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Deadly紫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秦时明月·无妄归虚 作者:纪辞微 文案: 欠你的,我终是会还。 我以为,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你原谅我的那一天。 我以为,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直到我们可以回到从前。 可是,我还是累了。 我们都放过彼此吧。 我给你的,终究只是那句你从不稀罕的对不起。 ================== ☆、无涯   一   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白凤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埋藏在内心的记忆,再也不愿去触碰的东西,在这个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像长满霉味的棉花,簌簌的让人难受。抬手捂住额头,白凤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了细细的雨声。白凤讨厌下雨,这种雨天会让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而且,再好的轻功也难免被雨沾湿。   谷中很少下雨。白凤缓步踱至木窗边,扶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单是这个便叫人分不清时辰。连接天地的雨丝落下,衬得院子里一丛丛紫藤花明艳而耀眼。他不喜欢紫藤,却任由这些花开遍了这只属于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却仍过着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却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不再看到这些花。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白凤随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凋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过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凤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红,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丛移来。赤练撑了把竹骨伞,妖娆地穿过花丛,行至院中停下,莲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湿的羽刃。   “卫庄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练缓缓地说,火红的影子在素白的伞下被烟雨微微模糊。   “有什么事?”白凤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赤练亲自来找他,还是雨天。   “这话等你去了再问。”赤练静立在雨中,摊了摊左手,指尖掐出一朵兰花。   白凤眼光落在了屋里的一方幽蓝之上,立刻又挪开,只道:“知道了。”赤练听了,便又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院子里。等她走后,白凤这才又看过去,并再次肯定,他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后起身。   没有撑伞的习惯,白凤到的时候发梢微湿。卫庄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鲨齿,赤练就站在一旁。听到了白凤的脚步声,本来座上闭目养神的卫庄睁开了双目。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   “是。”白凤抱着手臂立在座下,没什么表情。   “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卫庄开门见山。   白凤抬起眼,直直地看过去:“现在?”见他颔首,微微皱起了眉,“我拒绝。”明知他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任务,却还偏偏这时候找他。   做好了被鲨齿架上脖子的准备随时准备躲开的白凤见卫庄只是撑着下巴浅浅一笑,心下不免觉得奇怪,只听卫庄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任务?”   卫庄平时对他纵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愿也从未勉强过,白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先听听再说。   见他将目光移回,卫庄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华鬼接入流沙。”   “华鬼?”白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华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横行的杀手,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被他所杀的人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称“花鬼”,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华鬼”。然而华鬼在两年前因帝国的围剿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现在,卫庄要他去接华鬼加入流沙?白凤嘲讽地一笑:“架子还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个。”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凤,那是他一贯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却在白凤转身的瞬间叫住他:“我想你应该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哦?”白凤没有回头,微风吹起来,左肩上的羽带柔柔地浮动。   “世人都不知这华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音无,白姓,郦氏。”   郦音无。卫庄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在白凤心里溅起了层层涟漪。是她?……   白凤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练想出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时,他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在哪里?”   “阴阳家。”   赤练看着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这样好吗?”   卫庄并没有看她:“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音无她和白凤……”   “她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现在就该闭嘴。”卫庄毫无感情地吐出这话,便叫赤练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好了。”   赤练抬头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直至隐没,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细细密密,就像,那两人之间道不清说不明的恩恩怨怨。   二   白凤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心乱如麻。   ……音无。   “凤儿……”她曾经这么叫自己,可是,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却也是抛弃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愿原谅的人……   音无,无音。羽儿死去的那个雨夜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失了音讯,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杀她,还是要如何。可是她从来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凤寻到她时早已过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阴阳家地牢里只有浅浅的水声,满满都是腐朽和腥气。卫庄让他来“接”人,来救人的还差不多。纵横交错的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跪在水洼中,凌乱的长发四散铺开,垂着头,像是被折断的花藤。   “音无,是你吗?”吐出的气息在这极寒的环境中化作了白雾,白凤有些惊愕地拂开了女子的头发,看清她的面目,惨白得让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划开了火折,橙黄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发紫,嘴角是残留的血迹,一身红衣。左肩处一截断掉的剑刃,血早就凝固,被锁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这真的是音无?白凤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晕眩。   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她却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后缩,牵得拴在身上的链子劈啪作响,伤口里又是一丝丝血渗出。   “音无,是我。”白凤轻轻说,即使知道她根本没有意识。那一动,根本就是因为本能。连他都惊讶究竟是因为怎么的折磨才可以将如此微弱的刺激当做是攻击……   没有犹豫地出手,链子一根一根断掉,音无失去了支撑,白凤将她横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里来的蝼蚁,胆子这么大竟跑到阴阳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阴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白凤站在阴阳家的悬空楼阁上回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一半淹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绸缎反射着深邃的光。白凤将音无抱紧了些,右脚微微后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哼哼,怕了么?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来人前踏一步,落入白凤的视线中。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眼处有奇异的深蓝色花纹,诡秘地蔓延了将近四分之一张脸,黑色微微泛紫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这人他听说过,阴阳家的护法,星魂。   少年脸色很白,抬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现了四个漂浮的人影。不,他们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后死,二是现在就被我杀死,我把她抢回来。”少年微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彻骨的寒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浅浅一划,若有若无的紫色气流便流转起来。   “呵,这得看你的实力能不能让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负的蝼蚁。”少年屈起手指,身后四个浮动的傀儡便瞬间冲了过去。   这样的速度对本就以速度见长的白凤来说自是不足道,他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落处,紫亮的气刃跟着就到了脚下。白凤足尖轻点,一个旋身,飞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飞羽,跃上几尺,再轻轻落到阴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只听他道:“这轻功倒是出神入化,可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颇像,难不成这天下的轻功都一样不成?”手又是一挥,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凤的轻功本是音无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练出来效果自然不一样,何况白凤与音无分别多年,这轻功早已在音无之上。   音无现在受了重伤,身体极弱,几乎就是拖着一口气,白凤再晚几天来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尸体,现在再这么耗,她迟早会没命,白凤不敢轻易乱动,只将她护在怀中,一面唤着雪雕,一面警惕着星魂的动作。   单足点地落在围栏上,白凤瞅准了时机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风变得有些烈,白凤的衣角劈啪作响。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并不担心的模样,细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凭空消失,深蓝的缎子抹上一层微光,叫白凤眯了眯眼,心底一紧。   感受到音无似乎颤了颤,白凤一低头便撞进她泛蓝的眸子里。   “音无?”他轻声唤。   音无的双眼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着虚空。忽的手臂就一抬,像是抡起掌风要击打白凤一般,白凤一惊,本能地微微后仰,眼光一扫,便发现一支紫色的光箭显出了形,直直穿透音无的掌心,化作点点紫光消散,音无手心飞溅的血液扑到他的脸上,白凤便惊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音无这一挡,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凤咬咬牙,不愧是阴阳家的人。   “音无!”雪雕感受到了危险,扑打几下翅膀蓦地飞远,隐没在晨雾之中,白凤叫着音无的名字,可是她就像个木偶,面无表情望着不知何处,也感受不到痛楚。   “……复……”音无嘴唇颤了颤,发出一个单音,白凤听不清,索性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凤儿……”   白凤僵着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有再听见了?是从羽儿死去之后吧?可是,为什么他该如此恨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却莫名有些高兴?   “音无……我带你回去。”白凤闭上眼,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音无的嘴角渗出一点血,沿着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随后淡下来。雪雕高高地飞着,掠过流云,飞往鬼谷的方向。   三   白凤回去的时候把赤练都吓了一跳,他面色沉得可怕,赤练直愣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卫庄叫她跟过去看看,她这才回神。   烧了热水放在一旁备用,关了门窗扒下音无的衣服。她倒是不记得音无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了一阵,可现在就明白了,那哪里是红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满目疮痍的身体,连赤练都有些不忍,刀伤、剑伤层层叠叠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处还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新愈。她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音无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铁剑贯穿了经脉,都已经锈在里面了,左手是新伤,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围的肉都被烧伤,如果没有记错,音无是左撇子吧?   拧了布清洗伤口,音无一直在发抖,赤练只当她是疼,只好轻了又轻。上药、包扎耗了大半个时辰,端着木盆走出去,赤练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余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凤,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赤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担心音无,却也不开口问问,但转念一想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转,正欲开口,又见卫庄带着谷里的木时芳大夫进了院子。   “如何?”卫庄问。   赤练放下盆子说:“伤口都是都清洗包扎了,只是……”她看了眼白凤,他依旧微仰着下巴望天,赤练随后接道:“只怕从今以后整个左手就废了,音无可是左撇子。”   “这样。”卫庄倒是没什么反应。   “流沙可不需要废物,找个荒郊野岭把她扔了好了。”白凤瞥过来冷冷一句,脚尖一点便跃过紫藤花丛出了院子。   赤练眨眨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视线等待卫庄的吩咐。只听卫庄对木时芳说:“进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迈着颤悠悠的步子随赤练进了屋,卫庄站在院子望着周围开得恣意的紫藤,心头不知怎的就想笑。白凤的弱点……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致命的弱点,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郦音无啊。随手一剑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与往昔无异,可是有些东西变成什么样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风袅袅,雨停了好一会儿,白凤立在雪雕上,视线落在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这姑娘寒气淤积,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下手之人极其狠辣,完全没留后路。这种阴阳术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好在她精神顽强,到现在都不至于崩溃,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情况虽不好,可勉强还是稳得住,我开几服药,煎了给她服下,若是运气好,半月之后大概就可醒来。”木时芳诊了脉,面色有点凝重。   “半月?”赤练挑挑眉,不到半月他们可就要出谷去,到时谁来照顾。   木时芳不问世事,但对于流沙的动向还是略知一二,他想想还是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们回来都醒不过来。”   “太久了。”赤练扭起了眉,流沙带回来的人,可不能这么躺着,就算是音无也不行。她想起白凤说的话,找个荒郊野岭扔了好了。   木时芳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写方子:“第一张用来清寒气,第二张调养精神,另外就是外伤药,毕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记着每日两副,按时喝。”   赤练接了方子略略扫了扫:“这彤血草、朝阳、弥芥子谷里可没有。”   木时芳笑了笑:“流沙里的人,还怕采不来?”说罢背起了药箱。   赤练半晌都没说话,随手将方子一丢,说:“就让他去好了。”于是白凤回到院子里就发现桌上一堆草药三张药方,其中一张是赤练的手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他怎么认识!白凤蹙眉,随手点了点明显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果断地甩上门。   卫庄知道了赤练的安排,罕见地说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干的多。”   赤练奇异地抿了抿嘴,绽开一丝奇异的笑容:“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最讨厌的人。”   从后厨出来,白凤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但是经过正院,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发的香气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着月光,看起来晶莹柔和,流转着银白的光。白凤定定地注视着房门,仿佛可以将它看穿,隔着它,便是音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门。   夜风撩起了白凤的头发,他闭上眼,最终转过身,留下一地折断的花枝,铺落满地,就像一场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   记忆里有音无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却是一片血腥。就像这一地落花,美丽却藏不住枯萎的命运。   四   “你当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赤练遥遥地看着白凤站在树梢上,终于忍不住问,看来她低估了白凤心中的恨意。   白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愿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里去。”   “哦,我的赤练蛇可受不起。”赤练浅浅一笑,眉间尽是妖娆和妩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来的人可就真会没命了。不过你也不在乎……”说罢袅袅娜娜地便没入层层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凤捻起飘过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没有多余修饰的房间因为音无的到来多挂了一层帘子,白凤迟迟没有掀开,只站着,像一尊雕像。里面传出细细的□,仿若在隐忍着痛苦。把布帘绾上去,白凤看到音无眉心在发光,又是那种紫色的光,脸上都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唔……”   “音无?”白凤试探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好烫,像火炭在烧一样。   “不要……不是我……”音无不停地在□着,白凤取过湿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压抑地挣扎。   “相信我……求求你…凤儿……”   白凤手一顿,抿着嘴唇凝视着音无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凤儿……”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音无抬起手乱挥,口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动作,白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到音无的眼角淌过一串泪水。   “音无……”   “唔……”   最终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抚着她:“我在……别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样……”音无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手指,绷带下渗出殷红。   “音无,我在。”白凤皱着眉,擦着她脸上的汗。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或者是咒印让她怎么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伤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白凤有些出神,莹白的手指刮过她依旧光滑的脸颊,指尖沾了些泪花。凝视着上头的湿润,白凤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了。   突然音无浑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鲜血,白凤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他身边。横亘着羽儿的死,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白凤丢开了音无的手,拧着眉头看着她独自在梦中挣扎。他或许,可以学着她一般无情。她丢开他,让他独自平复心中的伤,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让她一个人?   “凤儿……求求你……”   已经起身,半只脚都踏出门外的白凤还是停下了脚步……终究他狠不过她……白凤觉得眼角似乎有点湿。   音无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烧得不省人事。白凤点了她几处大穴,打来热水,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上,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了些真气,眼见眉心的紫光渐渐消失,便立刻去了后厨取出很久都没用过的药罐子捣鼓着煎药。   “桔梗,紫苑,草乌,防风,冬葵子……钩吻?”白凤若没有记错,这个可是致命的毒药。“彤血草,络石藤,朝阳,弥芥子,五央……”这些他要到哪儿找去?眼见音无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凤心底蓦的就一痛,这件事,不能发生!   丢下药方,白凤唤来雪雕,拿起赤练留下的采药地清单,趁着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准。”卫庄知道白凤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冲赤练说。   赤练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她心底松了口气,若是他还是硬着心肠,估计她就得自己出马了,现在音无可不能死。   比照着《神农经》,白凤在一处谷中寻得了最后一味朝阳正欲返回,背后却蓦地一冷,本能地跃出几步,落地时便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你?”白凤心底觉得糟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星魂。   “怎么,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说。   白凤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阵,顺手将药材收入怀中:“你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吗?”星魂脸上笑容依旧让人看着都发放发寒,白凤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脸一沉,白凤心知不能耽误太久,但也无法立刻逃脱,星魂是阴阳家的天才,实力不弱,这一点白凤心里清楚得很。   星魂见白凤没什么反应,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阳的药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觉得真有用吗?”笑盈盈地抬起手,气刃立刻甩出,穿林而过。   白凤引着雪雕闪躲,凤羽符连发,被星魂一一挡开。   “就算有了这些药,你们也解不开她的咒印,郦音无一辈子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扫,嘴角噙着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击,“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凤看准时机飞速地飞往高空,警惕着星魂的动作,见他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方才转过头。音无被称为叛徒,这不就说明她是阴阳家的人吗。可是素来对叛徒毫不手软的大司命没有出手,反倒是护法星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凤心底颇为烦躁,可是,音无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这么些,白凤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几分,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该死。   他很少喝药,有了伤有了病也从来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药之类的事他还是生疏的。照着方子将草药放入陶罐中,掺了水,点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阳光若隐若现,白凤拿着把蒲扇倚在门边,觉得还是有些疲惫,便浅浅地闭了回眼,岂料就这么睡了过去。被谍翅鸟惊醒过来都已是午时,药早就熬干了。有些郁闷地丢掉,再起了一灶,白凤立在炉边,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可算煎好了,闻起来就苦的药汁倒入碗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白凤知道里面混了些剧毒的物质,有些担心地将音无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巴。可音无还没喝两口便剧烈地咳嗽,大半的药便这么打湿了被子,白凤眼见上头的靛青色都褪去,脸色一变。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时芳也不信,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音无喂了药,现在却是这样的效果,白凤心中一想,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以毒攻毒之事,还不如自己动手,他记得昨夜自己为她输了真气情况就好得多,于是便丢了药,开始耗自己的内力了。   木时芳又来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凤的脸上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音无的状况立刻就明白了:“白凤公子,你……”   白凤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   木时芳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音无姑娘情况好多了,大概近几日就可醒来。不过这么一来她对你的依赖大大增强,若是停了,情况会恶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凤目光闪了闪,依旧没有接口,送了他出去,这又回到屋里。听了木时芳的话,白凤心底满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他的依赖会增强,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了?凝视着音无的脸,白凤终于露出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指尖抚上沉睡的面庞,嘴角竟有一丝笑意。“音无……”似乎看见她动了动眉尖,白凤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子出门去。   五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见了音无的踪影,白凤才发觉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地放出谍翅,招来雪雕。音无身体很虚弱,不可能走太远,大概马上就会有回音。   “扑棱棱——”雪白的鸟儿落到白凤的指尖上叽叽喳喳一阵,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引雪雕往谷口飞去。她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她又想走,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当年,他是不是又要找这么久,等这么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沉淀得像韩国宫墙那么厚了才又见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白凤心里痛得想杀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阳春时节,芳菲正艳,粉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压住了一大块平地。雪雕通晓白凤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在飞行。白凤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一点,终于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掩在花间。从鸟背上一跃而下,他迅速朝着音无所在的方向前进。   脚下踏的是层叠艳丽的花瓣,软绵绵的,可以踩出汁来,不多时白凤素白的靴子上便溅了不少桃红。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远处,可他这么追也追不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林子可是布了奇门遁甲。提起一口气,使了轻功踏上树丫,一个跳跃便落到音无身后。   音无脚步虚浮,浑身乏力,却毫不停步,扶着树,凭直觉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觉听觉都不大灵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响。左臂基本上成了摆设,除了勉强提得住赤瞳剑,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有些气喘地靠在树上,音无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连身后蛇的吐信声也没有听到,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习惯性地左手出剑,可手臂还未抬到一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着这种身体还想出谷。”身后幽幽地传来清越的男声,音无听得不真切,这个声音与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合了。   白凤冷冰冰地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五步远处是一条被钉住七寸的红色小蛇,白色的凤羽轻轻摇晃着,沾了些红色。   “你是觉得你命大还是觉得这蛇无足挂齿,便不劳你动手?”白凤一步步逼近,轻轻一挥,又一只凤羽符飞出,直直切断了音无的半截头发。   “这么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里,郦音无!”站定在女子身前,白凤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自己冒火的双眼。   “凤……儿……”音无难受地半眯着眼睛,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还当你彻底把我给忘了呢。”白凤讽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对吧?你欠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白凤的手扣住了音无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进了伤口中,硬生生掐出血来。音无浑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开。   “疼吗?”白凤嘴角翘起来,“一定很疼是吧?羽儿,还有我,都是这么疼,你终于尝到这种滋味了,不好受对吧?”   面对白凤的一步步逼近,音无忍着剧痛往后退,直到抵住树干退无可退。倒吸一口凉气,音无颤着嘴唇开口:“……我没有杀羽儿。”   “到现在你都不承认?难道当年白凤凰瞎了不成!难道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凤儿……”   “郦音无,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么硬!”   “……对不起。”   “够了!”白凤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要是这三个字能解决一切,又怎会有现在这些事!   “咳……”音无捂住脖子无力地软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为什么他就不听她的解释呢?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赤练从树后绕出来,有些不忍。   “这些不需要你管。”白凤冷冰冰地堵住赤练的口,随后抱起音无消失在树影中。   “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竟是这么难。”白凤心底轻轻说着,他和她之间的结,怕是将永远都解不开了。   六   音无梦到了从前,她握着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后是阴阳家的追兵。黑羽拉着她的裙角,眼角挂着泪:“音无姐……救我……”   “羽儿?!……”她丢开剑跪在他身边,惊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无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是中毒的模样,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音无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谁?是谁?!”音无握住他胸口的刀,愤怒地问。   “音无姐……疼……”   “我会救你的,姐姐一定会救你的!”音无颤抖着,连吐气都变得不稳,“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目光动了动,落到了音无身后:“哥……”   “羽儿!!!!”白凤暴怒地冲过来推开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经说不出话来。“郦音无,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羽儿!他是我弟弟!”音无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白凤根本不听。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白凤眼睛一片血红,心底起了杀意。   音无浑身一凛,眼见阴阳家的追兵已近,没办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凤儿,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很危险,你要小心!”音无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而去,这下更坐实了杀害黑羽的罪名。   “羽儿!!郦音无、我要杀了你!!!!!”   想起白凤撕心裂肺的吼声到现在音无都觉得浑身寒战,她知道她现在在梦里,可是却逃不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猛地睁开眼,音无浑身都湿透了,急促地呼吸着,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耳边似乎有浅浅的呼吸声,热气拂在她的额角,音无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一挣扎,她才发现抱着自己的竟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恨她入骨的白凤。从背后环住她,手扣住她的腕子,暖暖的真气不断的流入体内的经脉。难怪……以往一旦入梦,是根本醒不过来的,是白凤救了她。   白凤的呼吸很浅很缓,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胸口的起伏让音无觉得很安心,却又难以相信。窗外很黑,稀疏的晓星闪着微薄的光,璀璨静谧却遥不可及。紫藤花郁郁葱葱,散着淡淡的香。音无一时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失神……简直跟从前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角不由得湿了,音无脸颊轻轻贴着白凤的胸膛,觉得心里揪得叫她喘不过气。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伴随着头顶沙哑的声音,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音无抬起脖子,看到白凤一脸疲惫却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这么一想表情便柔和了些,可是白凤见了却又一次沉下脸。他松开音无的手,飞快地抽身而去,音无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未看清。倒在温暖的榻上,音无再次发起了呆。   “凤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音无心头堵得慌,索性拉过被子盖住了半边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倒是睡了过去,总算摆脱了噩梦,音无睡得安稳。以往醒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现在醒来看到的是白凤。虽然冷冰冰的,可音无觉得已经够了。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却还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这已经是上天垂怜。凤儿早已不是那个凤儿,也许未来,他们之间的冰墙也无法融化,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把握住。   白凤一直没有给她喝任何药,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气去压制星魂留在她体内的极寒之气和种下的咒印,白凤输气的时候音无还能时常清醒,一旦停下来便即刻陷入昏迷,他总算理解木时芳所说的“依赖”,可是依旧固执地不给她喝药。直到那日卫庄看到他一脸苍白,有些不悦:“你在给她输真气?”白发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发问。   白凤抱着双臂抬眼望过去:“是。”   “药呢?”   白凤不语。   “那些药,怕是都风干得差不多了吧。”赤练扶着腰接口,盘在她腰间的赤练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白凤颇为不耐的瞥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我只是要告诉你,音无她来流沙,可不是来消耗我们的战力。墨家机关城之行,一个都不能少。而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音无不能去。”卫庄冷冷地说,鲨齿也泛着冰冷的光。   卫庄不让音无死,白凤一走就不能继续照顾她,木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可能亲自来照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音无自己清醒过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白凤再清楚不过。可是……音无一旦好起来,大概会立刻一走了之。   白凤觉得自从找到了音无,自己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背过身去,他不再理会卫庄赤练,足尖一点,瞬间消失。   “这身轻功倒是越发地好了。”赤练少有地夸了他一句。   “这是件好事。”卫庄嘴角泛起奇怪的笑容,赤练微微一怔。   阳光暖暖的,音无罕见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踱至院中坐下。在床上躺得都快发霉,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阳光。缓缓抬起右臂,一直小鸟便落了上去,小巧的喙轻啄着她的手指,痒痒的。音无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几乎都忘记了要怎么去笑。   白凤立在丛花之后注视着她,没有那层冰冷,没有深深的防备,音无就像是普通的女子,但也只是像而已,手段残忍的华鬼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自己没必要那么在乎她。白凤这么告诉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熬好了药,凉得可以入口了白凤才端出去给音无。她坐在阳光里,险些又要睡着,突然一股苦涩钻入鼻中,立刻就清醒了,一睁眼便是白凤没有表情的脸。   音无疑惑地看着他,白凤面色不动地将药递给她:“把它喝了。”   虽有略微的迟疑,音无还是接过了。她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药……可是看白凤的表情又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打算快点喝掉,可是却被打断:“慢着。”音无仰起脖子望着他,只听他又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下意识地就问出来,可不知怎的立刻又觉得不妥,音无抿抿唇,垂下眼。   白凤嘲讽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如果我说这是毒药呢,你还喝?”   音无手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注视着映出自己倒影的药汁,轻声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如果能用命抵过你的恨,我也觉得不错。”说罢便把药汁往嘴里送,可下一秒手中的碗脱手飞出,哗啦一声摔在几尺外,药汁泼了一地。   “凤儿?……”   “那你还是活着让我多报复几天吧!”白凤保持着打飞瓷碗的姿势,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凌厉的目光撞上音无已无波澜的瞳,却让她像是坐在了火炉子上般不安。   他在生气。她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因为愧疚。她的柔顺,她的屈服,一切都是假的。回不去了,果真回不去了。没有哪怕一丝的信任,有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债。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情,白凤抖着手,风一般离开,他庆幸自己还有一身好轻功。   音无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望着一地的棕黑。   她没有想到她在鬼谷见到的最后一人竟是卫庄。   “如何?”他见到坐在窗边的音无只这么一问。   音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紫藤,说道:“我甚至都去了云阳国狱,也只知道公子当时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不过还有意外的收获,狱卒说,李斯最后送来了钩吻。”   卫庄进了屋,将手中的草药放在音无面前,指尖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你身体如何。”   音无一愣,错愕地抬头。   “怎么?”   “……大好。”   卫庄点点头:“把这些药煮了喝了,然后去桑海。”   “桑海?”   “桑海小圣贤庄,张良张子房。”   音无点点头,目送卫庄离开。   七   卫庄给音无的药有大约半月的量。音无第一次走近厨房便看到那些还未及用完便被丢在一旁的药草,药壶里未用完的药汁药渣,瓷碗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灶火有用过的痕迹——都是白凤留下的一点一滴。   现在谷中只剩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她很少踏出院子,呆在这个伴着药味和白凤气息的地方,似乎再看看就可以还原那个白色的身影,面上带着点倨傲和冷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咒印虽然时不时会发作,情况却好得多了。她未曾想过阴阳家的咒印竟可用药抑制,倒是长了见识,心中也佩服这位大夫。身体慢慢恢复,可依旧大不如前。她试着开始用右手,已经由完全不习惯过渡到勉强做些高难度任务,比如说用剑。半月之后,音无启程前往极东之地,那里是曾经的齐国,桑海之城。   只带了赤瞳行在山林之中,音无走走停停。那日她正在确定方向,手中的赤瞳剑震了震,剑鞘嵌的龙血珠发出红色的微光,音无奇怪,运起气感受着周围,却发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身体不由得紧绷。   “是你?”一身红衣婀娜地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一只手还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姿势,眼睛却已扫遍了她的全身。大司命提步行至平坦处,做出一贯的动作,一手扶在腰间,一手垂在身侧,像一只优美的鹤。   音无警惕地退了一步,左手习惯性地覆上刀柄。   大司命杏眼动了动,嘴角挑开笑容:“不愧是阴阳家的叛徒,连阴阳术都忘了怎么使,第一反应竟是拿剑。”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弯曲,音无知道那是她在进攻前惯有的小动作。其实大司命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柔软灵活,却因为练了阴阳合手印变得绯红让人望而生畏。音无注视着她的手,只见红色的气开始聚集,在树林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音无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慌乱。不是她不用阴阳术,而是她的阴阳术被星魂废得差不多,现在用它们,简直就是找死,还不如用剑拼一拼。可是现在她的速度已经不是优势,如果不能快到让大司命无法施展阴阳术,那么依旧是自寻死路。有点进退两难,音无皱了皱眉,手心微微汗湿。   “你别忘了连东皇阁下也没有将我如何。”音无说。   “喔~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想清楚?”大司命的笑有些冷厉,玉手一挥,暗红色的气浪袭来,音无抖开剑鞘,赤瞳泛着冷光的刀身迎面击上,龙血珠发出鲜艳的光,将气浪吸收,又释放出来,将周围的树都劈得东倒西歪。大司命的招式果然不能小觑,音无暗想。   大司命轻易地就避开了攻击范围明显扩大的招式,指尖一点又是一股热力澎湃的攻击。音无的力属水,大司命属火,两者属性相克,火可将水蒸发,水也可灭火,两者相持可以得到平衡,可是而今音无已不是可以同她硬碰硬的音无。心底迅速地盘算了一番,音无心一横,干脆直接近身搏一搏。足尖一点,赤瞳剑身震得更厉害,音无毫不留情地挥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若是从前必是一击必杀,但大司命本就熟悉音无,再加上这动作实在不是慢了一星半点,在大司命眼中简直就是慢动作回放。一个果断的肘击直逼音无腹部,音无抬脚一挡,右脚横踢,大司命轻易化解。   “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大司命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蔑地笑起来,“不过经得起星魂大人的刑罚,现在还能和我一战,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如何?”   音无已经气喘,虽是瞪着大司命,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并未答话。   对面的人抬起双手:“我今日也不是陪你练手来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快一点送你上西天。阴阳家的叛徒,还是应该由我来出手解决,不要劳烦星魂大人了。”她的双手间一个被压缩的深红色球体开始成形,周围开始吹起旋风。   音无垂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因风缠得她视线不清,大司命看来是动了真格,如果真使出这个术,依攻击范围计算,她即便动作再快也逃不脱……咬咬牙,音无沉下脸,也抬起了右手。手心处开始汇聚蓝色的球体,仿佛在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周围愈发干燥。   两个漩涡中心撕破了宁静,丛林中密密匝匝都是不安,林子的鸟儿惊恐地四散纷飞。   大司命和音无互不相让地凝力,音无只觉得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额头汗涔涔的,脸色愈发苍白,而手上丝毫不见懈怠,浅蓝色变成了深蓝。   大司命微仰着下颌,自信地翻动手指:“到此为止吧。”说罢那用内力凝聚的气团朝音无飞去,音无也一挥右手,将手中的深蓝色猛地掷出。林间激荡起了可将一切撕裂的烈风,花花草草早就被卷到一边,这下连树木也受不了,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音无吐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剧烈的对碰产生的巨大气压让音无呼吸变得困难,空中的蓝色被压缩到变黑的暗红挤得渐渐溃散,音无生出了一点绝望,闭上眼,手指开始发颤。好累……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赤瞳脱手跌在泥地上。   音无挣扎着睁开眼,仰头去看把自己抱住的人,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疲惫的男声:“别动。”是白凤。他勉力抱着怀中的人施展轻功,瞬时便跃入深林。   “……”嘴里含着血,音无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   “咳——”落地的瞬间,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扫过,白凤被击得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尽数落在音无的衣服上。   “凤儿!”音无声音嘶哑,白凤跌在地上,把她也压住了。他的状况也很糟糕。   费力地眨眨眼,白凤花了好半天才聚焦,摇摇晃晃地撑着坐起来,靠在一旁的树上。   “凤儿,你怎么样?!”音无惊恐地上前扶住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动作疼得浑身是汗。   “走开!”白凤手臂一挥将她甩开,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一晃,嘴角的血迹更加深了一些,他有些难受地捂住嘴。   音无稳住气息,再次靠过去,扶住他的臂,手指便搭上他的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音无确信并不是大司命的一击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别碰我!”这么一吼,白凤竟也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音无深知他的性格,可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先是抬手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便立刻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深深的剑伤。   “滚开!”白凤粗暴地推开她,熟料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眼冒金星。   “别动。”音无按住他,微冷的指头抚在伤口旁。偏细的刃,丝缕的寒气,能够伤到他……“水寒?”音无抬眸看着白凤。   他半闭着蓝紫色眼睛,皱着眉没有说话。   音无有些无奈,但也知道□不离十,伸手帮他点了穴,止住血,顺便又输了些真气过去。撕下外衫草草包扎,音无看到白凤快睡过去的疲惫样,心里还是很心疼。“我去找点水来……你别乱动。”   “站住!”白凤一把抓住她的手。   音无跌回地上,眼前突然一黑。对于音无的状况,白凤再清楚不过,她自己都撑不住了还想救他?   “我去找赤瞳帮你疗伤。”音无想掰开他的手指。   熟料白凤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就不松:“我可不想亲自把你捡回来。”   “……不会的。”音无听了僵了僵,温言相劝,“必须先把寒气逼出去,否则会恶化的。”   白凤干脆闭上眼:“不许去。我没有你在的时候也不照样过了,你给我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你现在有我了……”   “倒是会说好听的话了。当……咳——”白凤又吐了一口血,手上的劲也松下来。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回来。”音无立刻起身,自己也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给我回来!”白凤连音无的衣角都没有扯着,剧烈地咳嗽。高渐离的易水寒果真了不得,把他伤成这样,可是现在有另外的东西盖过了这份痛苦。从胸口蔓延开的苦涩让他喘不过气,她总是说等她,可是她总是一去不复返。他疯了一样找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她手下咽了气。音无、音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大司命拿走了赤瞳。音无看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里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未免还是失望。赤瞳是火属性的剑,原本与音无的属性不符,但是这样的矛盾却帮了她不小的忙。这一次她是真的急需它,水寒的剑气她不是化解不了,只是这伤最好不要拖。叹了口气,音无调息几下,又迈开脚步,寻找彤血草。   苍山万里,音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来二去天都要黑了。硬是凭着精神力的支持回到白凤身边,他已经晕过去了。音无查看一番,寒气已经凭着他自身的能力开始消散,可是对于他现在的病体是极大的负担。音无头一阵阵地疼,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了一番,这样已经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略略休息了一下,又将白凤移到一处临水的山洞,这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两眼一闭就昏死在地。   八   冷……   音无是被冻醒的,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白凤的状况,还好他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音无捂着沉重的脑袋爬过去,发觉他只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拾了些柴火燃着,音无让白凤枕在自己怀中。虽然是睡了,但是却皱着眉,在身旁火光的映衬下映出浅浅的沟壑。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了呢?昔日俊秀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逸的男子,可她却没法看到。上天故意将她支开,踢出他的生命,可是她却回来了。音无靠着石壁,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事……   等音无再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自己同白凤换了个位置。她像只兔子一样缩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洞里的火依旧在烧,甚至比开始更亮了些。头昏昏沉沉,口里干得冒烟,音无不适地动了动,这下就惊醒了白凤。头顶传来清冷的音调:“醒了?渴吗?”   “嗯。”音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堵上了,白凤将她扶正靠在壁上,起身出去。   音无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以为是洞里有什么烟,伸手挥了挥,白凤回来见了问:“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白凤蹲下,脸正好对着她,可是却看不真切:“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烟?”   白凤拿着青竹筒的手一抖,马上明白过来,只是把竹筒塞到她手里,靠着她坐下,也不说话。音无握着凉凉的竹筒,这下也明白了,大概是眼睛出了问题,也许以后只能看着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于是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是刺客,是杀手,可是手废了,阴阳术没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以后还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生存?难不成要回咸阳去?   音无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叛逃的时候,是再看韩非一眼的信念支持着她,他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逃亡的时候,是一定要脱离阴阳家安心地待在白凤身边的信念支持着她,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被误会的时候,是要取得白凤原谅解释清楚的信念支持着她,她不愿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只有自己——这样的自己又再次丢失了最后的安慰。   音无喝着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手突然被温暖所覆盖,白凤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右腕,取出什么东西套了上去,耳边一片泠泠作响。   “这个腕钏,永远也别想取下来。”音无这才知道竟是一只手掌宽的银质的首饰。手抚上去,可以感觉到凹凸,是个镂空的腕钏,挂了四个铃铛,紫色的光穿过眼前的迷雾打在眼底。   白凤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是紧紧握住。“你昏迷了四天……以后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没人再给你收尸……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消停点吧,算我求你行不行?虽然你根本就不会听……明日我送你去桑海。”   音无侧过头看他,却看不清楚,只轻轻点点头。白凤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   未来,还很长……      一   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白凤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埋藏在内心的记忆,再也不愿去触碰的东西,在这个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像长满霉味的棉花,簌簌的让人难受。抬手捂住额头,白凤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了细细的雨声。白凤讨厌下雨,这种雨天会让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而且,再好的轻功也难免被雨沾湿。   谷中很少下雨。白凤缓步踱至木窗边,扶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单是这个便叫人分不清时辰。连接天地的雨丝落下,衬得院子里一丛丛紫藤花明艳而耀眼。他不喜欢紫藤,却任由这些花开遍了这只属于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却仍过着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却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不再看到这些花。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白凤随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凋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过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凤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红,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丛移来。赤练撑了把竹骨伞,妖娆地穿过花丛,行至院中停下,莲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湿的羽刃。   “卫庄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练缓缓地说,火红的影子在素白的伞下被烟雨微微模糊。   “有什么事?”白凤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赤练亲自来找他,还是雨天。   “这话等你去了再问。”赤练静立在雨中,摊了摊左手,指尖掐出一朵兰花。   白凤眼光落在了屋里的一方幽蓝之上,立刻又挪开,只道:“知道了。”赤练听了,便又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院子里。等她走后,白凤这才又看过去,并再次肯定,他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后起身。   没有撑伞的习惯,白凤到的时候发梢微湿。卫庄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鲨齿,赤练就站在一旁。听到了白凤的脚步声,本来座上闭目养神的卫庄睁开了双目。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   “是。”白凤抱着手臂立在座下,没什么表情。   “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卫庄开门见山。   白凤抬起眼,直直地看过去:“现在?”见他颔首,微微皱起了眉,“我拒绝。”明知他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任务,却还偏偏这时候找他。   做好了被鲨齿架上脖子的准备随时准备躲开的白凤见卫庄只是撑着下巴浅浅一笑,心下不免觉得奇怪,只听卫庄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任务?”   卫庄平时对他纵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愿也从未勉强过,白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先听听再说。   见他将目光移回,卫庄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华鬼接入流沙。”   “华鬼?”白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华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横行的杀手,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被他所杀的人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称“花鬼”,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华鬼”。然而华鬼在两年前因帝国的围剿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现在,卫庄要他去接华鬼加入流沙?白凤嘲讽地一笑:“架子还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个。”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凤,那是他一贯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却在白凤转身的瞬间叫住他:“我想你应该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哦?”白凤没有回头,微风吹起来,左肩上的羽带柔柔地浮动。   “世人都不知这华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音无,白姓,郦氏。”   郦音无。卫庄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在白凤心里溅起了层层涟漪。是她?……   白凤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练想出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时,他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在哪里?”   “阴阳家。”   赤练看着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这样好吗?”   卫庄并没有看她:“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音无她和白凤……”   “她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现在就该闭嘴。”卫庄毫无感情地吐出这话,便叫赤练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好了。”   赤练抬头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直至隐没,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细细密密,就像,那两人之间道不清说不明的恩恩怨怨。   二   白凤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心乱如麻。   ……音无。   “凤儿……”她曾经这么叫自己,可是,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却也是抛弃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愿原谅的人……   音无,无音。羽儿死去的那个雨夜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失了音讯,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杀她,还是要如何。可是她从来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凤寻到她时早已过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阴阳家地牢里只有浅浅的水声,满满都是腐朽和腥气。卫庄让他来“接”人,来救人的还差不多。纵横交错的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跪在水洼中,凌乱的长发四散铺开,垂着头,像是被折断的花藤。   “音无,是你吗?”吐出的气息在这极寒的环境中化作了白雾,白凤有些惊愕地拂开了女子的头发,看清她的面目,惨白得让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划开了火折,橙黄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发紫,嘴角是残留的血迹,一身红衣。左肩处一截断掉的剑刃,血早就凝固,被锁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这真的是音无?白凤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晕眩。   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她却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后缩,牵得拴在身上的链子劈啪作响,伤口里又是一丝丝血渗出。   “音无,是我。”白凤轻轻说,即使知道她根本没有意识。那一动,根本就是因为本能。连他都惊讶究竟是因为怎么的折磨才可以将如此微弱的刺激当做是攻击……   没有犹豫地出手,链子一根一根断掉,音无失去了支撑,白凤将她横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里来的蝼蚁,胆子这么大竟跑到阴阳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阴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白凤站在阴阳家的悬空楼阁上回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一半淹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绸缎反射着深邃的光。白凤将音无抱紧了些,右脚微微后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哼哼,怕了么?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来人前踏一步,落入白凤的视线中。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眼处有奇异的深蓝色花纹,诡秘地蔓延了将近四分之一张脸,黑色微微泛紫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这人他听说过,阴阳家的护法,星魂。   少年脸色很白,抬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现了四个漂浮的人影。不,他们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后死,二是现在就被我杀死,我把她抢回来。”少年微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彻骨的寒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浅浅一划,若有若无的紫色气流便流转起来。   “呵,这得看你的实力能不能让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负的蝼蚁。”少年屈起手指,身后四个浮动的傀儡便瞬间冲了过去。   这样的速度对本就以速度见长的白凤来说自是不足道,他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落处,紫亮的气刃跟着就到了脚下。白凤足尖轻点,一个旋身,飞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飞羽,跃上几尺,再轻轻落到阴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只听他道:“这轻功倒是出神入化,可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颇像,难不成这天下的轻功都一样不成?”手又是一挥,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凤的轻功本是音无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练出来效果自然不一样,何况白凤与音无分别多年,这轻功早已在音无之上。   音无现在受了重伤,身体极弱,几乎就是拖着一口气,白凤再晚几天来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尸体,现在再这么耗,她迟早会没命,白凤不敢轻易乱动,只将她护在怀中,一面唤着雪雕,一面警惕着星魂的动作。   单足点地落在围栏上,白凤瞅准了时机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风变得有些烈,白凤的衣角劈啪作响。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并不担心的模样,细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凭空消失,深蓝的缎子抹上一层微光,叫白凤眯了眯眼,心底一紧。   感受到音无似乎颤了颤,白凤一低头便撞进她泛蓝的眸子里。   “音无?”他轻声唤。   音无的双眼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着虚空。忽的手臂就一抬,像是抡起掌风要击打白凤一般,白凤一惊,本能地微微后仰,眼光一扫,便发现一支紫色的光箭显出了形,直直穿透音无的掌心,化作点点紫光消散,音无手心飞溅的血液扑到他的脸上,白凤便惊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音无这一挡,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凤咬咬牙,不愧是阴阳家的人。   “音无!”雪雕感受到了危险,扑打几下翅膀蓦地飞远,隐没在晨雾之中,白凤叫着音无的名字,可是她就像个木偶,面无表情望着不知何处,也感受不到痛楚。   “……复……”音无嘴唇颤了颤,发出一个单音,白凤听不清,索性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凤儿……”   白凤僵着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有再听见了?是从羽儿死去之后吧?可是,为什么他该如此恨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却莫名有些高兴?   “音无……我带你回去。”白凤闭上眼,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音无的嘴角渗出一点血,沿着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随后淡下来。雪雕高高地飞着,掠过流云,飞往鬼谷的方向。   三   白凤回去的时候把赤练都吓了一跳,他面色沉得可怕,赤练直愣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卫庄叫她跟过去看看,她这才回神。   烧了热水放在一旁备用,关了门窗扒下音无的衣服。她倒是不记得音无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了一阵,可现在就明白了,那哪里是红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满目疮痍的身体,连赤练都有些不忍,刀伤、剑伤层层叠叠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处还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新愈。她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音无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铁剑贯穿了经脉,都已经锈在里面了,左手是新伤,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围的肉都被烧伤,如果没有记错,音无是左撇子吧?   拧了布清洗伤口,音无一直在发抖,赤练只当她是疼,只好轻了又轻。上药、包扎耗了大半个时辰,端着木盆走出去,赤练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余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凤,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赤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担心音无,却也不开口问问,但转念一想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转,正欲开口,又见卫庄带着谷里的木时芳大夫进了院子。   “如何?”卫庄问。   赤练放下盆子说:“伤口都是都清洗包扎了,只是……”她看了眼白凤,他依旧微仰着下巴望天,赤练随后接道:“只怕从今以后整个左手就废了,音无可是左撇子。”   “这样。”卫庄倒是没什么反应。   “流沙可不需要废物,找个荒郊野岭把她扔了好了。”白凤瞥过来冷冷一句,脚尖一点便跃过紫藤花丛出了院子。   赤练眨眨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视线等待卫庄的吩咐。只听卫庄对木时芳说:“进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迈着颤悠悠的步子随赤练进了屋,卫庄站在院子望着周围开得恣意的紫藤,心头不知怎的就想笑。白凤的弱点……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致命的弱点,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郦音无啊。随手一剑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与往昔无异,可是有些东西变成什么样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风袅袅,雨停了好一会儿,白凤立在雪雕上,视线落在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这姑娘寒气淤积,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下手之人极其狠辣,完全没留后路。这种阴阳术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好在她精神顽强,到现在都不至于崩溃,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情况虽不好,可勉强还是稳得住,我开几服药,煎了给她服下,若是运气好,半月之后大概就可醒来。”木时芳诊了脉,面色有点凝重。   “半月?”赤练挑挑眉,不到半月他们可就要出谷去,到时谁来照顾。   木时芳不问世事,但对于流沙的动向还是略知一二,他想想还是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们回来都醒不过来。”   “太久了。”赤练扭起了眉,流沙带回来的人,可不能这么躺着,就算是音无也不行。她想起白凤说的话,找个荒郊野岭扔了好了。   木时芳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写方子:“第一张用来清寒气,第二张调养精神,另外就是外伤药,毕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记着每日两副,按时喝。”   赤练接了方子略略扫了扫:“这彤血草、朝阳、弥芥子谷里可没有。”   木时芳笑了笑:“流沙里的人,还怕采不来?”说罢背起了药箱。   赤练半晌都没说话,随手将方子一丢,说:“就让他去好了。”于是白凤回到院子里就发现桌上一堆草药三张药方,其中一张是赤练的手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他怎么认识!白凤蹙眉,随手点了点明显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果断地甩上门。   卫庄知道了赤练的安排,罕见地说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干的多。”   赤练奇异地抿了抿嘴,绽开一丝奇异的笑容:“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最讨厌的人。”   从后厨出来,白凤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但是经过正院,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发的香气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着月光,看起来晶莹柔和,流转着银白的光。白凤定定地注视着房门,仿佛可以将它看穿,隔着它,便是音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门。   夜风撩起了白凤的头发,他闭上眼,最终转过身,留下一地折断的花枝,铺落满地,就像一场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   记忆里有音无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却是一片血腥。就像这一地落花,美丽却藏不住枯萎的命运。   四   “你当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赤练遥遥地看着白凤站在树梢上,终于忍不住问,看来她低估了白凤心中的恨意。   白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愿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里去。”   “哦,我的赤练蛇可受不起。”赤练浅浅一笑,眉间尽是妖娆和妩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来的人可就真会没命了。不过你也不在乎……”说罢袅袅娜娜地便没入层层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凤捻起飘过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没有多余修饰的房间因为音无的到来多挂了一层帘子,白凤迟迟没有掀开,只站着,像一尊雕像。里面传出细细的□,仿若在隐忍着痛苦。把布帘绾上去,白凤看到音无眉心在发光,又是那种紫色的光,脸上都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唔……”   “音无?”白凤试探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好烫,像火炭在烧一样。   “不要……不是我……”音无不停地在□着,白凤取过湿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压抑地挣扎。   “相信我……求求你…凤儿……”   白凤手一顿,抿着嘴唇凝视着音无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凤儿……”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音无抬起手乱挥,口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动作,白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到音无的眼角淌过一串泪水。   “音无……”   “唔……”   最终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抚着她:“我在……别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样……”音无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手指,绷带下渗出殷红。   “音无,我在。”白凤皱着眉,擦着她脸上的汗。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或者是咒印让她怎么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伤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白凤有些出神,莹白的手指刮过她依旧光滑的脸颊,指尖沾了些泪花。凝视着上头的湿润,白凤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了。   突然音无浑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鲜血,白凤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他身边。横亘着羽儿的死,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白凤丢开了音无的手,拧着眉头看着她独自在梦中挣扎。他或许,可以学着她一般无情。她丢开他,让他独自平复心中的伤,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让她一个人?   “凤儿……求求你……”   已经起身,半只脚都踏出门外的白凤还是停下了脚步……终究他狠不过她……白凤觉得眼角似乎有点湿。   音无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烧得不省人事。白凤点了她几处大穴,打来热水,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上,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了些真气,眼见眉心的紫光渐渐消失,便立刻去了后厨取出很久都没用过的药罐子捣鼓着煎药。   “桔梗,紫苑,草乌,防风,冬葵子……钩吻?”白凤若没有记错,这个可是致命的毒药。“彤血草,络石藤,朝阳,弥芥子,五央……”这些他要到哪儿找去?眼见音无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凤心底蓦的就一痛,这件事,不能发生!   丢下药方,白凤唤来雪雕,拿起赤练留下的采药地清单,趁着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准。”卫庄知道白凤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冲赤练说。   赤练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她心底松了口气,若是他还是硬着心肠,估计她就得自己出马了,现在音无可不能死。   比照着《神农经》,白凤在一处谷中寻得了最后一味朝阳正欲返回,背后却蓦地一冷,本能地跃出几步,落地时便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你?”白凤心底觉得糟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星魂。   “怎么,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说。   白凤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阵,顺手将药材收入怀中:“你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吗?”星魂脸上笑容依旧让人看着都发放发寒,白凤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脸一沉,白凤心知不能耽误太久,但也无法立刻逃脱,星魂是阴阳家的天才,实力不弱,这一点白凤心里清楚得很。   星魂见白凤没什么反应,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阳的药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觉得真有用吗?”笑盈盈地抬起手,气刃立刻甩出,穿林而过。   白凤引着雪雕闪躲,凤羽符连发,被星魂一一挡开。   “就算有了这些药,你们也解不开她的咒印,郦音无一辈子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扫,嘴角噙着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击,“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凤看准时机飞速地飞往高空,警惕着星魂的动作,见他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方才转过头。音无被称为叛徒,这不就说明她是阴阳家的人吗。可是素来对叛徒毫不手软的大司命没有出手,反倒是护法星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凤心底颇为烦躁,可是,音无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这么些,白凤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几分,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该死。   他很少喝药,有了伤有了病也从来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药之类的事他还是生疏的。照着方子将草药放入陶罐中,掺了水,点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阳光若隐若现,白凤拿着把蒲扇倚在门边,觉得还是有些疲惫,便浅浅地闭了回眼,岂料就这么睡了过去。被谍翅鸟惊醒过来都已是午时,药早就熬干了。有些郁闷地丢掉,再起了一灶,白凤立在炉边,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可算煎好了,闻起来就苦的药汁倒入碗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白凤知道里面混了些剧毒的物质,有些担心地将音无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巴。可音无还没喝两口便剧烈地咳嗽,大半的药便这么打湿了被子,白凤眼见上头的靛青色都褪去,脸色一变。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时芳也不信,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音无喂了药,现在却是这样的效果,白凤心中一想,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以毒攻毒之事,还不如自己动手,他记得昨夜自己为她输了真气情况就好得多,于是便丢了药,开始耗自己的内力了。   木时芳又来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凤的脸上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音无的状况立刻就明白了:“白凤公子,你……”   白凤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   木时芳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音无姑娘情况好多了,大概近几日就可醒来。不过这么一来她对你的依赖大大增强,若是停了,情况会恶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凤目光闪了闪,依旧没有接口,送了他出去,这又回到屋里。听了木时芳的话,白凤心底满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他的依赖会增强,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了?凝视着音无的脸,白凤终于露出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指尖抚上沉睡的面庞,嘴角竟有一丝笑意。“音无……”似乎看见她动了动眉尖,白凤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子出门去。   五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见了音无的踪影,白凤才发觉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地放出谍翅,招来雪雕。音无身体很虚弱,不可能走太远,大概马上就会有回音。   “扑棱棱——”雪白的鸟儿落到白凤的指尖上叽叽喳喳一阵,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引雪雕往谷口飞去。她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她又想走,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当年,他是不是又要找这么久,等这么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沉淀得像韩国宫墙那么厚了才又见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白凤心里痛得想杀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阳春时节,芳菲正艳,粉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压住了一大块平地。雪雕通晓白凤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在飞行。白凤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一点,终于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掩在花间。从鸟背上一跃而下,他迅速朝着音无所在的方向前进。   脚下踏的是层叠艳丽的花瓣,软绵绵的,可以踩出汁来,不多时白凤素白的靴子上便溅了不少桃红。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远处,可他这么追也追不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林子可是布了奇门遁甲。提起一口气,使了轻功踏上树丫,一个跳跃便落到音无身后。   音无脚步虚浮,浑身乏力,却毫不停步,扶着树,凭直觉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觉听觉都不大灵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响。左臂基本上成了摆设,除了勉强提得住赤瞳剑,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有些气喘地靠在树上,音无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连身后蛇的吐信声也没有听到,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习惯性地左手出剑,可手臂还未抬到一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着这种身体还想出谷。”身后幽幽地传来清越的男声,音无听得不真切,这个声音与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合了。   白凤冷冰冰地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五步远处是一条被钉住七寸的红色小蛇,白色的凤羽轻轻摇晃着,沾了些红色。   “你是觉得你命大还是觉得这蛇无足挂齿,便不劳你动手?”白凤一步步逼近,轻轻一挥,又一只凤羽符飞出,直直切断了音无的半截头发。   “这么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里,郦音无!”站定在女子身前,白凤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自己冒火的双眼。   “凤……儿……”音无难受地半眯着眼睛,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还当你彻底把我给忘了呢。”白凤讽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对吧?你欠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白凤的手扣住了音无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进了伤口中,硬生生掐出血来。音无浑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开。   “疼吗?”白凤嘴角翘起来,“一定很疼是吧?羽儿,还有我,都是这么疼,你终于尝到这种滋味了,不好受对吧?”   面对白凤的一步步逼近,音无忍着剧痛往后退,直到抵住树干退无可退。倒吸一口凉气,音无颤着嘴唇开口:“……我没有杀羽儿。”   “到现在你都不承认?难道当年白凤凰瞎了不成!难道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凤儿……”   “郦音无,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么硬!”   “……对不起。”   “够了!”白凤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要是这三个字能解决一切,又怎会有现在这些事!   “咳……”音无捂住脖子无力地软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为什么他就不听她的解释呢?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赤练从树后绕出来,有些不忍。   “这些不需要你管。”白凤冷冰冰地堵住赤练的口,随后抱起音无消失在树影中。   “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竟是这么难。”白凤心底轻轻说着,他和她之间的结,怕是将永远都解不开了。   六   音无梦到了从前,她握着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后是阴阳家的追兵。黑羽拉着她的裙角,眼角挂着泪:“音无姐……救我……”   “羽儿?!……”她丢开剑跪在他身边,惊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无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是中毒的模样,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音无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谁?是谁?!”音无握住他胸口的刀,愤怒地问。   “音无姐……疼……”   “我会救你的,姐姐一定会救你的!”音无颤抖着,连吐气都变得不稳,“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目光动了动,落到了音无身后:“哥……”   “羽儿!!!!”白凤暴怒地冲过来推开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经说不出话来。“郦音无,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羽儿!他是我弟弟!”音无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白凤根本不听。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白凤眼睛一片血红,心底起了杀意。   音无浑身一凛,眼见阴阳家的追兵已近,没办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凤儿,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很危险,你要小心!”音无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而去,这下更坐实了杀害黑羽的罪名。   “羽儿!!郦音无、我要杀了你!!!!!”   想起白凤撕心裂肺的吼声到现在音无都觉得浑身寒战,她知道她现在在梦里,可是却逃不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猛地睁开眼,音无浑身都湿透了,急促地呼吸着,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耳边似乎有浅浅的呼吸声,热气拂在她的额角,音无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一挣扎,她才发现抱着自己的竟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恨她入骨的白凤。从背后环住她,手扣住她的腕子,暖暖的真气不断的流入体内的经脉。难怪……以往一旦入梦,是根本醒不过来的,是白凤救了她。   白凤的呼吸很浅很缓,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胸口的起伏让音无觉得很安心,却又难以相信。窗外很黑,稀疏的晓星闪着微薄的光,璀璨静谧却遥不可及。紫藤花郁郁葱葱,散着淡淡的香。音无一时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失神……简直跟从前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角不由得湿了,音无脸颊轻轻贴着白凤的胸膛,觉得心里揪得叫她喘不过气。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伴随着头顶沙哑的声音,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音无抬起脖子,看到白凤一脸疲惫却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这么一想表情便柔和了些,可是白凤见了却又一次沉下脸。他松开音无的手,飞快地抽身而去,音无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未看清。倒在温暖的榻上,音无再次发起了呆。   “凤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音无心头堵得慌,索性拉过被子盖住了半边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倒是睡了过去,总算摆脱了噩梦,音无睡得安稳。以往醒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现在醒来看到的是白凤。虽然冷冰冰的,可音无觉得已经够了。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却还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这已经是上天垂怜。凤儿早已不是那个凤儿,也许未来,他们之间的冰墙也无法融化,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把握住。   白凤一直没有给她喝任何药,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气去压制星魂留在她体内的极寒之气和种下的咒印,白凤输气的时候音无还能时常清醒,一旦停下来便即刻陷入昏迷,他总算理解木时芳所说的“依赖”,可是依旧固执地不给她喝药。直到那日卫庄看到他一脸苍白,有些不悦:“你在给她输真气?”白发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发问。   白凤抱着双臂抬眼望过去:“是。”   “药呢?”   白凤不语。   “那些药,怕是都风干得差不多了吧。”赤练扶着腰接口,盘在她腰间的赤练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白凤颇为不耐的瞥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我只是要告诉你,音无她来流沙,可不是来消耗我们的战力。墨家机关城之行,一个都不能少。而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音无不能去。”卫庄冷冷地说,鲨齿也泛着冰冷的光。   卫庄不让音无死,白凤一走就不能继续照顾她,木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可能亲自来照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音无自己清醒过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白凤再清楚不过。可是……音无一旦好起来,大概会立刻一走了之。   白凤觉得自从找到了音无,自己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背过身去,他不再理会卫庄赤练,足尖一点,瞬间消失。   “这身轻功倒是越发地好了。”赤练少有地夸了他一句。   “这是件好事。”卫庄嘴角泛起奇怪的笑容,赤练微微一怔。   阳光暖暖的,音无罕见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踱至院中坐下。在床上躺得都快发霉,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阳光。缓缓抬起右臂,一直小鸟便落了上去,小巧的喙轻啄着她的手指,痒痒的。音无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几乎都忘记了要怎么去笑。   白凤立在丛花之后注视着她,没有那层冰冷,没有深深的防备,音无就像是普通的女子,但也只是像而已,手段残忍的华鬼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自己没必要那么在乎她。白凤这么告诉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熬好了药,凉得可以入口了白凤才端出去给音无。她坐在阳光里,险些又要睡着,突然一股苦涩钻入鼻中,立刻就清醒了,一睁眼便是白凤没有表情的脸。   音无疑惑地看着他,白凤面色不动地将药递给她:“把它喝了。”   虽有略微的迟疑,音无还是接过了。她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药……可是看白凤的表情又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打算快点喝掉,可是却被打断:“慢着。”音无仰起脖子望着他,只听他又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下意识地就问出来,可不知怎的立刻又觉得不妥,音无抿抿唇,垂下眼。   白凤嘲讽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如果我说这是毒药呢,你还喝?”   音无手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注视着映出自己倒影的药汁,轻声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如果能用命抵过你的恨,我也觉得不错。”说罢便把药汁往嘴里送,可下一秒手中的碗脱手飞出,哗啦一声摔在几尺外,药汁泼了一地。   “凤儿?……”   “那你还是活着让我多报复几天吧!”白凤保持着打飞瓷碗的姿势,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凌厉的目光撞上音无已无波澜的瞳,却让她像是坐在了火炉子上般不安。   他在生气。她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因为愧疚。她的柔顺,她的屈服,一切都是假的。回不去了,果真回不去了。没有哪怕一丝的信任,有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债。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情,白凤抖着手,风一般离开,他庆幸自己还有一身好轻功。   音无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望着一地的棕黑。   她没有想到她在鬼谷见到的最后一人竟是卫庄。   “如何?”他见到坐在窗边的音无只这么一问。   音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紫藤,说道:“我甚至都去了云阳国狱,也只知道公子当时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不过还有意外的收获,狱卒说,李斯最后送来了钩吻。”   卫庄进了屋,将手中的草药放在音无面前,指尖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你身体如何。”   音无一愣,错愕地抬头。   “怎么?”   “……大好。”   卫庄点点头:“把这些药煮了喝了,然后去桑海。”   “桑海?”   “桑海小圣贤庄,张良张子房。”   音无点点头,目送卫庄离开。   七   卫庄给音无的药有大约半月的量。音无第一次走近厨房便看到那些还未及用完便被丢在一旁的药草,药壶里未用完的药汁药渣,瓷碗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灶火有用过的痕迹——都是白凤留下的一点一滴。   现在谷中只剩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她很少踏出院子,呆在这个伴着药味和白凤气息的地方,似乎再看看就可以还原那个白色的身影,面上带着点倨傲和冷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咒印虽然时不时会发作,情况却好得多了。她未曾想过阴阳家的咒印竟可用药抑制,倒是长了见识,心中也佩服这位大夫。身体慢慢恢复,可依旧大不如前。她试着开始用右手,已经由完全不习惯过渡到勉强做些高难度任务,比如说用剑。半月之后,音无启程前往极东之地,那里是曾经的齐国,桑海之城。   只带了赤瞳行在山林之中,音无走走停停。那日她正在确定方向,手中的赤瞳剑震了震,剑鞘嵌的龙血珠发出红色的微光,音无奇怪,运起气感受着周围,却发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身体不由得紧绷。   “是你?”一身红衣婀娜地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一只手还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姿势,眼睛却已扫遍了她的全身。大司命提步行至平坦处,做出一贯的动作,一手扶在腰间,一手垂在身侧,像一只优美的鹤。   音无警惕地退了一步,左手习惯性地覆上刀柄。   大司命杏眼动了动,嘴角挑开笑容:“不愧是阴阳家的叛徒,连阴阳术都忘了怎么使,第一反应竟是拿剑。”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弯曲,音无知道那是她在进攻前惯有的小动作。其实大司命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柔软灵活,却因为练了阴阳合手印变得绯红让人望而生畏。音无注视着她的手,只见红色的气开始聚集,在树林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音无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慌乱。不是她不用阴阳术,而是她的阴阳术被星魂废得差不多,现在用它们,简直就是找死,还不如用剑拼一拼。可是现在她的速度已经不是优势,如果不能快到让大司命无法施展阴阳术,那么依旧是自寻死路。有点进退两难,音无皱了皱眉,手心微微汗湿。   “你别忘了连东皇阁下也没有将我如何。”音无说。   “喔~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想清楚?”大司命的笑有些冷厉,玉手一挥,暗红色的气浪袭来,音无抖开剑鞘,赤瞳泛着冷光的刀身迎面击上,龙血珠发出鲜艳的光,将气浪吸收,又释放出来,将周围的树都劈得东倒西歪。大司命的招式果然不能小觑,音无暗想。   大司命轻易地就避开了攻击范围明显扩大的招式,指尖一点又是一股热力澎湃的攻击。音无的力属水,大司命属火,两者属性相克,火可将水蒸发,水也可灭火,两者相持可以得到平衡,可是而今音无已不是可以同她硬碰硬的音无。心底迅速地盘算了一番,音无心一横,干脆直接近身搏一搏。足尖一点,赤瞳剑身震得更厉害,音无毫不留情地挥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若是从前必是一击必杀,但大司命本就熟悉音无,再加上这动作实在不是慢了一星半点,在大司命眼中简直就是慢动作回放。一个果断的肘击直逼音无腹部,音无抬脚一挡,右脚横踢,大司命轻易化解。   “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大司命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蔑地笑起来,“不过经得起星魂大人的刑罚,现在还能和我一战,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如何?”   音无已经气喘,虽是瞪着大司命,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并未答话。   对面的人抬起双手:“我今日也不是陪你练手来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快一点送你上西天。阴阳家的叛徒,还是应该由我来出手解决,不要劳烦星魂大人了。”她的双手间一个被压缩的深红色球体开始成形,周围开始吹起旋风。   音无垂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因风缠得她视线不清,大司命看来是动了真格,如果真使出这个术,依攻击范围计算,她即便动作再快也逃不脱……咬咬牙,音无沉下脸,也抬起了右手。手心处开始汇聚蓝色的球体,仿佛在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周围愈发干燥。   两个漩涡中心撕破了宁静,丛林中密密匝匝都是不安,林子的鸟儿惊恐地四散纷飞。   大司命和音无互不相让地凝力,音无只觉得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额头汗涔涔的,脸色愈发苍白,而手上丝毫不见懈怠,浅蓝色变成了深蓝。   大司命微仰着下颌,自信地翻动手指:“到此为止吧。”说罢那用内力凝聚的气团朝音无飞去,音无也一挥右手,将手中的深蓝色猛地掷出。林间激荡起了可将一切撕裂的烈风,花花草草早就被卷到一边,这下连树木也受不了,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音无吐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剧烈的对碰产生的巨大气压让音无呼吸变得困难,空中的蓝色被压缩到变黑的暗红挤得渐渐溃散,音无生出了一点绝望,闭上眼,手指开始发颤。好累……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赤瞳脱手跌在泥地上。   音无挣扎着睁开眼,仰头去看把自己抱住的人,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疲惫的男声:“别动。”是白凤。他勉力抱着怀中的人施展轻功,瞬时便跃入深林。   “……”嘴里含着血,音无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   “咳——”落地的瞬间,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扫过,白凤被击得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尽数落在音无的衣服上。   “凤儿!”音无声音嘶哑,白凤跌在地上,把她也压住了。他的状况也很糟糕。   费力地眨眨眼,白凤花了好半天才聚焦,摇摇晃晃地撑着坐起来,靠在一旁的树上。   “凤儿,你怎么样?!”音无惊恐地上前扶住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动作疼得浑身是汗。   “走开!”白凤手臂一挥将她甩开,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一晃,嘴角的血迹更加深了一些,他有些难受地捂住嘴。   音无稳住气息,再次靠过去,扶住他的臂,手指便搭上他的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音无确信并不是大司命的一击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别碰我!”这么一吼,白凤竟也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音无深知他的性格,可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先是抬手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便立刻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深深的剑伤。   “滚开!”白凤粗暴地推开她,熟料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眼冒金星。   “别动。”音无按住他,微冷的指头抚在伤口旁。偏细的刃,丝缕的寒气,能够伤到他……“水寒?”音无抬眸看着白凤。   他半闭着蓝紫色眼睛,皱着眉没有说话。   音无有些无奈,但也知道□不离十,伸手帮他点了穴,止住血,顺便又输了些真气过去。撕下外衫草草包扎,音无看到白凤快睡过去的疲惫样,心里还是很心疼。“我去找点水来……你别乱动。”   “站住!”白凤一把抓住她的手。   音无跌回地上,眼前突然一黑。对于音无的状况,白凤再清楚不过,她自己都撑不住了还想救他?   “我去找赤瞳帮你疗伤。”音无想掰开他的手指。   熟料白凤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就不松:“我可不想亲自把你捡回来。”   “……不会的。”音无听了僵了僵,温言相劝,“必须先把寒气逼出去,否则会恶化的。”   白凤干脆闭上眼:“不许去。我没有你在的时候也不照样过了,你给我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你现在有我了……”   “倒是会说好听的话了。当……咳——”白凤又吐了一口血,手上的劲也松下来。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回来。”音无立刻起身,自己也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给我回来!”白凤连音无的衣角都没有扯着,剧烈地咳嗽。高渐离的易水寒果真了不得,把他伤成这样,可是现在有另外的东西盖过了这份痛苦。从胸口蔓延开的苦涩让他喘不过气,她总是说等她,可是她总是一去不复返。他疯了一样找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她手下咽了气。音无、音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大司命拿走了赤瞳。音无看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里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未免还是失望。赤瞳是火属性的剑,原本与音无的属性不符,但是这样的矛盾却帮了她不小的忙。这一次她是真的急需它,水寒的剑气她不是化解不了,只是这伤最好不要拖。叹了口气,音无调息几下,又迈开脚步,寻找彤血草。   苍山万里,音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来二去天都要黑了。硬是凭着精神力的支持回到白凤身边,他已经晕过去了。音无查看一番,寒气已经凭着他自身的能力开始消散,可是对于他现在的病体是极大的负担。音无头一阵阵地疼,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了一番,这样已经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略略休息了一下,又将白凤移到一处临水的山洞,这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两眼一闭就昏死在地。   八   冷……   音无是被冻醒的,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白凤的状况,还好他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音无捂着沉重的脑袋爬过去,发觉他只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拾了些柴火燃着,音无让白凤枕在自己怀中。虽然是睡了,但是却皱着眉,在身旁火光的映衬下映出浅浅的沟壑。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了呢?昔日俊秀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逸的男子,可她却没法看到。上天故意将她支开,踢出他的生命,可是她却回来了。音无靠着石壁,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事……   等音无再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自己同白凤换了个位置。她像只兔子一样缩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洞里的火依旧在烧,甚至比开始更亮了些。头昏昏沉沉,口里干得冒烟,音无不适地动了动,这下就惊醒了白凤。头顶传来清冷的音调:“醒了?渴吗?”   “嗯。”音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堵上了,白凤将她扶正靠在壁上,起身出去。   音无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以为是洞里有什么烟,伸手挥了挥,白凤回来见了问:“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白凤蹲下,脸正好对着她,可是却看不真切:“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烟?”   白凤拿着青竹筒的手一抖,马上明白过来,只是把竹筒塞到她手里,靠着她坐下,也不说话。音无握着凉凉的竹筒,这下也明白了,大概是眼睛出了问题,也许以后只能看着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于是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是刺客,是杀手,可是手废了,阴阳术没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以后还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生存?难不成要回咸阳去?   音无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叛逃的时候,是再看韩非一眼的信念支持着她,他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逃亡的时候,是一定要脱离阴阳家安心地待在白凤身边的信念支持着她,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被误会的时候,是要取得白凤原谅解释清楚的信念支持着她,她不愿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只有自己——这样的自己又再次丢失了最后的安慰。   音无喝着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手突然被温暖所覆盖,白凤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右腕,取出什么东西套了上去,耳边一片泠泠作响。   “这个腕钏,永远也别想取下来。”音无这才知道竟是一只手掌宽的银质的首饰。手抚上去,可以感觉到凹凸,是个镂空的腕钏,挂了四个铃铛,紫色的光穿过眼前的迷雾打在眼底。   白凤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是紧紧握住。“你昏迷了四天……以后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没人再给你收尸……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消停点吧,算我求你行不行?虽然你根本就不会听……明日我送你去桑海。”   音无侧过头看他,却看不清楚,只轻轻点点头。白凤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   未来,还很长……      一   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白凤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埋藏在内心的记忆,再也不愿去触碰的东西,在这个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像长满霉味的棉花,簌簌的让人难受。抬手捂住额头,白凤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了细细的雨声。白凤讨厌下雨,这种雨天会让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而且,再好的轻功也难免被雨沾湿。   谷中很少下雨。白凤缓步踱至木窗边,扶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单是这个便叫人分不清时辰。连接天地的雨丝落下,衬得院子里一丛丛紫藤花明艳而耀眼。他不喜欢紫藤,却任由这些花开遍了这只属于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却仍过着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却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不再看到这些花。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白凤随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凋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过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凤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红,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丛移来。赤练撑了把竹骨伞,妖娆地穿过花丛,行至院中停下,莲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湿的羽刃。   “卫庄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练缓缓地说,火红的影子在素白的伞下被烟雨微微模糊。   “有什么事?”白凤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赤练亲自来找他,还是雨天。   “这话等你去了再问。”赤练静立在雨中,摊了摊左手,指尖掐出一朵兰花。   白凤眼光落在了屋里的一方幽蓝之上,立刻又挪开,只道:“知道了。”赤练听了,便又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院子里。等她走后,白凤这才又看过去,并再次肯定,他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后起身。   没有撑伞的习惯,白凤到的时候发梢微湿。卫庄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鲨齿,赤练就站在一旁。听到了白凤的脚步声,本来座上闭目养神的卫庄睁开了双目。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   “是。”白凤抱着手臂立在座下,没什么表情。   “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卫庄开门见山。   白凤抬起眼,直直地看过去:“现在?”见他颔首,微微皱起了眉,“我拒绝。”明知他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任务,却还偏偏这时候找他。   做好了被鲨齿架上脖子的准备随时准备躲开的白凤见卫庄只是撑着下巴浅浅一笑,心下不免觉得奇怪,只听卫庄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任务?”   卫庄平时对他纵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愿也从未勉强过,白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先听听再说。   见他将目光移回,卫庄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华鬼接入流沙。”   “华鬼?”白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华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横行的杀手,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被他所杀的人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称“花鬼”,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华鬼”。然而华鬼在两年前因帝国的围剿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现在,卫庄要他去接华鬼加入流沙?白凤嘲讽地一笑:“架子还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个。”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凤,那是他一贯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却在白凤转身的瞬间叫住他:“我想你应该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哦?”白凤没有回头,微风吹起来,左肩上的羽带柔柔地浮动。   “世人都不知这华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音无,白姓,郦氏。”   郦音无。卫庄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在白凤心里溅起了层层涟漪。是她?……   白凤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练想出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时,他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在哪里?”   “阴阳家。”   赤练看着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这样好吗?”   卫庄并没有看她:“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音无她和白凤……”   “她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现在就该闭嘴。”卫庄毫无感情地吐出这话,便叫赤练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好了。”   赤练抬头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直至隐没,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细细密密,就像,那两人之间道不清说不明的恩恩怨怨。   二   白凤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心乱如麻。   ……音无。   “凤儿……”她曾经这么叫自己,可是,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却也是抛弃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愿原谅的人……   音无,无音。羽儿死去的那个雨夜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失了音讯,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杀她,还是要如何。可是她从来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凤寻到她时早已过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阴阳家地牢里只有浅浅的水声,满满都是腐朽和腥气。卫庄让他来“接”人,来救人的还差不多。纵横交错的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跪在水洼中,凌乱的长发四散铺开,垂着头,像是被折断的花藤。   “音无,是你吗?”吐出的气息在这极寒的环境中化作了白雾,白凤有些惊愕地拂开了女子的头发,看清她的面目,惨白得让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划开了火折,橙黄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发紫,嘴角是残留的血迹,一身红衣。左肩处一截断掉的剑刃,血早就凝固,被锁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这真的是音无?白凤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晕眩。   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她却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后缩,牵得拴在身上的链子劈啪作响,伤口里又是一丝丝血渗出。   “音无,是我。”白凤轻轻说,即使知道她根本没有意识。那一动,根本就是因为本能。连他都惊讶究竟是因为怎么的折磨才可以将如此微弱的刺激当做是攻击……   没有犹豫地出手,链子一根一根断掉,音无失去了支撑,白凤将她横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里来的蝼蚁,胆子这么大竟跑到阴阳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阴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白凤站在阴阳家的悬空楼阁上回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一半淹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绸缎反射着深邃的光。白凤将音无抱紧了些,右脚微微后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哼哼,怕了么?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来人前踏一步,落入白凤的视线中。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眼处有奇异的深蓝色花纹,诡秘地蔓延了将近四分之一张脸,黑色微微泛紫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这人他听说过,阴阳家的护法,星魂。   少年脸色很白,抬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现了四个漂浮的人影。不,他们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后死,二是现在就被我杀死,我把她抢回来。”少年微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彻骨的寒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浅浅一划,若有若无的紫色气流便流转起来。   “呵,这得看你的实力能不能让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负的蝼蚁。”少年屈起手指,身后四个浮动的傀儡便瞬间冲了过去。   这样的速度对本就以速度见长的白凤来说自是不足道,他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落处,紫亮的气刃跟着就到了脚下。白凤足尖轻点,一个旋身,飞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飞羽,跃上几尺,再轻轻落到阴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只听他道:“这轻功倒是出神入化,可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颇像,难不成这天下的轻功都一样不成?”手又是一挥,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凤的轻功本是音无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练出来效果自然不一样,何况白凤与音无分别多年,这轻功早已在音无之上。   音无现在受了重伤,身体极弱,几乎就是拖着一口气,白凤再晚几天来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尸体,现在再这么耗,她迟早会没命,白凤不敢轻易乱动,只将她护在怀中,一面唤着雪雕,一面警惕着星魂的动作。   单足点地落在围栏上,白凤瞅准了时机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风变得有些烈,白凤的衣角劈啪作响。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并不担心的模样,细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凭空消失,深蓝的缎子抹上一层微光,叫白凤眯了眯眼,心底一紧。   感受到音无似乎颤了颤,白凤一低头便撞进她泛蓝的眸子里。   “音无?”他轻声唤。   音无的双眼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着虚空。忽的手臂就一抬,像是抡起掌风要击打白凤一般,白凤一惊,本能地微微后仰,眼光一扫,便发现一支紫色的光箭显出了形,直直穿透音无的掌心,化作点点紫光消散,音无手心飞溅的血液扑到他的脸上,白凤便惊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音无这一挡,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凤咬咬牙,不愧是阴阳家的人。   “音无!”雪雕感受到了危险,扑打几下翅膀蓦地飞远,隐没在晨雾之中,白凤叫着音无的名字,可是她就像个木偶,面无表情望着不知何处,也感受不到痛楚。   “……复……”音无嘴唇颤了颤,发出一个单音,白凤听不清,索性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凤儿……”   白凤僵着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有再听见了?是从羽儿死去之后吧?可是,为什么他该如此恨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却莫名有些高兴?   “音无……我带你回去。”白凤闭上眼,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音无的嘴角渗出一点血,沿着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随后淡下来。雪雕高高地飞着,掠过流云,飞往鬼谷的方向。   三   白凤回去的时候把赤练都吓了一跳,他面色沉得可怕,赤练直愣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卫庄叫她跟过去看看,她这才回神。   烧了热水放在一旁备用,关了门窗扒下音无的衣服。她倒是不记得音无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了一阵,可现在就明白了,那哪里是红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满目疮痍的身体,连赤练都有些不忍,刀伤、剑伤层层叠叠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处还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新愈。她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音无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铁剑贯穿了经脉,都已经锈在里面了,左手是新伤,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围的肉都被烧伤,如果没有记错,音无是左撇子吧?   拧了布清洗伤口,音无一直在发抖,赤练只当她是疼,只好轻了又轻。上药、包扎耗了大半个时辰,端着木盆走出去,赤练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余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凤,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赤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担心音无,却也不开口问问,但转念一想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转,正欲开口,又见卫庄带着谷里的木时芳大夫进了院子。   “如何?”卫庄问。   赤练放下盆子说:“伤口都是都清洗包扎了,只是……”她看了眼白凤,他依旧微仰着下巴望天,赤练随后接道:“只怕从今以后整个左手就废了,音无可是左撇子。”   “这样。”卫庄倒是没什么反应。   “流沙可不需要废物,找个荒郊野岭把她扔了好了。”白凤瞥过来冷冷一句,脚尖一点便跃过紫藤花丛出了院子。   赤练眨眨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视线等待卫庄的吩咐。只听卫庄对木时芳说:“进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迈着颤悠悠的步子随赤练进了屋,卫庄站在院子望着周围开得恣意的紫藤,心头不知怎的就想笑。白凤的弱点……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致命的弱点,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郦音无啊。随手一剑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与往昔无异,可是有些东西变成什么样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风袅袅,雨停了好一会儿,白凤立在雪雕上,视线落在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这姑娘寒气淤积,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下手之人极其狠辣,完全没留后路。这种阴阳术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好在她精神顽强,到现在都不至于崩溃,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情况虽不好,可勉强还是稳得住,我开几服药,煎了给她服下,若是运气好,半月之后大概就可醒来。”木时芳诊了脉,面色有点凝重。   “半月?”赤练挑挑眉,不到半月他们可就要出谷去,到时谁来照顾。   木时芳不问世事,但对于流沙的动向还是略知一二,他想想还是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们回来都醒不过来。”   “太久了。”赤练扭起了眉,流沙带回来的人,可不能这么躺着,就算是音无也不行。她想起白凤说的话,找个荒郊野岭扔了好了。   木时芳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写方子:“第一张用来清寒气,第二张调养精神,另外就是外伤药,毕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记着每日两副,按时喝。”   赤练接了方子略略扫了扫:“这彤血草、朝阳、弥芥子谷里可没有。”   木时芳笑了笑:“流沙里的人,还怕采不来?”说罢背起了药箱。   赤练半晌都没说话,随手将方子一丢,说:“就让他去好了。”于是白凤回到院子里就发现桌上一堆草药三张药方,其中一张是赤练的手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他怎么认识!白凤蹙眉,随手点了点明显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果断地甩上门。   卫庄知道了赤练的安排,罕见地说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干的多。”   赤练奇异地抿了抿嘴,绽开一丝奇异的笑容:“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最讨厌的人。”   从后厨出来,白凤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但是经过正院,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发的香气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着月光,看起来晶莹柔和,流转着银白的光。白凤定定地注视着房门,仿佛可以将它看穿,隔着它,便是音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门。   夜风撩起了白凤的头发,他闭上眼,最终转过身,留下一地折断的花枝,铺落满地,就像一场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   记忆里有音无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却是一片血腥。就像这一地落花,美丽却藏不住枯萎的命运。   四   “你当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赤练遥遥地看着白凤站在树梢上,终于忍不住问,看来她低估了白凤心中的恨意。   白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愿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里去。”   “哦,我的赤练蛇可受不起。”赤练浅浅一笑,眉间尽是妖娆和妩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来的人可就真会没命了。不过你也不在乎……”说罢袅袅娜娜地便没入层层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凤捻起飘过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没有多余修饰的房间因为音无的到来多挂了一层帘子,白凤迟迟没有掀开,只站着,像一尊雕像。里面传出细细的□,仿若在隐忍着痛苦。把布帘绾上去,白凤看到音无眉心在发光,又是那种紫色的光,脸上都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唔……”   “音无?”白凤试探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好烫,像火炭在烧一样。   “不要……不是我……”音无不停地在□着,白凤取过湿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压抑地挣扎。   “相信我……求求你…凤儿……”   白凤手一顿,抿着嘴唇凝视着音无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凤儿……”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音无抬起手乱挥,口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动作,白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到音无的眼角淌过一串泪水。   “音无……”   “唔……”   最终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抚着她:“我在……别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样……”音无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手指,绷带下渗出殷红。   “音无,我在。”白凤皱着眉,擦着她脸上的汗。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或者是咒印让她怎么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伤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白凤有些出神,莹白的手指刮过她依旧光滑的脸颊,指尖沾了些泪花。凝视着上头的湿润,白凤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了。   突然音无浑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鲜血,白凤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他身边。横亘着羽儿的死,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白凤丢开了音无的手,拧着眉头看着她独自在梦中挣扎。他或许,可以学着她一般无情。她丢开他,让他独自平复心中的伤,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让她一个人?   “凤儿……求求你……”   已经起身,半只脚都踏出门外的白凤还是停下了脚步……终究他狠不过她……白凤觉得眼角似乎有点湿。   音无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烧得不省人事。白凤点了她几处大穴,打来热水,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上,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了些真气,眼见眉心的紫光渐渐消失,便立刻去了后厨取出很久都没用过的药罐子捣鼓着煎药。   “桔梗,紫苑,草乌,防风,冬葵子……钩吻?”白凤若没有记错,这个可是致命的毒药。“彤血草,络石藤,朝阳,弥芥子,五央……”这些他要到哪儿找去?眼见音无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凤心底蓦的就一痛,这件事,不能发生!   丢下药方,白凤唤来雪雕,拿起赤练留下的采药地清单,趁着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准。”卫庄知道白凤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冲赤练说。   赤练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她心底松了口气,若是他还是硬着心肠,估计她就得自己出马了,现在音无可不能死。   比照着《神农经》,白凤在一处谷中寻得了最后一味朝阳正欲返回,背后却蓦地一冷,本能地跃出几步,落地时便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你?”白凤心底觉得糟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星魂。   “怎么,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说。   白凤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阵,顺手将药材收入怀中:“你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吗?”星魂脸上笑容依旧让人看着都发放发寒,白凤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脸一沉,白凤心知不能耽误太久,但也无法立刻逃脱,星魂是阴阳家的天才,实力不弱,这一点白凤心里清楚得很。   星魂见白凤没什么反应,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阳的药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觉得真有用吗?”笑盈盈地抬起手,气刃立刻甩出,穿林而过。   白凤引着雪雕闪躲,凤羽符连发,被星魂一一挡开。   “就算有了这些药,你们也解不开她的咒印,郦音无一辈子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扫,嘴角噙着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击,“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凤看准时机飞速地飞往高空,警惕着星魂的动作,见他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方才转过头。音无被称为叛徒,这不就说明她是阴阳家的人吗。可是素来对叛徒毫不手软的大司命没有出手,反倒是护法星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凤心底颇为烦躁,可是,音无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这么些,白凤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几分,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该死。   他很少喝药,有了伤有了病也从来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药之类的事他还是生疏的。照着方子将草药放入陶罐中,掺了水,点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阳光若隐若现,白凤拿着把蒲扇倚在门边,觉得还是有些疲惫,便浅浅地闭了回眼,岂料就这么睡了过去。被谍翅鸟惊醒过来都已是午时,药早就熬干了。有些郁闷地丢掉,再起了一灶,白凤立在炉边,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可算煎好了,闻起来就苦的药汁倒入碗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白凤知道里面混了些剧毒的物质,有些担心地将音无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巴。可音无还没喝两口便剧烈地咳嗽,大半的药便这么打湿了被子,白凤眼见上头的靛青色都褪去,脸色一变。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时芳也不信,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音无喂了药,现在却是这样的效果,白凤心中一想,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以毒攻毒之事,还不如自己动手,他记得昨夜自己为她输了真气情况就好得多,于是便丢了药,开始耗自己的内力了。   木时芳又来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凤的脸上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音无的状况立刻就明白了:“白凤公子,你……”   白凤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   木时芳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音无姑娘情况好多了,大概近几日就可醒来。不过这么一来她对你的依赖大大增强,若是停了,情况会恶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凤目光闪了闪,依旧没有接口,送了他出去,这又回到屋里。听了木时芳的话,白凤心底满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他的依赖会增强,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了?凝视着音无的脸,白凤终于露出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指尖抚上沉睡的面庞,嘴角竟有一丝笑意。“音无……”似乎看见她动了动眉尖,白凤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子出门去。   五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见了音无的踪影,白凤才发觉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地放出谍翅,招来雪雕。音无身体很虚弱,不可能走太远,大概马上就会有回音。   “扑棱棱——”雪白的鸟儿落到白凤的指尖上叽叽喳喳一阵,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引雪雕往谷口飞去。她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她又想走,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当年,他是不是又要找这么久,等这么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沉淀得像韩国宫墙那么厚了才又见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白凤心里痛得想杀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阳春时节,芳菲正艳,粉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压住了一大块平地。雪雕通晓白凤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在飞行。白凤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一点,终于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掩在花间。从鸟背上一跃而下,他迅速朝着音无所在的方向前进。   脚下踏的是层叠艳丽的花瓣,软绵绵的,可以踩出汁来,不多时白凤素白的靴子上便溅了不少桃红。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远处,可他这么追也追不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林子可是布了奇门遁甲。提起一口气,使了轻功踏上树丫,一个跳跃便落到音无身后。   音无脚步虚浮,浑身乏力,却毫不停步,扶着树,凭直觉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觉听觉都不大灵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响。左臂基本上成了摆设,除了勉强提得住赤瞳剑,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有些气喘地靠在树上,音无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连身后蛇的吐信声也没有听到,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习惯性地左手出剑,可手臂还未抬到一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着这种身体还想出谷。”身后幽幽地传来清越的男声,音无听得不真切,这个声音与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合了。   白凤冷冰冰地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五步远处是一条被钉住七寸的红色小蛇,白色的凤羽轻轻摇晃着,沾了些红色。   “你是觉得你命大还是觉得这蛇无足挂齿,便不劳你动手?”白凤一步步逼近,轻轻一挥,又一只凤羽符飞出,直直切断了音无的半截头发。   “这么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里,郦音无!”站定在女子身前,白凤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自己冒火的双眼。   “凤……儿……”音无难受地半眯着眼睛,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还当你彻底把我给忘了呢。”白凤讽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对吧?你欠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白凤的手扣住了音无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进了伤口中,硬生生掐出血来。音无浑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开。   “疼吗?”白凤嘴角翘起来,“一定很疼是吧?羽儿,还有我,都是这么疼,你终于尝到这种滋味了,不好受对吧?”   面对白凤的一步步逼近,音无忍着剧痛往后退,直到抵住树干退无可退。倒吸一口凉气,音无颤着嘴唇开口:“……我没有杀羽儿。”   “到现在你都不承认?难道当年白凤凰瞎了不成!难道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凤儿……”   “郦音无,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么硬!”   “……对不起。”   “够了!”白凤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要是这三个字能解决一切,又怎会有现在这些事!   “咳……”音无捂住脖子无力地软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为什么他就不听她的解释呢?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赤练从树后绕出来,有些不忍。   “这些不需要你管。”白凤冷冰冰地堵住赤练的口,随后抱起音无消失在树影中。   “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竟是这么难。”白凤心底轻轻说着,他和她之间的结,怕是将永远都解不开了。   六   音无梦到了从前,她握着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后是阴阳家的追兵。黑羽拉着她的裙角,眼角挂着泪:“音无姐……救我……”   “羽儿?!……”她丢开剑跪在他身边,惊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无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是中毒的模样,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音无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谁?是谁?!”音无握住他胸口的刀,愤怒地问。   “音无姐……疼……”   “我会救你的,姐姐一定会救你的!”音无颤抖着,连吐气都变得不稳,“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目光动了动,落到了音无身后:“哥……”   “羽儿!!!!”白凤暴怒地冲过来推开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经说不出话来。“郦音无,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羽儿!他是我弟弟!”音无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白凤根本不听。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白凤眼睛一片血红,心底起了杀意。   音无浑身一凛,眼见阴阳家的追兵已近,没办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凤儿,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很危险,你要小心!”音无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而去,这下更坐实了杀害黑羽的罪名。   “羽儿!!郦音无、我要杀了你!!!!!”   想起白凤撕心裂肺的吼声到现在音无都觉得浑身寒战,她知道她现在在梦里,可是却逃不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猛地睁开眼,音无浑身都湿透了,急促地呼吸着,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耳边似乎有浅浅的呼吸声,热气拂在她的额角,音无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一挣扎,她才发现抱着自己的竟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恨她入骨的白凤。从背后环住她,手扣住她的腕子,暖暖的真气不断的流入体内的经脉。难怪……以往一旦入梦,是根本醒不过来的,是白凤救了她。   白凤的呼吸很浅很缓,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胸口的起伏让音无觉得很安心,却又难以相信。窗外很黑,稀疏的晓星闪着微薄的光,璀璨静谧却遥不可及。紫藤花郁郁葱葱,散着淡淡的香。音无一时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失神……简直跟从前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角不由得湿了,音无脸颊轻轻贴着白凤的胸膛,觉得心里揪得叫她喘不过气。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伴随着头顶沙哑的声音,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音无抬起脖子,看到白凤一脸疲惫却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这么一想表情便柔和了些,可是白凤见了却又一次沉下脸。他松开音无的手,飞快地抽身而去,音无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未看清。倒在温暖的榻上,音无再次发起了呆。   “凤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音无心头堵得慌,索性拉过被子盖住了半边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倒是睡了过去,总算摆脱了噩梦,音无睡得安稳。以往醒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现在醒来看到的是白凤。虽然冷冰冰的,可音无觉得已经够了。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却还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这已经是上天垂怜。凤儿早已不是那个凤儿,也许未来,他们之间的冰墙也无法融化,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把握住。   白凤一直没有给她喝任何药,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气去压制星魂留在她体内的极寒之气和种下的咒印,白凤输气的时候音无还能时常清醒,一旦停下来便即刻陷入昏迷,他总算理解木时芳所说的“依赖”,可是依旧固执地不给她喝药。直到那日卫庄看到他一脸苍白,有些不悦:“你在给她输真气?”白发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发问。   白凤抱着双臂抬眼望过去:“是。”   “药呢?”   白凤不语。   “那些药,怕是都风干得差不多了吧。”赤练扶着腰接口,盘在她腰间的赤练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白凤颇为不耐的瞥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我只是要告诉你,音无她来流沙,可不是来消耗我们的战力。墨家机关城之行,一个都不能少。而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音无不能去。”卫庄冷冷地说,鲨齿也泛着冰冷的光。   卫庄不让音无死,白凤一走就不能继续照顾她,木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可能亲自来照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音无自己清醒过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白凤再清楚不过。可是……音无一旦好起来,大概会立刻一走了之。   白凤觉得自从找到了音无,自己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背过身去,他不再理会卫庄赤练,足尖一点,瞬间消失。   “这身轻功倒是越发地好了。”赤练少有地夸了他一句。   “这是件好事。”卫庄嘴角泛起奇怪的笑容,赤练微微一怔。   阳光暖暖的,音无罕见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踱至院中坐下。在床上躺得都快发霉,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阳光。缓缓抬起右臂,一直小鸟便落了上去,小巧的喙轻啄着她的手指,痒痒的。音无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几乎都忘记了要怎么去笑。   白凤立在丛花之后注视着她,没有那层冰冷,没有深深的防备,音无就像是普通的女子,但也只是像而已,手段残忍的华鬼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自己没必要那么在乎她。白凤这么告诉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熬好了药,凉得可以入口了白凤才端出去给音无。她坐在阳光里,险些又要睡着,突然一股苦涩钻入鼻中,立刻就清醒了,一睁眼便是白凤没有表情的脸。   音无疑惑地看着他,白凤面色不动地将药递给她:“把它喝了。”   虽有略微的迟疑,音无还是接过了。她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药……可是看白凤的表情又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打算快点喝掉,可是却被打断:“慢着。”音无仰起脖子望着他,只听他又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下意识地就问出来,可不知怎的立刻又觉得不妥,音无抿抿唇,垂下眼。   白凤嘲讽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如果我说这是毒药呢,你还喝?”   音无手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注视着映出自己倒影的药汁,轻声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如果能用命抵过你的恨,我也觉得不错。”说罢便把药汁往嘴里送,可下一秒手中的碗脱手飞出,哗啦一声摔在几尺外,药汁泼了一地。   “凤儿?……”   “那你还是活着让我多报复几天吧!”白凤保持着打飞瓷碗的姿势,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凌厉的目光撞上音无已无波澜的瞳,却让她像是坐在了火炉子上般不安。   他在生气。她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因为愧疚。她的柔顺,她的屈服,一切都是假的。回不去了,果真回不去了。没有哪怕一丝的信任,有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债。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情,白凤抖着手,风一般离开,他庆幸自己还有一身好轻功。   音无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望着一地的棕黑。   她没有想到她在鬼谷见到的最后一人竟是卫庄。   “如何?”他见到坐在窗边的音无只这么一问。   音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紫藤,说道:“我甚至都去了云阳国狱,也只知道公子当时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不过还有意外的收获,狱卒说,李斯最后送来了钩吻。”   卫庄进了屋,将手中的草药放在音无面前,指尖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你身体如何。”   音无一愣,错愕地抬头。   “怎么?”   “……大好。”   卫庄点点头:“把这些药煮了喝了,然后去桑海。”   “桑海?”   “桑海小圣贤庄,张良张子房。”   音无点点头,目送卫庄离开。   七   卫庄给音无的药有大约半月的量。音无第一次走近厨房便看到那些还未及用完便被丢在一旁的药草,药壶里未用完的药汁药渣,瓷碗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灶火有用过的痕迹——都是白凤留下的一点一滴。   现在谷中只剩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她很少踏出院子,呆在这个伴着药味和白凤气息的地方,似乎再看看就可以还原那个白色的身影,面上带着点倨傲和冷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咒印虽然时不时会发作,情况却好得多了。她未曾想过阴阳家的咒印竟可用药抑制,倒是长了见识,心中也佩服这位大夫。身体慢慢恢复,可依旧大不如前。她试着开始用右手,已经由完全不习惯过渡到勉强做些高难度任务,比如说用剑。半月之后,音无启程前往极东之地,那里是曾经的齐国,桑海之城。   只带了赤瞳行在山林之中,音无走走停停。那日她正在确定方向,手中的赤瞳剑震了震,剑鞘嵌的龙血珠发出红色的微光,音无奇怪,运起气感受着周围,却发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身体不由得紧绷。   “是你?”一身红衣婀娜地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一只手还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姿势,眼睛却已扫遍了她的全身。大司命提步行至平坦处,做出一贯的动作,一手扶在腰间,一手垂在身侧,像一只优美的鹤。   音无警惕地退了一步,左手习惯性地覆上刀柄。   大司命杏眼动了动,嘴角挑开笑容:“不愧是阴阳家的叛徒,连阴阳术都忘了怎么使,第一反应竟是拿剑。”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弯曲,音无知道那是她在进攻前惯有的小动作。其实大司命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柔软灵活,却因为练了阴阳合手印变得绯红让人望而生畏。音无注视着她的手,只见红色的气开始聚集,在树林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音无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慌乱。不是她不用阴阳术,而是她的阴阳术被星魂废得差不多,现在用它们,简直就是找死,还不如用剑拼一拼。可是现在她的速度已经不是优势,如果不能快到让大司命无法施展阴阳术,那么依旧是自寻死路。有点进退两难,音无皱了皱眉,手心微微汗湿。   “你别忘了连东皇阁下也没有将我如何。”音无说。   “喔~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想清楚?”大司命的笑有些冷厉,玉手一挥,暗红色的气浪袭来,音无抖开剑鞘,赤瞳泛着冷光的刀身迎面击上,龙血珠发出鲜艳的光,将气浪吸收,又释放出来,将周围的树都劈得东倒西歪。大司命的招式果然不能小觑,音无暗想。   大司命轻易地就避开了攻击范围明显扩大的招式,指尖一点又是一股热力澎湃的攻击。音无的力属水,大司命属火,两者属性相克,火可将水蒸发,水也可灭火,两者相持可以得到平衡,可是而今音无已不是可以同她硬碰硬的音无。心底迅速地盘算了一番,音无心一横,干脆直接近身搏一搏。足尖一点,赤瞳剑身震得更厉害,音无毫不留情地挥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若是从前必是一击必杀,但大司命本就熟悉音无,再加上这动作实在不是慢了一星半点,在大司命眼中简直就是慢动作回放。一个果断的肘击直逼音无腹部,音无抬脚一挡,右脚横踢,大司命轻易化解。   “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大司命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蔑地笑起来,“不过经得起星魂大人的刑罚,现在还能和我一战,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如何?”   音无已经气喘,虽是瞪着大司命,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并未答话。   对面的人抬起双手:“我今日也不是陪你练手来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快一点送你上西天。阴阳家的叛徒,还是应该由我来出手解决,不要劳烦星魂大人了。”她的双手间一个被压缩的深红色球体开始成形,周围开始吹起旋风。   音无垂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因风缠得她视线不清,大司命看来是动了真格,如果真使出这个术,依攻击范围计算,她即便动作再快也逃不脱……咬咬牙,音无沉下脸,也抬起了右手。手心处开始汇聚蓝色的球体,仿佛在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周围愈发干燥。   两个漩涡中心撕破了宁静,丛林中密密匝匝都是不安,林子的鸟儿惊恐地四散纷飞。   大司命和音无互不相让地凝力,音无只觉得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额头汗涔涔的,脸色愈发苍白,而手上丝毫不见懈怠,浅蓝色变成了深蓝。   大司命微仰着下颌,自信地翻动手指:“到此为止吧。”说罢那用内力凝聚的气团朝音无飞去,音无也一挥右手,将手中的深蓝色猛地掷出。林间激荡起了可将一切撕裂的烈风,花花草草早就被卷到一边,这下连树木也受不了,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音无吐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剧烈的对碰产生的巨大气压让音无呼吸变得困难,空中的蓝色被压缩到变黑的暗红挤得渐渐溃散,音无生出了一点绝望,闭上眼,手指开始发颤。好累……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赤瞳脱手跌在泥地上。   音无挣扎着睁开眼,仰头去看把自己抱住的人,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疲惫的男声:“别动。”是白凤。他勉力抱着怀中的人施展轻功,瞬时便跃入深林。   “……”嘴里含着血,音无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   “咳——”落地的瞬间,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扫过,白凤被击得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尽数落在音无的衣服上。   “凤儿!”音无声音嘶哑,白凤跌在地上,把她也压住了。他的状况也很糟糕。   费力地眨眨眼,白凤花了好半天才聚焦,摇摇晃晃地撑着坐起来,靠在一旁的树上。   “凤儿,你怎么样?!”音无惊恐地上前扶住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动作疼得浑身是汗。   “走开!”白凤手臂一挥将她甩开,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一晃,嘴角的血迹更加深了一些,他有些难受地捂住嘴。   音无稳住气息,再次靠过去,扶住他的臂,手指便搭上他的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音无确信并不是大司命的一击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别碰我!”这么一吼,白凤竟也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音无深知他的性格,可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先是抬手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便立刻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深深的剑伤。   “滚开!”白凤粗暴地推开她,熟料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眼冒金星。   “别动。”音无按住他,微冷的指头抚在伤口旁。偏细的刃,丝缕的寒气,能够伤到他……“水寒?”音无抬眸看着白凤。   他半闭着蓝紫色眼睛,皱着眉没有说话。   音无有些无奈,但也知道□不离十,伸手帮他点了穴,止住血,顺便又输了些真气过去。撕下外衫草草包扎,音无看到白凤快睡过去的疲惫样,心里还是很心疼。“我去找点水来……你别乱动。”   “站住!”白凤一把抓住她的手。   音无跌回地上,眼前突然一黑。对于音无的状况,白凤再清楚不过,她自己都撑不住了还想救他?   “我去找赤瞳帮你疗伤。”音无想掰开他的手指。   熟料白凤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就不松:“我可不想亲自把你捡回来。”   “……不会的。”音无听了僵了僵,温言相劝,“必须先把寒气逼出去,否则会恶化的。”   白凤干脆闭上眼:“不许去。我没有你在的时候也不照样过了,你给我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你现在有我了……”   “倒是会说好听的话了。当……咳——”白凤又吐了一口血,手上的劲也松下来。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回来。”音无立刻起身,自己也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给我回来!”白凤连音无的衣角都没有扯着,剧烈地咳嗽。高渐离的易水寒果真了不得,把他伤成这样,可是现在有另外的东西盖过了这份痛苦。从胸口蔓延开的苦涩让他喘不过气,她总是说等她,可是她总是一去不复返。他疯了一样找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她手下咽了气。音无、音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大司命拿走了赤瞳。音无看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里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未免还是失望。赤瞳是火属性的剑,原本与音无的属性不符,但是这样的矛盾却帮了她不小的忙。这一次她是真的急需它,水寒的剑气她不是化解不了,只是这伤最好不要拖。叹了口气,音无调息几下,又迈开脚步,寻找彤血草。   苍山万里,音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来二去天都要黑了。硬是凭着精神力的支持回到白凤身边,他已经晕过去了。音无查看一番,寒气已经凭着他自身的能力开始消散,可是对于他现在的病体是极大的负担。音无头一阵阵地疼,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了一番,这样已经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略略休息了一下,又将白凤移到一处临水的山洞,这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两眼一闭就昏死在地。   八   冷……   音无是被冻醒的,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白凤的状况,还好他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音无捂着沉重的脑袋爬过去,发觉他只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拾了些柴火燃着,音无让白凤枕在自己怀中。虽然是睡了,但是却皱着眉,在身旁火光的映衬下映出浅浅的沟壑。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了呢?昔日俊秀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逸的男子,可她却没法看到。上天故意将她支开,踢出他的生命,可是她却回来了。音无靠着石壁,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事……   等音无再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自己同白凤换了个位置。她像只兔子一样缩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洞里的火依旧在烧,甚至比开始更亮了些。头昏昏沉沉,口里干得冒烟,音无不适地动了动,这下就惊醒了白凤。头顶传来清冷的音调:“醒了?渴吗?”   “嗯。”音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堵上了,白凤将她扶正靠在壁上,起身出去。   音无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以为是洞里有什么烟,伸手挥了挥,白凤回来见了问:“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白凤蹲下,脸正好对着她,可是却看不真切:“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烟?”   白凤拿着青竹筒的手一抖,马上明白过来,只是把竹筒塞到她手里,靠着她坐下,也不说话。音无握着凉凉的竹筒,这下也明白了,大概是眼睛出了问题,也许以后只能看着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于是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是刺客,是杀手,可是手废了,阴阳术没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以后还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生存?难不成要回咸阳去?   音无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叛逃的时候,是再看韩非一眼的信念支持着她,他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逃亡的时候,是一定要脱离阴阳家安心地待在白凤身边的信念支持着她,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被误会的时候,是要取得白凤原谅解释清楚的信念支持着她,她不愿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只有自己——这样的自己又再次丢失了最后的安慰。   音无喝着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手突然被温暖所覆盖,白凤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右腕,取出什么东西套了上去,耳边一片泠泠作响。   “这个腕钏,永远也别想取下来。”音无这才知道竟是一只手掌宽的银质的首饰。手抚上去,可以感觉到凹凸,是个镂空的腕钏,挂了四个铃铛,紫色的光穿过眼前的迷雾打在眼底。   白凤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是紧紧握住。“你昏迷了四天……以后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没人再给你收尸……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消停点吧,算我求你行不行?虽然你根本就不会听……明日我送你去桑海。”   音无侧过头看他,却看不清楚,只轻轻点点头。白凤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   未来,还很长……      一   从一个冗长的梦中醒来,白凤的思绪有瞬间的空白。埋藏在内心的记忆,再也不愿去触碰的东西,在这个微微潮湿的空气里像长满霉味的棉花,簌簌的让人难受。抬手捂住额头,白凤皱着眉从床上坐起来。   窗外传来了细细的雨声。白凤讨厌下雨,这种雨天会让人头脑发胀,昏昏沉沉,而且,再好的轻功也难免被雨沾湿。   谷中很少下雨。白凤缓步踱至木窗边,扶着窗棂面无表情地望出去,天色晦暗,单是这个便叫人分不清时辰。连接天地的雨丝落下,衬得院子里一丛丛紫藤花明艳而耀眼。他不喜欢紫藤,却任由这些花开遍了这只属于他的天地,就像他本不想沾上那些人的鲜血,却仍过着这种日复一日的生活。可是,有些事情他不得不做,有些事情,他却可以选择不做,比如,不再看到这些花。抚平不自觉皱起的眉心,白凤随手一只羽刃,散了一地的花瓣。紫色凋落在地上,沾了泥。   才过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白凤随意一瞥便看到了一抹火红,窈窕的身影正往紫藤花丛移来。赤练撑了把竹骨伞,妖娆地穿过花丛,行至院中停下,莲足之前,恰是那只已沾湿的羽刃。   “卫庄大人要你去一趟。”赤练缓缓地说,火红的影子在素白的伞下被烟雨微微模糊。   “有什么事?”白凤有些不耐,却也知道若不是什么要紧事,也不会赤练亲自来找他,还是雨天。   “这话等你去了再问。”赤练静立在雨中,摊了摊左手,指尖掐出一朵兰花。   白凤眼光落在了屋里的一方幽蓝之上,立刻又挪开,只道:“知道了。”赤练听了,便又袅袅娜娜地消失在院子里。等她走后,白凤这才又看过去,并再次肯定,他很讨厌那个女人。随后起身。   没有撑伞的习惯,白凤到的时候发梢微湿。卫庄一手扶着膝,一手撑着鲨齿,赤练就站在一旁。听到了白凤的脚步声,本来座上闭目养神的卫庄睁开了双目。   “你来了。”他淡淡地说。   “是。”白凤抱着手臂立在座下,没什么表情。   “这个任务,由你去完成。”卫庄开门见山。   白凤抬起眼,直直地看过去:“现在?”见他颔首,微微皱起了眉,“我拒绝。”明知他不喜欢在下雨的时候出任务,却还偏偏这时候找他。   做好了被鲨齿架上脖子的准备随时准备躲开的白凤见卫庄只是撑着下巴浅浅一笑,心下不免觉得奇怪,只听卫庄道:“你就不问问我是什么任务?”   卫庄平时对他纵容得可以,若是他果真不愿也从未勉强过,白凤这么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先听听再说。   见他将目光移回,卫庄低低地又是一笑:“你去把华鬼接入流沙。”   “华鬼?”白凤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华鬼”是多年前江湖上横行的杀手,没人知道他是男是女,因为见过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因此人行踪不定神出鬼没,被他所杀的人几乎都是躺在一片花海之中,所以江湖人称“花鬼”,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华鬼”。然而华鬼在两年前因帝国的围剿突然销声匿迹,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死于非命。现在,卫庄要他去接华鬼加入流沙?白凤嘲讽地一笑:“架子还不小,流沙又不是缺他一个。”   卫庄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凤,那是他一贯的表情,一直没有说话,却在白凤转身的瞬间叫住他:“我想你应该对这个人很感兴趣。”   “哦?”白凤没有回头,微风吹起来,左肩上的羽带柔柔地浮动。   “世人都不知这华鬼的真名,可是我今天可以告诉你,她的名字,叫做音无,白姓,郦氏。”   郦音无。卫庄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在白凤心里溅起了层层涟漪。是她?……   白凤立在原地没有动,身后的人都看不到他此刻的表情。就在赤练想出口打破这种诡异的沉默时,他却开了口,声音依旧清朗:“在哪里?”   “阴阳家。”   赤练看着只留下一片羽毛的青石地板,若有所思:“这样好吗?”   卫庄并没有看她:“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音无她和白凤……”   “她已经到极限了。如果你不想她死的话,现在就该闭嘴。”卫庄毫无感情地吐出这话,便叫赤练立刻住了口,眼底下投下一片阴影。   “好了。”   赤练抬头看着卫庄离去的背影,直至隐没,才抬头看了看天空,雨依旧细细密密,就像,那两人之间道不清说不明的恩恩怨怨。   二   白凤呼吸着潮湿的空气,心乱如麻。   ……音无。   “凤儿……”她曾经这么叫自己,可是,那个曾经爱护自己的人,教自己武功的人,却也是抛弃了他的人,手刃了他唯一的弟弟的人,一个他永远也不愿原谅的人……   音无,无音。羽儿死去的那个雨夜之后,她便彻彻底底失了音讯,他找她找得那么辛苦,却一无所获。他不明白自己是要去杀她,还是要如何。可是她从来都是如此,要走便走,一旦躲起来,任谁也发现不了,她是天生的杀手,天生的冷情之人。   白凤寻到她时早已过了子夜,幽深漆黑的阴阳家地牢里只有浅浅的水声,满满都是腐朽和腥气。卫庄让他来“接”人,来救人的还差不多。纵横交错的铁链锁着一个瘦削的影子,跪在水洼中,凌乱的长发四散铺开,垂着头,像是被折断的花藤。   “音无,是你吗?”吐出的气息在这极寒的环境中化作了白雾,白凤有些惊愕地拂开了女子的头发,看清她的面目,惨白得让他以为她已经死去。划开了火折,橙黄的光之下,她泛青的眼眶深陷,嘴唇发紫,嘴角是残留的血迹,一身红衣。左肩处一截断掉的剑刃,血早就凝固,被锁的手腕和脖子全是深深浅浅的伤口。   ……这真的是音无?白凤觉得自己有瞬间的晕眩。   手指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她却像是被割了一刀似的猛地后缩,牵得拴在身上的链子劈啪作响,伤口里又是一丝丝血渗出。   “音无,是我。”白凤轻轻说,即使知道她根本没有意识。那一动,根本就是因为本能。连他都惊讶究竟是因为怎么的折磨才可以将如此微弱的刺激当做是攻击……   没有犹豫地出手,链子一根一根断掉,音无失去了支撑,白凤将她横抱起,往外走去。   “我道是哪里来的蝼蚁,胆子这么大竟跑到阴阳家的眼皮子底下劫人。”阴森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白凤站在阴阳家的悬空楼阁上回头,一道深蓝色的身影一半淹没在阴影中,一半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那罩在光下的精美绸缎反射着深邃的光。白凤将音无抱紧了些,右脚微微后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   “哼哼,怕了么?放心,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来人前踏一步,落入白凤的视线中。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左眼处有奇异的深蓝色花纹,诡秘地蔓延了将近四分之一张脸,黑色微微泛紫的头发整齐地梳在脑后。   这人他听说过,阴阳家的护法,星魂。   少年脸色很白,抬手一勾,身旁便赫然出现了四个漂浮的人影。不,他们都不是人。“今天你可以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下你手中人,然后死,二是现在就被我杀死,我把她抢回来。”少年微笑起来,却让人觉得有彻骨的寒意,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浅浅一划,若有若无的紫色气流便流转起来。   “呵,这得看你的实力能不能让我死。”   “哦,倒是只很自负的蝼蚁。”少年屈起手指,身后四个浮动的傀儡便瞬间冲了过去。   这样的速度对本就以速度见长的白凤来说自是不足道,他轻易地就避开了他们,可是少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落处,紫亮的气刃跟着就到了脚下。白凤足尖轻点,一个旋身,飞快地踏上了半空中的飞羽,跃上几尺,再轻轻落到阴影中。   少年的面上流露出一丝赞许,只听他道:“这轻功倒是出神入化,可这步法倒是和你手中的叛徒颇像,难不成这天下的轻功都一样不成?”手又是一挥,傀儡的速度就上了一截。   白凤的轻功本是音无教的不假,但同一套武功不同的人练出来效果自然不一样,何况白凤与音无分别多年,这轻功早已在音无之上。   音无现在受了重伤,身体极弱,几乎就是拖着一口气,白凤再晚几天来看到的指不定就是她的尸体,现在再这么耗,她迟早会没命,白凤不敢轻易乱动,只将她护在怀中,一面唤着雪雕,一面警惕着星魂的动作。   单足点地落在围栏上,白凤瞅准了时机飞身而下,稳稳地落在雪雕背上,山风变得有些烈,白凤的衣角劈啪作响。   “你逃不出我的掌心。”星魂微微一笑,并不担心的模样,细白的手指屈了屈,傀儡凭空消失,深蓝的缎子抹上一层微光,叫白凤眯了眯眼,心底一紧。   感受到音无似乎颤了颤,白凤一低头便撞进她泛蓝的眸子里。   “音无?”他轻声唤。   音无的双眼没有焦距,只是木然地盯着虚空。忽的手臂就一抬,像是抡起掌风要击打白凤一般,白凤一惊,本能地微微后仰,眼光一扫,便发现一支紫色的光箭显出了形,直直穿透音无的掌心,化作点点紫光消散,音无手心飞溅的血液扑到他的脸上,白凤便惊得说不出话。若不是音无这一挡,那光箭穿透的怕就是自己的脖子了。白凤咬咬牙,不愧是阴阳家的人。   “音无!”雪雕感受到了危险,扑打几下翅膀蓦地飞远,隐没在晨雾之中,白凤叫着音无的名字,可是她就像个木偶,面无表情望着不知何处,也感受不到痛楚。   “……复……”音无嘴唇颤了颤,发出一个单音,白凤听不清,索性将耳朵凑到她的唇边。“凤儿……”   白凤僵着身子,心底的酸楚翻涌上来。这个称呼,有多久没有再听见了?是从羽儿死去之后吧?可是,为什么他该如此恨她杀死了自己唯一的亲人,此刻却莫名有些高兴?   “音无……我带你回去。”白凤闭上眼,用脸颊贴了贴她的额头。   音无的嘴角渗出一点血,沿着下巴滑下,眉心的紫光大盛,随后淡下来。雪雕高高地飞着,掠过流云,飞往鬼谷的方向。   三   白凤回去的时候把赤练都吓了一跳,他面色沉得可怕,赤练直愣在原地,反倒是一旁的卫庄叫她跟过去看看,她这才回神。   烧了热水放在一旁备用,关了门窗扒下音无的衣服。她倒是不记得音无喜欢穿红色的衣服,看到的时候还奇怪了一阵,可现在就明白了,那哪里是红衣,就是一件血衣。看到满目疮痍的身体,连赤练都有些不忍,刀伤、剑伤层层叠叠累在她的背上、臂上,心口处还有一条细长的伤口看起来像是新愈。她这些年究竟是受了多少苦?最可怕的不是这些,而是音无的左肩和左手。肩上铁剑贯穿了经脉,都已经锈在里面了,左手是新伤,血倒是不再淌了,可是周围的肉都被烧伤,如果没有记错,音无是左撇子吧?   拧了布清洗伤口,音无一直在发抖,赤练只当她是疼,只好轻了又轻。上药、包扎耗了大半个时辰,端着木盆走出去,赤练抹了抹额上的汗水,余光便看到了站在廊下的白凤,他似乎一直没有离开的模样。赤练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心想他既是担心音无,却也不开口问问,但转念一想这和他的性子倒也不差。眼波一转,正欲开口,又见卫庄带着谷里的木时芳大夫进了院子。   “如何?”卫庄问。   赤练放下盆子说:“伤口都是都清洗包扎了,只是……”她看了眼白凤,他依旧微仰着下巴望天,赤练随后接道:“只怕从今以后整个左手就废了,音无可是左撇子。”   “这样。”卫庄倒是没什么反应。   “流沙可不需要废物,找个荒郊野岭把她扔了好了。”白凤瞥过来冷冷一句,脚尖一点便跃过紫藤花丛出了院子。   赤练眨眨眼,也不再说什么,转过视线等待卫庄的吩咐。只听卫庄对木时芳说:“进去看看。”   木大夫捋捋胡子,迈着颤悠悠的步子随赤练进了屋,卫庄站在院子望着周围开得恣意的紫藤,心头不知怎的就想笑。白凤的弱点……黑羽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致命的弱点,可就是他最恨的人,郦音无啊。随手一剑挑了一朵紫藤,花瓣落在地上与往昔无异,可是有些东西变成什么样了,可就不由人猜得了。   谷风袅袅,雨停了好一会儿,白凤立在雪雕上,视线落在远方不知想些什么。   “这姑娘寒气淤积,失血过多,受伤不轻,下手之人极其狠辣,完全没留后路。这种阴阳术可不是一般人使得出来的,好在她精神顽强,到现在都不至于崩溃,若是一般人早就一命呜呼了。现在的情况虽不好,可勉强还是稳得住,我开几服药,煎了给她服下,若是运气好,半月之后大概就可醒来。”木时芳诊了脉,面色有点凝重。   “半月?”赤练挑挑眉,不到半月他们可就要出谷去,到时谁来照顾。   木时芳不问世事,但对于流沙的动向还是略知一二,他想想还是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打算了,若是这姑娘精神力再耗些,怕是等你们回来都醒不过来。”   “太久了。”赤练扭起了眉,流沙带回来的人,可不能这么躺着,就算是音无也不行。她想起白凤说的话,找个荒郊野岭扔了好了。   木时芳叹了口气,起身来走到桌案旁,提起笔写方子:“第一张用来清寒气,第二张调养精神,另外就是外伤药,毕竟是女孩,你自己或者差人看着办吧,我也只能做这么多了。记着每日两副,按时喝。”   赤练接了方子略略扫了扫:“这彤血草、朝阳、弥芥子谷里可没有。”   木时芳笑了笑:“流沙里的人,还怕采不来?”说罢背起了药箱。   赤练半晌都没说话,随手将方子一丢,说:“就让他去好了。”于是白凤回到院子里就发现桌上一堆草药三张药方,其中一张是赤练的手迹。这些奇奇怪怪的药他怎么认识!白凤蹙眉,随手点了点明显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草药,果断地甩上门。   卫庄知道了赤练的安排,罕见地说了一句:“他可是甩手不干的多。”   赤练奇异地抿了抿嘴,绽开一丝奇异的笑容:“最了解一个人的人,可不是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或者说,最讨厌的人。”   从后厨出来,白凤本打算随便找个地方过一夜,但是经过正院,脚步不自觉地便停了下来。淡淡的月光下,紫藤散发的香气也淡淡的,一天的雨留下的水珠未散,就着月光,看起来晶莹柔和,流转着银白的光。白凤定定地注视着房门,仿佛可以将它看穿,隔着它,便是音无。可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可不只一道薄薄的房门。   夜风撩起了白凤的头发,他闭上眼,最终转过身,留下一地折断的花枝,铺落满地,就像一场花葬。   鬼魅踏星海,花落无人处。   记忆里有音无暖暖的笑意,可是背面却是一片血腥。就像这一地落花,美丽却藏不住枯萎的命运。   四   “你当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赤练遥遥地看着白凤站在树梢上,终于忍不住问,看来她低估了白凤心中的恨意。   白凤斜斜地看了她一眼:“我更愿意立刻把她扔到你那堆蛇里去。”   “哦,我的赤练蛇可受不起。”赤练浅浅一笑,眉间尽是妖娆和妩媚,“你要再不去,辛苦救回来的人可就真会没命了。不过你也不在乎……”说罢袅袅娜娜地便没入层层桃花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白凤捻起飘过眼前的花瓣,一下子不见了踪影。   没有多余修饰的房间因为音无的到来多挂了一层帘子,白凤迟迟没有掀开,只站着,像一尊雕像。里面传出细细的□,仿若在隐忍着痛苦。把布帘绾上去,白凤看到音无眉心在发光,又是那种紫色的光,脸上都是汗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唔……”   “音无?”白凤试探着俯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到头来,他还是放不下她的。   好烫,像火炭在烧一样。   “不要……不是我……”音无不停地在□着,白凤取过湿毛巾擦拭着她的额头。他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痛苦的事,压抑地挣扎。   “相信我……求求你…凤儿……”   白凤手一顿,抿着嘴唇凝视着音无的脸,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凤儿……”像是要抓住什么一般,音无抬起手乱挥,口里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依旧没有动作,白凤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看到音无的眼角淌过一串泪水。   “音无……”   “唔……”   最终他捉住了她的手安抚着她:“我在……别怕。”   “求求你……不是我……不是那样……”音无失去握力的左手死死地扒着他的手指,绷带下渗出殷红。   “音无,我在。”白凤皱着眉,擦着她脸上的汗。她究竟梦到了什么?或者是咒印让她怎么了。她冷得像是冰,受了伤都是眉头不皱一下。白凤有些出神,莹白的手指刮过她依旧光滑的脸颊,指尖沾了些泪花。凝视着上头的湿润,白凤觉得自己还是该做些什么了。   突然音无浑身一震,嘴角流下成股的鲜血,白凤一时间有些慌乱。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因为他们之间的那些太多太多。他不明白她的真心,也许她根本就不应该待在他身边。横亘着羽儿的死,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从前,而此刻,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怕就是她的愧疚。可是,若她真的愧疚,又怎会一下子就销声匿迹叫他好找。她是想逃避?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知不觉,白凤丢开了音无的手,拧着眉头看着她独自在梦中挣扎。他或许,可以学着她一般无情。她丢开他,让他独自平复心中的伤,此刻,他是不是也有理由让她一个人?   “凤儿……求求你……”   已经起身,半只脚都踏出门外的白凤还是停下了脚步……终究他狠不过她……白凤觉得眼角似乎有点湿。   音无浑身发抖,嘴唇青紫,烧得不省人事。白凤点了她几处大穴,打来热水,拧了帕子覆在她的额上,握住她的手腕为她输了些真气,眼见眉心的紫光渐渐消失,便立刻去了后厨取出很久都没用过的药罐子捣鼓着煎药。   “桔梗,紫苑,草乌,防风,冬葵子……钩吻?”白凤若没有记错,这个可是致命的毒药。“彤血草,络石藤,朝阳,弥芥子,五央……”这些他要到哪儿找去?眼见音无再拖下去就真的死了,白凤心底蓦的就一痛,这件事,不能发生!   丢下药方,白凤唤来雪雕,拿起赤练留下的采药地清单,趁着月色就出了谷去。   “倒是猜得挺准。”卫庄知道白凤出谷一事,打趣一般地冲赤练说。   赤练只是笑了笑,没有多说。她心底松了口气,若是他还是硬着心肠,估计她就得自己出马了,现在音无可不能死。   比照着《神农经》,白凤在一处谷中寻得了最后一味朝阳正欲返回,背后却蓦地一冷,本能地跃出几步,落地时便看到了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是你?”白凤心底觉得糟糕,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星魂。   “怎么,怕了?”星魂很有心情地说。   白凤的眼光在星魂身上逡巡一阵,顺手将药材收入怀中:“你来这里干什么?”   “难道你忘了我告诉过你,你逃不掉吗?”星魂脸上笑容依旧让人看着都发放发寒,白凤看到他的袖口下又露出一截紫光。   脸一沉,白凤心知不能耽误太久,但也无法立刻逃脱,星魂是阴阳家的天才,实力不弱,这一点白凤心里清楚得很。   星魂见白凤没什么反应,眼光也遛了一圈:“你倒是有心,知道用朝阳的药力去抵抗我的咒印,可是你觉得真有用吗?”笑盈盈地抬起手,气刃立刻甩出,穿林而过。   白凤引着雪雕闪躲,凤羽符连发,被星魂一一挡开。   “就算有了这些药,你们也解不开她的咒印,郦音无一辈子都会在我的控制之下。”星魂眼光冷冷一扫,嘴角噙着冷笑突然便停下了攻击,“天涯海角也休想逃掉。”   白凤看准时机飞速地飞往高空,警惕着星魂的动作,见他终于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方才转过头。音无被称为叛徒,这不就说明她是阴阳家的人吗。可是素来对叛徒毫不手软的大司命没有出手,反倒是护法星魂……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满腹的疑惑得不到解答,白凤心底颇为烦躁,可是,音无身上的秘密又不是只有这么些,白凤只觉得自己的心又冷了几分,不由得便叹了口气。   该死。   他很少喝药,有了伤有了病也从来都是自行痊愈,所以熬药之类的事他还是生疏的。照着方子将草药放入陶罐中,掺了水,点火便熬起。   窗外已是大亮,阳光若隐若现,白凤拿着把蒲扇倚在门边,觉得还是有些疲惫,便浅浅地闭了回眼,岂料就这么睡了过去。被谍翅鸟惊醒过来都已是午时,药早就熬干了。有些郁闷地丢掉,再起了一灶,白凤立在炉边,索性一步也不去了。   两个时辰之后可算煎好了,闻起来就苦的药汁倒入碗中,一股奇异的味道蔓延开来。白凤知道里面混了些剧毒的物质,有些担心地将音无从床上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将药一点点灌进她的嘴巴。可音无还没喝两口便剧烈地咳嗽,大半的药便这么打湿了被子,白凤眼见上头的靛青色都褪去,脸色一变。他不相信大夫,就算是木时芳也不信,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给音无喂了药,现在却是这样的效果,白凤心中一想,与其做这种危险的以毒攻毒之事,还不如自己动手,他记得昨夜自己为她输了真气情况就好得多,于是便丢了药,开始耗自己的内力了。   木时芳又来看了一次,眼光落在白凤的脸上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再看音无的状况立刻就明白了:“白凤公子,你……”   白凤皱眉,示意他不用再说。   木时芳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音无姑娘情况好多了,大概近几日就可醒来。不过这么一来她对你的依赖大大增强,若是停了,情况会恶化,公子可要想清楚。”   白凤目光闪了闪,依旧没有接口,送了他出去,这又回到屋里。听了木时芳的话,白凤心底满上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对他的依赖会增强,是不是就可以将她永远困在自己身边了?凝视着音无的脸,白凤终于露出了一丝柔和的表情,指尖抚上沉睡的面庞,嘴角竟有一丝笑意。“音无……”似乎看见她动了动眉尖,白凤掖了掖被子,放下帘子出门去。   五   看到空落落的床,不见了音无的踪影,白凤才发觉自己蠢得是有多可笑。捏紧了拳头,脸色难看地放出谍翅,招来雪雕。音无身体很虚弱,不可能走太远,大概马上就会有回音。   “扑棱棱——”雪白的鸟儿落到白凤的指尖上叽叽喳喳一阵,白凤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指引雪雕往谷口飞去。她醒来的第一反应竟然是离开!她又想走,无声无息地再一次消失,若是当年,他是不是又要找这么久,等这么多年,直到心底的恨意沉淀得像韩国宫墙那么厚了才又见到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白凤心里痛得想杀人。   通往谷口的路上是一片桃林,阳春时节,芳菲正艳,粉红的花瓣密密匝匝地压住了一大块平地。雪雕通晓白凤心思一般自己就降低了高度,几乎是贴着树梢在飞行。白凤仔细地搜寻着,不放过一点,终于看到了一抹白色的影子出现,掩在花间。从鸟背上一跃而下,他迅速朝着音无所在的方向前进。   脚下踏的是层叠艳丽的花瓣,软绵绵的,可以踩出汁来,不多时白凤素白的靴子上便溅了不少桃红。白色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前行,就在不远处,可他这么追也追不上,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忘了这林子可是布了奇门遁甲。提起一口气,使了轻功踏上树丫,一个跳跃便落到音无身后。   音无脚步虚浮,浑身乏力,却毫不停步,扶着树,凭直觉走在偌大的桃林之中。眼前一片模糊,嗅觉听觉都不大灵敏,她自知是星魂咒印的影响。左臂基本上成了摆设,除了勉强提得住赤瞳剑,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   有些气喘地靠在树上,音无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好累。正因如此,她连身后蛇的吐信声也没有听到,只是本能地觉得危险,习惯性地左手出剑,可手臂还未抬到一半,便是一阵钻心的疼,赤瞳竟被甩了出去。   “真是能耐啊,拖着这种身体还想出谷。”身后幽幽地传来清越的男声,音无听得不真切,这个声音与脑海深处的声音重合了。   白凤冷冰冰地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五步远处是一条被钉住七寸的红色小蛇,白色的凤羽轻轻摇晃着,沾了些红色。   “你是觉得你命大还是觉得这蛇无足挂齿,便不劳你动手?”白凤一步步逼近,轻轻一挥,又一只凤羽符飞出,直直切断了音无的半截头发。   “这么火急火燎的,你又想去哪里,郦音无!”站定在女子身前,白凤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自己冒火的双眼。   “凤……儿……”音无难受地半眯着眼睛,呼吸都显得有些困难。   “我还当你彻底把我给忘了呢。”白凤讽刺地一笑。   “我……”   “你不可能忘了我对吧?你欠了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回来,你怎么可以忘掉?”白凤的手扣住了音无的左肩,拇指微微用力便掐进了伤口中,硬生生掐出血来。音无浑身一抖,不由自主便想要退开。   “疼吗?”白凤嘴角翘起来,“一定很疼是吧?羽儿,还有我,都是这么疼,你终于尝到这种滋味了,不好受对吧?”   面对白凤的一步步逼近,音无忍着剧痛往后退,直到抵住树干退无可退。倒吸一口凉气,音无颤着嘴唇开口:“……我没有杀羽儿。”   “到现在你都不承认?难道当年白凤凰瞎了不成!难道你就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凤儿……”   “郦音无,你的心肠怎么可以这么硬!”   “……对不起。”   “够了!”白凤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将她摔在地上。对不起。对不起有用吗?要是这三个字能解决一切,又怎会有现在这些事!   “咳……”音无捂住脖子无力地软倒在地,眼前渐渐模糊。为什么他就不听她的解释呢?明明不是这样的……   “你这又是何必呢?”赤练从树后绕出来,有些不忍。   “这些不需要你管。”白凤冷冰冰地堵住赤练的口,随后抱起音无消失在树影中。   “要你留下来在我身边,竟是这么难。”白凤心底轻轻说着,他和她之间的结,怕是将永远都解不开了。   六   音无梦到了从前,她握着赤瞳,呆呆地站在倒地的黑羽身前,背后是阴阳家的追兵。黑羽拉着她的裙角,眼角挂着泪:“音无姐……救我……”   “羽儿?!……”她丢开剑跪在他身边,惊恐地握住他的手。   “音无姐,我不想死……”黑羽哭得像小孩子,浑身颤抖着,嘴唇乌青,是中毒的模样,心口还插了一把匕首,音无一看便是自己以前用的。   “谁?是谁?!”音无握住他胸口的刀,愤怒地问。   “音无姐……疼……”   “我会救你的,姐姐一定会救你的!”音无颤抖着,连吐气都变得不稳,“姐姐一定要救活你,一定可以……”   黑羽脸上绽开一丝笑容,目光动了动,落到了音无身后:“哥……”   “羽儿!!!!”白凤暴怒地冲过来推开她,抱住了奄奄一息的黑羽,而此刻黑羽已经说不出话来。“郦音无,你杀了他!!!”   “不是我、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杀羽儿!他是我弟弟!”音无语无伦次地解释,可是白凤根本不听。   “我都亲眼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白凤眼睛一片血红,心底起了杀意。   音无浑身一凛,眼见阴阳家的追兵已近,没办法只好抓起赤瞳逃往林中。   “凤儿,求求你相信我!我很快就会回来,现在很危险,你要小心!”音无来不及说完便匆匆而去,这下更坐实了杀害黑羽的罪名。   “羽儿!!郦音无、我要杀了你!!!!!”   想起白凤撕心裂肺的吼声到现在音无都觉得浑身寒战,她知道她现在在梦里,可是却逃不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啊!”猛地睁开眼,音无浑身都湿透了,急促地呼吸着,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   耳边似乎有浅浅的呼吸声,热气拂在她的额角,音无吓了一跳,立刻清醒过来。本能地一挣扎,她才发现抱着自己的竟是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恨她入骨的白凤。从背后环住她,手扣住她的腕子,暖暖的真气不断的流入体内的经脉。难怪……以往一旦入梦,是根本醒不过来的,是白凤救了她。   白凤的呼吸很浅很缓,看得出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胸口的起伏让音无觉得很安心,却又难以相信。窗外很黑,稀疏的晓星闪着微薄的光,璀璨静谧却遥不可及。紫藤花郁郁葱葱,散着淡淡的香。音无一时有些恍惚,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失神……简直跟从前一模一样……可是、那样的生活已经回不去了不是吗?眼角不由得湿了,音无脸颊轻轻贴着白凤的胸膛,觉得心里揪得叫她喘不过气。   “我以为你是不会哭的。”伴随着头顶沙哑的声音,凉凉的指尖划过她的脸,可以轻而易举地听出语气里的嘲讽。   音无抬起脖子,看到白凤一脸疲惫却硬撑着一副没事的模样……这一点倒是一点没变……这么一想表情便柔和了些,可是白凤见了却又一次沉下脸。他松开音无的手,飞快地抽身而去,音无甚至连他的背影都未看清。倒在温暖的榻上,音无再次发起了呆。   “凤儿。”几乎不可闻的声音消失在空气中,音无心头堵得慌,索性拉过被子盖住了半边脸,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迷迷糊糊倒是睡了过去,总算摆脱了噩梦,音无睡得安稳。以往醒来看到的是无尽的黑暗,现在醒来看到的是白凤。虽然冷冰冰的,可音无觉得已经够了。她做了那么多伤害他的事,却还能从他身上得到温暖和慰藉……这已经是上天垂怜。凤儿早已不是那个凤儿,也许未来,他们之间的冰墙也无法融化,至少现在,她还可以把握住。   白凤一直没有给她喝任何药,都是靠着自己的真气去压制星魂留在她体内的极寒之气和种下的咒印,白凤输气的时候音无还能时常清醒,一旦停下来便即刻陷入昏迷,他总算理解木时芳所说的“依赖”,可是依旧固执地不给她喝药。直到那日卫庄看到他一脸苍白,有些不悦:“你在给她输真气?”白发的男子坐在椅子上发问。   白凤抱着双臂抬眼望过去:“是。”   “药呢?”   白凤不语。   “那些药,怕是都风干得差不多了吧。”赤练扶着腰接口,盘在她腰间的赤练蛇吐出鲜红的信子。   白凤颇为不耐的瞥了她一眼:“是又如何?”   “我只是要告诉你,音无她来流沙,可不是来消耗我们的战力。墨家机关城之行,一个都不能少。而我现在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音无不能去。”卫庄冷冷地说,鲨齿也泛着冰冷的光。   卫庄不让音无死,白凤一走就不能继续照顾她,木大夫年纪大了也不可能亲自来照顾,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音无自己清醒过了自己照顾自己。这些白凤再清楚不过。可是……音无一旦好起来,大概会立刻一走了之。   白凤觉得自从找到了音无,自己的眉头就没有展开过。背过身去,他不再理会卫庄赤练,足尖一点,瞬间消失。   “这身轻功倒是越发地好了。”赤练少有地夸了他一句。   “这是件好事。”卫庄嘴角泛起奇怪的笑容,赤练微微一怔。   阳光暖暖的,音无罕见地清醒过来,撑着身体踱至院中坐下。在床上躺得都快发霉,这么久以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阳光。缓缓抬起右臂,一直小鸟便落了上去,小巧的喙轻啄着她的手指,痒痒的。音无嘴角有些僵硬地笑了笑,她几乎都忘记了要怎么去笑。   白凤立在丛花之后注视着她,没有那层冰冷,没有深深的防备,音无就像是普通的女子,但也只是像而已,手段残忍的华鬼才是她的本来面目,自己没必要那么在乎她。白凤这么告诉自己,转身进了厨房。   熬好了药,凉得可以入口了白凤才端出去给音无。她坐在阳光里,险些又要睡着,突然一股苦涩钻入鼻中,立刻就清醒了,一睁眼便是白凤没有表情的脸。   音无疑惑地看着他,白凤面色不动地将药递给她:“把它喝了。”   虽有略微的迟疑,音无还是接过了。她讨厌这种黑乎乎的药……可是看白凤的表情又没办法,深吸一口气打算快点喝掉,可是却被打断:“慢着。”音无仰起脖子望着他,只听他又道:“你不问问这是什么?”   “是什么?”下意识地就问出来,可不知怎的立刻又觉得不妥,音无抿抿唇,垂下眼。   白凤嘲讽的表情又浮了上来:“如果我说这是毒药呢,你还喝?”   音无手一顿,半晌没有说话,注视着映出自己倒影的药汁,轻声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如果能用命抵过你的恨,我也觉得不错。”说罢便把药汁往嘴里送,可下一秒手中的碗脱手飞出,哗啦一声摔在几尺外,药汁泼了一地。   “凤儿?……”   “那你还是活着让我多报复几天吧!”白凤保持着打飞瓷碗的姿势,面上像是结了一层冰,凌厉的目光撞上音无已无波澜的瞳,却让她像是坐在了火炉子上般不安。   他在生气。她所做的一切,果真都是因为愧疚。她的柔顺,她的屈服,一切都是假的。回不去了,果真回不去了。没有哪怕一丝的信任,有的只是他们之间的债。无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情,白凤抖着手,风一般离开,他庆幸自己还有一身好轻功。   音无像是一尊雕塑,直直地望着一地的棕黑。   她没有想到她在鬼谷见到的最后一人竟是卫庄。   “如何?”他见到坐在窗边的音无只这么一问。   音无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紫藤,说道:“我甚至都去了云阳国狱,也只知道公子当时中了阴阳家的‘六魂恐咒’,不过还有意外的收获,狱卒说,李斯最后送来了钩吻。”   卫庄进了屋,将手中的草药放在音无面前,指尖敲了敲桌子,似笑非笑:“我问的是你身体如何。”   音无一愣,错愕地抬头。   “怎么?”   “……大好。”   卫庄点点头:“把这些药煮了喝了,然后去桑海。”   “桑海?”   “桑海小圣贤庄,张良张子房。”   音无点点头,目送卫庄离开。   七   卫庄给音无的药有大约半月的量。音无第一次走近厨房便看到那些还未及用完便被丢在一旁的药草,药壶里未用完的药汁药渣,瓷碗随意地搁置在一旁,灶火有用过的痕迹——都是白凤留下的一点一滴。   现在谷中只剩她一个人,空落落的,她很少踏出院子,呆在这个伴着药味和白凤气息的地方,似乎再看看就可以还原那个白色的身影,面上带着点倨傲和冷漠,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咒印虽然时不时会发作,情况却好得多了。她未曾想过阴阳家的咒印竟可用药抑制,倒是长了见识,心中也佩服这位大夫。身体慢慢恢复,可依旧大不如前。她试着开始用右手,已经由完全不习惯过渡到勉强做些高难度任务,比如说用剑。半月之后,音无启程前往极东之地,那里是曾经的齐国,桑海之城。   只带了赤瞳行在山林之中,音无走走停停。那日她正在确定方向,手中的赤瞳剑震了震,剑鞘嵌的龙血珠发出红色的微光,音无奇怪,运起气感受着周围,却发觉一股熟悉的感觉,身体不由得紧绷。   “是你?”一身红衣婀娜地出现在她眼前的女子一只手还维持着拨开草丛的姿势,眼睛却已扫遍了她的全身。大司命提步行至平坦处,做出一贯的动作,一手扶在腰间,一手垂在身侧,像一只优美的鹤。   音无警惕地退了一步,左手习惯性地覆上刀柄。   大司命杏眼动了动,嘴角挑开笑容:“不愧是阴阳家的叛徒,连阴阳术都忘了怎么使,第一反应竟是拿剑。”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微微弯曲,音无知道那是她在进攻前惯有的小动作。其实大司命的手很漂亮,修长纤细,柔软灵活,却因为练了阴阳合手印变得绯红让人望而生畏。音无注视着她的手,只见红色的气开始聚集,在树林绿色的映衬下格外显眼。   音无面无表情,心里却开始慌乱。不是她不用阴阳术,而是她的阴阳术被星魂废得差不多,现在用它们,简直就是找死,还不如用剑拼一拼。可是现在她的速度已经不是优势,如果不能快到让大司命无法施展阴阳术,那么依旧是自寻死路。有点进退两难,音无皱了皱眉,手心微微汗湿。   “你别忘了连东皇阁下也没有将我如何。”音无说。   “喔~那是什么时候,现在又是什么时候,你就没有想清楚?”大司命的笑有些冷厉,玉手一挥,暗红色的气浪袭来,音无抖开剑鞘,赤瞳泛着冷光的刀身迎面击上,龙血珠发出鲜艳的光,将气浪吸收,又释放出来,将周围的树都劈得东倒西歪。大司命的招式果然不能小觑,音无暗想。   大司命轻易地就避开了攻击范围明显扩大的招式,指尖一点又是一股热力澎湃的攻击。音无的力属水,大司命属火,两者属性相克,火可将水蒸发,水也可灭火,两者相持可以得到平衡,可是而今音无已不是可以同她硬碰硬的音无。心底迅速地盘算了一番,音无心一横,干脆直接近身搏一搏。足尖一点,赤瞳剑身震得更厉害,音无毫不留情地挥剑,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一点后路。若是从前必是一击必杀,但大司命本就熟悉音无,再加上这动作实在不是慢了一星半点,在大司命眼中简直就是慢动作回放。一个果断的肘击直逼音无腹部,音无抬脚一挡,右脚横踢,大司命轻易化解。   “如今这是怎么了呢?”大司命撩开额前垂落的一缕头发,轻蔑地笑起来,“不过经得起星魂大人的刑罚,现在还能和我一战,我也可以考虑给你一个体面一点的死法,如何?”   音无已经气喘,虽是瞪着大司命,余光却一刻不停地观察周围,并未答话。   对面的人抬起双手:“我今日也不是陪你练手来的,只能说你运气不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做,只能快一点送你上西天。阴阳家的叛徒,还是应该由我来出手解决,不要劳烦星魂大人了。”她的双手间一个被压缩的深红色球体开始成形,周围开始吹起旋风。   音无垂在额前的两缕长发因风缠得她视线不清,大司命看来是动了真格,如果真使出这个术,依攻击范围计算,她即便动作再快也逃不脱……咬咬牙,音无沉下脸,也抬起了右手。手心处开始汇聚蓝色的球体,仿佛在吸收空气中的水汽,周围愈发干燥。   两个漩涡中心撕破了宁静,丛林中密密匝匝都是不安,林子的鸟儿惊恐地四散纷飞。   大司命和音无互不相让地凝力,音无只觉得口中的腥味越来越重,额头汗涔涔的,脸色愈发苍白,而手上丝毫不见懈怠,浅蓝色变成了深蓝。   大司命微仰着下颌,自信地翻动手指:“到此为止吧。”说罢那用内力凝聚的气团朝音无飞去,音无也一挥右手,将手中的深蓝色猛地掷出。林间激荡起了可将一切撕裂的烈风,花花草草早就被卷到一边,这下连树木也受不了,被连根拔起倒在地上。音无吐出一大口血,半跪在地,剧烈的对碰产生的巨大气压让音无呼吸变得困难,空中的蓝色被压缩到变黑的暗红挤得渐渐溃散,音无生出了一点绝望,闭上眼,手指开始发颤。好累……   下一秒,整个人腾空而起,赤瞳脱手跌在泥地上。   音无挣扎着睁开眼,仰头去看把自己抱住的人,耳边立刻就传来了疲惫的男声:“别动。”是白凤。他勉力抱着怀中的人施展轻功,瞬时便跃入深林。   “……”嘴里含着血,音无说不出话,只瞪大了眼。   “咳——”落地的瞬间,远处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气浪扫过,白凤被击得站立不稳,跪倒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血,尽数落在音无的衣服上。   “凤儿!”音无声音嘶哑,白凤跌在地上,把她也压住了。他的状况也很糟糕。   费力地眨眨眼,白凤花了好半天才聚焦,摇摇晃晃地撑着坐起来,靠在一旁的树上。   “凤儿,你怎么样?!”音无惊恐地上前扶住他,自己也因为过大的动作疼得浑身是汗。   “走开!”白凤手臂一挥将她甩开,自己也不稳地晃了一晃,嘴角的血迹更加深了一些,他有些难受地捂住嘴。   音无稳住气息,再次靠过去,扶住他的臂,手指便搭上他的腕:“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音无确信并不是大司命的一击让他变成现在的模样。   “别碰我!”这么一吼,白凤竟也痛苦地抽了一口气。   音无深知他的性格,可是现在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她先是抬手点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便立刻扒开他的衣服,看到了深深的剑伤。   “滚开!”白凤粗暴地推开她,熟料自己的动作做到一半就眼冒金星。   “别动。”音无按住他,微冷的指头抚在伤口旁。偏细的刃,丝缕的寒气,能够伤到他……“水寒?”音无抬眸看着白凤。   他半闭着蓝紫色眼睛,皱着眉没有说话。   音无有些无奈,但也知道□不离十,伸手帮他点了穴,止住血,顺便又输了些真气过去。撕下外衫草草包扎,音无看到白凤快睡过去的疲惫样,心里还是很心疼。“我去找点水来……你别乱动。”   “站住!”白凤一把抓住她的手。   音无跌回地上,眼前突然一黑。对于音无的状况,白凤再清楚不过,她自己都撑不住了还想救他?   “我去找赤瞳帮你疗伤。”音无想掰开他的手指。   熟料白凤的手像钳子一样抓住了就不松:“我可不想亲自把你捡回来。”   “……不会的。”音无听了僵了僵,温言相劝,“必须先把寒气逼出去,否则会恶化的。”   白凤干脆闭上眼:“不许去。我没有你在的时候也不照样过了,你给我呆着哪儿也不许去。”   “可是你现在有我了……”   “倒是会说好听的话了。当……咳——”白凤又吐了一口血,手上的劲也松下来。   “你别说了。我马上就回来。”音无立刻起身,自己也趔趄了好几步才站稳。   “你给我回来!”白凤连音无的衣角都没有扯着,剧烈地咳嗽。高渐离的易水寒果真了不得,把他伤成这样,可是现在有另外的东西盖过了这份痛苦。从胸口蔓延开的苦涩让他喘不过气,她总是说等她,可是她总是一去不复返。他疯了一样找她,却看到自己的弟弟在她手下咽了气。音无、音无……我到底要拿你怎么办!   大司命拿走了赤瞳。音无看着一片焦黑的土地,心里虽然没抱太大的希望但未免还是失望。赤瞳是火属性的剑,原本与音无的属性不符,但是这样的矛盾却帮了她不小的忙。这一次她是真的急需它,水寒的剑气她不是化解不了,只是这伤最好不要拖。叹了口气,音无调息几下,又迈开脚步,寻找彤血草。   苍山万里,音无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一来二去天都要黑了。硬是凭着精神力的支持回到白凤身边,他已经晕过去了。音无查看一番,寒气已经凭着他自身的能力开始消散,可是对于他现在的病体是极大的负担。音无头一阵阵地疼,嚼碎了草药敷在伤口上又重新包扎了一番,这样已经让她眼前一片模糊。略略休息了一下,又将白凤移到一处临水的山洞,这时实在撑不下去了,一头栽倒,两眼一闭就昏死在地。   八   冷……   音无是被冻醒的,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看白凤的状况,还好他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音无捂着沉重的脑袋爬过去,发觉他只是睡着了,呼吸均匀平稳,心下松了口气。拾了些柴火燃着,音无让白凤枕在自己怀中。虽然是睡了,但是却皱着眉,在身旁火光的映衬下映出浅浅的沟壑。她是有多久没有这样细细地看他了呢?昔日俊秀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俊逸的男子,可她却没法看到。上天故意将她支开,踢出他的生命,可是她却回来了。音无靠着石壁,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以前的事……   等音无再有知觉的时候发觉自己同白凤换了个位置。她像只兔子一样缩在他怀里,他双臂紧紧地环住她,下巴贴着她的额头,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洞里的火依旧在烧,甚至比开始更亮了些。头昏昏沉沉,口里干得冒烟,音无不适地动了动,这下就惊醒了白凤。头顶传来清冷的音调:“醒了?渴吗?”   “嗯。”音无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堵上了,白凤将她扶正靠在壁上,起身出去。   音无眼前像是蒙了一层雾,她以为是洞里有什么烟,伸手挥了挥,白凤回来见了问:“你在干什么?”   她看着白凤蹲下,脸正好对着她,可是却看不真切:“这里怎么有这么多烟?”   白凤拿着青竹筒的手一抖,马上明白过来,只是把竹筒塞到她手里,靠着她坐下,也不说话。音无握着凉凉的竹筒,这下也明白了,大概是眼睛出了问题,也许以后只能看着一片雾蒙蒙的世界,于是手不自觉地握紧。她是刺客,是杀手,可是手废了,阴阳术没了,连眼睛也看不清了,以后还要怎么办?她一个人要怎么生存?难不成要回咸阳去?   音无觉得自己从没有这么绝望过。叛逃的时候,是再看韩非一眼的信念支持着她,他是她唯一认可的家人;逃亡的时候,是一定要脱离阴阳家安心地待在白凤身边的信念支持着她,她想永远和他在一起;被误会的时候,是要取得白凤原谅解释清楚的信念支持着她,她不愿他们这样下去……可是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家人,没有栖身之所,没有人可以保护她,她只有自己——这样的自己又再次丢失了最后的安慰。   音无喝着水,目光不知看向何处。手突然被温暖所覆盖,白凤握住她的手,抬起她的右腕,取出什么东西套了上去,耳边一片泠泠作响。   “这个腕钏,永远也别想取下来。”音无这才知道竟是一只手掌宽的银质的首饰。手抚上去,可以感觉到凹凸,是个镂空的腕钏,挂了四个铃铛,紫色的光穿过眼前的迷雾打在眼底。   白凤丢了什么东西出去,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反倒是紧紧握住。“你昏迷了四天……以后再做这种危险的事,没人再给你收尸……都成现在这个样子了,消停点吧,算我求你行不行?虽然你根本就不会听……明日我送你去桑海。”   音无侧过头看他,却看不清楚,只轻轻点点头。白凤叹了口气,把她揽进怀里。   未来,还很长……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又抽了才又写了篇新文吧。。。真想把其他几篇给弃了啊、、、   对了,我觉得还是说说文章整体的结构好了。预计的是四章完结,《无涯》带过的是《夜尽天明》,大概还有两节的样子。下一章叫做《心妄》,基本就走《诸子百家》和《万里长城》的剧情,原稿写了一半,真是遥遥无期的工程。。。我真是怕把它写成长篇啊、、、   那个,大家能稍微说说话吗?提提意见之类让某人改改文也好啊。。。 ☆、心妄   一   桑海地处山东,面朝大海,从小圣贤庄望出去可以看到朝暾夕月,碧海潮生。巨大的蜃楼浮在海面,像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音无站在视野最开阔的飞檐上,任海风吹拂着已经长长的鬓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色。橙黄色的夕阳被海浪吞吐着,晶莹圆润,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海鸟自由地飞翔着,穿行在橙色的浪中。这一派让人心醉的景致能维持多久?桑海已然不太平,自从蜃楼下水,大批的秦军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阴阳家众人也已悉数抵达。   “音无姑娘觉得这风景如何?”耳边传来温润无波的男子音色,颜路优雅挺拔的身影与她并立在围栏前,“从此处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桑海城。”   音无略略施礼:“颜路先生。”   “姑娘不必客气。”他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温柔又礼貌。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应该说到死都没成功。   张良知道音无同韩非之间情谊深厚,要说韩非之死对谁的打击更大,一定就是音无。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张良说:“别再想了,先养好身体。二师兄正在寻找治你眼睛的方法,也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   “好。”音无目送他离去。   从回廊下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幕上缀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相可观,亦可控。音无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按住幕布上那颗最亮的天狼星,主战之星亮得吓人,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音无所住的院子叫做“归兮馆”,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好像还是荀子的亲笔。有些疲惫地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右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手扶在门框上,音无提起裙摆抬脚跨进去,下一秒,手掌被温热覆盖,腰上一紧,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咝——”低呼一声,音无后背贴上了木墙,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凤儿……”   白凤抓着音无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而后又搭上她的手腕。   音无察觉到他的目的,轻声说:“已经好了。”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变,这种沉默让音无觉得不自在。他似乎叹了口气,两只手都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热热的吐息拂得音无有些痒。   这个、算不算是拥抱?音无有点弄不清状况。白凤的怀抱出奇的温暖,让她渐渐放松,双手也环住他的背,同他用这个似乎是在相互取暖的方式靠在一起,不觉就有些恍惚,到最后居然就睡着了……   二   “恢复得不错,不过这左手就只能这样了,老夫也无力回天。”荀子诊脉之后宣布音无的治疗正式结束了。   音无恭敬地行了大礼:“多谢夫子。”   “不必。那么今天就陪老夫切磋一局如何。”荀夫子步入正题。   音无内心一叹,面上却挂着笑:“好,便请夫子不吝赐教了。”   荀子蛮喜欢眼前的女娃娃,算是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棋艺,另外,她是自己最中意弟子的“女儿”。荀子年纪虽大了,可是人还很硬朗,脑子再清醒不过,他记得韩非还在学馆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捡了个女儿,开始荀子只当他玩笑,后来却真的见到了。那是荀子先前与音无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单方面的。而今韩非捧在手心护在心口的小女娃娃出落成了大姑娘,却弄得遍体鳞伤,让他不免唏嘘。   音无轻巧地落下一子,正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门口便响起了小童的声音:“三师公求见。”   荀子抬眼看了小童一样,目光落回棋盘,落子之后才慢吞吞地说:“让他进来。”音无奇怪张良跑来干什么。   “是。”总角小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张良进来了。   “师叔。”   荀子头也没抬:“你来干什么?”   张良没有荀子的允许也不敢坐下,含笑说:“弟子是来接音无姑娘的。”   “嗯?”荀子似乎有点不满。“你想干什么?”   “今日恰好是归宿日,没有课,弟子就想着带音无姑娘下山走走。”   荀子听张良这么说罕见地没有立刻生气,有人打扰他下棋,那可是该天诛地灭的。荀子摸摸胡子,用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好,等我下完这盘你们就去吧。”   “是。”张良看看音无,冲她眨眨眼,音无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盘棋倒是下得快,到了中盘,音无看了看局势,想了想,觉得没有胜算,便搁了子:“音无甘拜下风。”   荀子知道这盘棋她并没有敷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多谢师叔。”张良笑眯眯地站起来与音无一起行了礼,步伐轻快地出了竹园。   “到底有什么事啊?”音无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贤庄各位居然会逛街。   “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张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都问了好多遍了。   音无还是消化不良的表情:“我是真不敢相信。”   “唉。”张良摇摇头,“二师兄和子明子羽在门口等着我们,要快一点。”   “?!”颜路也去?!音无觉得好颠覆,无法想象……   张良似乎洞悉了音无的想法:“我们是去买书,不是去买菜。子曰‘君子远庖厨’,这一点我们都做得很好。”   “抱歉。”音无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不用客气。”张良微笑。   “郦先生和三师公到了。”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人,开心地说。   “小子,别这么大声。”少羽无奈地提醒,这可是在颜路面前,又不是张良。   天明不满地说:“这你也要管,烦不烦!”   少羽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明更是生气,待音无和张良走近便看到两人“互掐”的状态。   “你们来了。”颜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约束两个孩子,便直接招呼音无和张良。   “颜路先生。”音无行礼。   “走吧。”张良笑,顺便冲掐架的两人说,“该走了。”于是才消停下来。   音无同颜路走在一起,天明和少羽走在一旁偏前一步,张良则在前面。   “子明子羽,你们俩怎么不回家?”   “我们……”   “我们两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太耗时间,所以便留了下来,也恰好可以看看桑海城。”少羽打断天明,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天明很不领情地哼了一声。   “真辛苦。”音无点点头,“你们家在哪里?”   少羽料到也许会被问道,便说:“楚地。”   音无一愣,马上又微笑:“真是挺远。”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音无心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寂寞。   天明和少羽被张良叫了去,颜路和音无依旧落在后面,觉察到了音无的变化,颜路问了一句:“怎么了?”   音无抬头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音无记不得颜路,可是颜路还记得她。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楚国,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天下。虚弱的女子昏倒在路边,被游学中的他捡到。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遇见她竟也是这样的情景。   “我觉得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颜路岔开话题。   音无顿了顿,说:“嗯。子羽身上有成大事者的气势,子明很可爱,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很多。”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万物都有弱点。”颜路望着远处,“每个人都是在寻找着能够不让自己存在缺陷的路。”   音无蓦地就想起星魂的话,能够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没有心的人。割舍了一切,也便不存在弱点。一个人追求完美的过程也是舍弃的过程。“先生所言……极是。”音无微笑,但这微笑在旁人眼中未尝不是苦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逐,名利也好,财富也好,得不到的,曾经有的,习惯性地想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在握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去。每一件重要的东西,它的重要程度往往与对现在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音无姑娘?”颜路不觉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音无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颜路一愣,音无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望着他,少见的活泼。音无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便是冷静,简直就不像个女孩子,笑意几乎就进不得眼底。她需要被呵护,却坚强得不需要帮扶。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由一笑:“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尝尝齐鲁第一大厨的手艺。”   “好,多谢先生。”   桑海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异族人。所以小民的生活可以完全不受上层的影响,忽略不时来往的秦兵,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音无很少这么悠闲地逛街,因为她活的这么些年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阴阳家,剩余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也贡献给了逃亡。她似乎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第一次“逃出”阴阳家,遇到了韩非,以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将她磨得快疯掉。所以说,有些事,开了头就再停不下,并不是说了结就可以了结。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选择,一旦陷进去,便再没有选择。   “看看呀,首饰,新到的首饰!”音无的脚步因为这声声的吆喝停下了,那是一家卖首饰的小摊子。   卖首饰的小哥看到有了客,更加卖力了:“这位姑娘过来看看吧,小店的首饰绝对是物美价廉,您瞧瞧,多精致多好看。姑娘您长得又漂亮,看看这只紫玉簪,一定和您是绝配!”   音无听了笑笑,哪里有这么夸人的。说罢打算走开。   “我看倒不错,音无姑娘你也没什么首饰,女孩子家还是打扮打扮好。”颜路煞有介事地上前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玉簪。   音无哭笑不得:“我打扮了也没人看……”   “怎会没有呢?”颜路笑着把簪子递给她。   小贩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姑娘,您看您兄长都这么说了,就试试看吧。”   兄长?他们真这么像?音无抿抿唇,还是接过了簪子。那簪子通体透亮,紫幽幽的让人看了很是喜欢。沁凉温润,质地细腻,音无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鬼使神差地,音无抬头看了看颜路,觉得这簪子更适合他,温润的君子。而恰好颜路也在看她,视线相交,音无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多少钱?”音无觉得不说话自己会更尴尬,随口问了一问。   “只要二十个半两。”小哥露出灿烂的笑容。   音无没有买过首饰,也不知道是贵司便宜,可是下意识地就说:“太贵了……”不知听谁说的,只要听着不顺耳就砍价。   颜路听了一笑:“又不让你掏钱,还怕贵么?”说罢直接就把钱递给了小贩,让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先生,这……”   “就当是授课的酬劳,别说了,走吧。”音无现在才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就算是颜路这样标准的君子。只有把紫玉簪妥帖地收好,音无心底微微动了动。      三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传说中齐鲁第一的厨子是这里的掌柜。音无想,自古“第一”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厨艺第一的人为自家店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饿了吗?不进去?”颜路看音无落在后头,回头提醒,却发现她一脸呆滞状地瞪着人家的招牌。   “……啊、只是不自觉想瞻仰一下这个名字。”音无眼睛都不眨。   “瞻仰?”颜路展颜一笑,“你还是快进来吧。”   音无正打算迈步,却蓦地感觉背心发凉。猛地一回头,可街上除了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错觉?音无再回过头,看颜路走远的背影,赶紧跟上去,于是错过了巷子里一道蓝色的影子,那是星魂。   庖丁晃着大肚子从厨房里出来,正遇上颜路,明显惊讶:“呀,颜二先生,稀客啊稀客!小店真是蓬荜什么来着?……”   “蓬荜生辉。”颜路笑着补充。   “诶,是是是,颜先生请进!”庖丁热情地将他迎进去,然后发现步履匆匆的音无,“这位姑娘……”   音无看了看面前的胖先生,又看了看颜路。   “这便是齐鲁第一的丁掌柜了。”颜路笑着说。   庖丁一时有些疑惑,但是本着生意人的本能,立刻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颜姑娘?”   这是把她当成是颜路的妹妹了?音无没有说话。   颜路无奈一笑,他们真这么像吗:“是郦姑娘。”   “……”庖丁眨眨小眼睛,微张着嘴巴将这话咀嚼了一阵,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忘了呢!原来这就是郦先生!四姑娘嘛!瞧我……郦先生莫要见怪,老丁我呀就是个粗人,记性也不好,呵呵。”   “丁掌柜不必。”音无礼貌地微笑。   “丁掌柜一直负责小圣贤庄的膳食,前些日子你的饭菜还是丁掌柜特意备下的,全是清淡的菜品,今天就好好尝尝掌柜的手艺。”颜路挑了个座儿坐下,示意音无坐对面。   “真的?”音无眼睛一亮。   “哪里哪里,颜二先生真是客气。”庖丁笑呵呵地倒茶,“等会儿老丁我亲自下厨为郦先生做些好吃!”   “多谢掌柜了。”音无心里盘算着自己似乎可以趁机拜师学艺什么的不知颜路允不允许。   “郦先生客气了,哈哈。”      “二师公?!”天明少羽和张良并肩走入有间客栈,天明惊讶地发现颜路独自坐在桌案前饮茶,手中执了一卷竹简。   颜路放下茶杯,抬起头:“子房,子羽,子明。”   “二师公。”   “师兄。”   张良领着两个孩子坐下,天明明显有些不自在,扭来扭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坐法,张良见了说:“随便坐下就行了。”天明这才不好意思地盘腿做好,引得少羽一阵叹息。   张良扫了扫周围,没有发现音无,便问道:“音无呢?”   颜路一笑:“在后厨。”   “后厨?”这下张良哑然。   颜路接着点点头:“在跟着丁掌柜学做菜。”   “不会吧?!”天明的脑袋险些磕在桌上,他虽然觉得庖丁的手艺一绝,但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他学的是武艺,不是厨艺……   “真是没自觉,好歹是儒家的先生。”张良失笑。   “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颜路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字。   张良有想翻白眼的冲动:“二师兄,我知道你为人素来宽厚,可是这也太宽厚了吧。”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张良是真的很没形象地在内心甩卫生球:“……二师兄,这次你真是没自觉。”   颜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总没自觉。”   张良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张良先生也来啦,还有天……子明和子羽。”庖丁从后厨出来,看到颜路对面又坐了三人,上前招呼。   “丁掌柜。”张良温和一笑,“麻烦丁掌柜再上些菜来,我们三个可都还饿着。”   “好好好。”庖丁笑呵呵地用帕子擦擦手。   “我要烤山鸡!”天明立刻蹦出一句。   “你小子就只知道山鸡吗?!有点出息好不好!”少羽敲了敲他的头。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你们也来了?”音无端着菜出来,天明少羽又开始掐架了。   “郦先生。”少羽叫道。   音无把菜放过去,天明迫不及待地动筷子,音无笑眯眯地提醒:“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知道了!”天明虽然这么应,可是动作一点都没有放慢。而后陆陆续续石兰把菜上齐了,音无也坐在颜路身边。   张良趁机问道:“怎么想起要学艺了?”   音无奇道:“这个不是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吗?”   张良可不认为音无是什么“寻常女儿家”,不过没有继续说,只是说:“我们在这儿吃饭,你们俩干坐着看我们也不自在,要不就先回去或者去逛一逛?”   颜路听了觉得不错,见音无没什么意见就说:“那你们记得要早些回去。”随后放下竹简同音无一起出去。   张良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淡淡一笑。   “学得如何?”站在海边,海风徐徐,腥咸的潮湿扑鼻,海鸟高叫着在海面上翱翔,幽碧的海水泛着波光。眼前虽然还有淡淡的白色,音无还是将景色看得差不多。从围栏上望下去,她似乎看到了白生生的鱼在游动。听到颜路的问话,音无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左手不能用了。”   颜路侧过头看她:“左手……”   音无抿抿唇,把手拿到自己眼前,手心处褐色的伤疤很清楚:“我是左撇子。”   颜路一直很奇怪音无这一身的伤究竟从何而来,可是却不好问。只见音无有些惨淡地笑:“这些伤,几乎把我的手给废了,能保住它真是谢天谢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鬓发拂动着,不知想些什么。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遥远。距离近的,心远;心远的,距离更远。就算再走近,也跨不过那条名为时间的河。就像这些伤疤,跨不过时间,痕迹依旧在,更何况它们并非烙在手掌,而是心。   四   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一般来说,人都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何况是音无这种将这种精神贯彻到底的人,最终她还是去了厨房。有间客栈负责的是当家们的膳食,庄内的厨房主要负责学生们的吃食,作为祖师爷的孔老夫子都很注重饮食,所以材料还是颇为齐全的。   音无学的是宫保鸡丁,以前虽然也会,但是向齐鲁名厨学习,音无觉得自己的技术如果不提高就是在对不起人家。因为本身就用剑,所以刀工不在话下,音无丝毫没有身为剑客的自觉,将绝世剑法用来切菜,跟杀鸡用宰牛刀没有任何区别。手起刀落,食材们都变成了方丁。   她在这里做的欢,可苦了寻她的白凤,无奈之下放了谍翅才知道她在厨房,不由就皱眉,小圣贤庄难道还要她做饭?   白凤飞也似地随谍翅鸟来到了厨房,音无此时正将鸡丁下锅。   “你在干什么?!”白凤上前去一把夺过音无几乎拿不住的铲子,“明知道你的左手就是个装饰,还炒个什么菜!”   “凤儿你怎么……”音无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要是呆不下去就给我滚回谷里去!”白凤拧着眉头,“而且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回山里。”   音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一句话都没说。   这回白凤倒奇怪地看着她,那丝笑容怎么看就是不顺眼。   “我就是想试试手艺而已。”音无小心地想拿回铲子的控制权,叫白凤一瞪赶紧停下。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音无心里小小地纠结。   白凤半天没动静,音无眼见着食材就快胡了,谁知白凤居然一转身站到灶台前虽有些生疏但不失水准地翻炒起来。   ……连做菜都这么好看。音无目瞪口呆,不过脸上保留了最后的淡定:“你怎么会的……”   “你走了以后,我还可以有什么不会?”白凤冷冰冰地回。   这回音无的表情彻底凝固,本来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让她不自觉地四肢发僵。目光移到自己的足尖,音无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音无使劲地避免回忆从前,可是却偏偏适得其反,脑子里全是快乐的生活,衬得现实愈发悲凉。   “尝尝看?”直到白凤把筷子塞进她的手中音无才回过神,机械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音无顿住,意外地好吃。   “……很好吃。”音无低低地说,眼睛也没有看白凤,因为就算看了也看不清。   “……”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音无才抬起头,尴尬的沉默让她受不了:“要不要也尝一尝?”   白凤环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送过来的鸡丁,干脆直接含住——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方式。“将就。”   音无这回真的再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沉默吧沉默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就只有沉默了呢?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河广》,真是太讽刺了。   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白凤一声轻唤:“音无,过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白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叫她,脚步不由自主,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消失了。白凤似乎又在叹气,原本靠在台边,这会儿直起身来,拉住音无的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音无感觉腰上一紧,唇边便是一点温热。眼前是放大的脸,依旧蹙着眉,只是闭上了眼。音无浑身僵硬,思维空白。   他在吻她。   两片薄唇轻轻触着她的唇瓣,浅浅地舔了舔便离开。简短地只是一瞬的事,却好像很长很长。   “音无。”   音无明显感觉到耳根到头发尖尖都在迅速发烫,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   “怎么了?”荀子十分奇怪,今天的音无心不在焉。放下手中的棋子,荀子以为音无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内伤复发了?”   又一次走神的音无吓了一跳,羞愧地低下头:“应该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昨晚的事情,音无甚至忽略了靠近的危险气息。   荀子皱皱眉,思索着是不是最近把频繁的约她下棋让她吃不消,最后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要不要跟我去收拾院子。好久没有动了。”   音无正想答应,传话的小童便进来了:“夫子。”   “何事?”荀子的目光转向门口。   小童拉开门行礼:“门外有客求见。”   “是谁?”荀子其实并没有真正深究的意思,随口说,“你去告诉他,老夫闭关研读先贤典籍,不见。”   “是。”小童恭敬地退了出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来人说是您的弟子李斯,感念您当年的授业解惑之恩,特来看望老师。”   “李斯?”荀子眼光一闪,音无看到了那双眼中沉淀的沉郁,心里升起了复杂的感情。李斯,天下人口中害死韩非的罪魁祸首!荀子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闭上眼,“他来何事,你告诉他,老夫不记得有一个叫做李斯的弟子,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经不在人世。”说罢又看着垂首的音无。   “是。”   “夫子……”音无抬起头看着荀子,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不用说了。”荀子闭上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休息。”   “好。”   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二人,可是李斯却害死了韩非。嬴政本无意杀韩非。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爱才敬才天下皆知。韩非入秦之前早已将《韩非子》全卷赠与了秦王,音无再咸阳宫中见过这部书,当然她在这本书还是草稿的时候就看完了,嬴政将这部书保存在书房,时不时还会翻阅,保存得甚好。秦王赏识韩非谁人不知?可是他却因为一纸《存韩书》下狱致死……郑国疲秦,最后做了大田令,可是韩非就是为自己国家一搏,却被打入云阳国狱,不到半月就死于狱中,谁人不惊?天下众说纷纭,而大部分人矛头所指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当时还是长史的李斯。   音无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是……   从半竹园出来,音无走在幽静的树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金羽凤蝶。竹林里没有风,只有声声的铃响荡在周围,显得还有些诡秘。音无不由得想起了在阴阳家的日子,那时也是声声摇铃,不过背景是浩淼璀璨的天象。之中沉寂得让人想睡过去的平静,也许是音无过得最宁静的时光。她的阴阳术由东皇太一亲授,地位自然就不同一般人,所以,那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日子。而今却只能步步小心。当年的束缚只是阴阳家这个牢笼,而现在却是整个天下。仰望着被竹林割成小块的天空,音无停下了脚步。   儒家小圣贤庄很热闹。先前的墨家与儒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而墨家因为抗拒帝国的统治而被围剿,机关城覆灭之后到而今已经无法与儒家相提并论,自此,儒门就是一家独大,所以一个学派若是想立威,一个人想要立名,挑战儒家无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路径。今日,儒家便迎来了名家掌门,公孙玲珑。可单是她一人前来,便可说是单纯的学派之争,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当朝丞相李斯,就不简单了。   伏念从迎接李斯一行时便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直到与李斯一同坐到上席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名家在战国时还是主流的学派,惠子到后来几代传人都赢得了尊重,可到后来传着传着,天下人都发觉名家似乎越来越刁钻古怪,到现在直接就是诡辩瞎掰,说得似乎都有理有据,结论却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又没人说得过。名家学子大都被人看不起,但也确确实实出过人才,比如说秦国的蔡泽。他们都是邦交能手,可终归不是主流。名家有许多有名的论题,最为著名的不过“白马非马”。公孙玲珑今日就带着名动天下的白马“踏雪”前来,音无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弟子围在正殿门口,一匹雪白的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甩尾。   “郦先生。”少羽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经过音无身边,音无认得这匹马,它因为衰老而放在厨房拉磨。“先生为何不过去?”   音无回头见是他,说:“今日有什么大事吗?”   “丞相李斯带着一个叫公孙玲珑的胖女人来挑战小圣贤庄,正在辨合。”少羽答道。   “是吗,怪不得见到了踏雪。”   “先生知道?”   “公孙家的名马踏雪一生只有一胎,极为珍贵,至今传了十六代。毛色雪白,四蹄纯黑,跑起来风驰电掣,却很稳健,天下人莫不想得到。”音无笑笑,“不过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还当这马就是用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可以骑。”   音无看看少羽牵着瘦马,想到了什么,便问:“难不成这马是用来对付‘白马非马’的?”   “正是,还是三师公叫我们特意备下的。”   “张良先生?……也确实像他干得出来的事。”音无略略一笑。“对了,怎么没见到子明?”   少羽耸耸肩:“三师公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更不讲理的人去对付,所以子明应战去了。”   “这样?”音无忍俊不禁,目光飘向正殿,这便见天明的身影。   “看来到重头戏了,先生一起过去吗?”少羽笑着说。   “也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天明叉着腰质问少羽。   “我这不是卖卖关子让你更好出风头了吗。”少羽嘻嘻地笑着,一双眸子里全是狡黠。   “切。”天明撇嘴,转而向音无行礼,“郦先生。”   “好了,快去吧,不要失了礼数。”音无弯着眼睛挥手。   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只微微扭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正中坐着的李斯。目光不做停留,向下再看,坐着颜路张良和几个有资历的儒家弟子,而对面则是随李斯而来的星魂、楚南公,公孙玲珑现在站在大殿中央。看到星魂和楚南公,音无不禁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脚步便后退几步,但星魂因为咒印的关系早发现了她,面上诡秘地一笑,桌下的手便开始结印,音无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眉心烫了起来,力气在逐渐流失,缓慢又艰难地迈着步子,音无迫切地要走远一点。为什么星魂会在这里!?音无右手微微一动,身体里的真气便急速汇聚到眉心处。星魂感受到了音无的抵抗,又是急速的结印,音无浑身一颤,喉间便是一股腥甜。   “唔……”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原本就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白色更加浓郁,音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郦先生,你怎么了?”所幸大家都被屋内的情况所吸引,没有注意到音无的不对劲,倒是少羽看到音无有些不正常。   “子羽?”音无轻声开口,一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流下。抬起左手,音无想扶着他,谁知一个不稳便向前跌倒。   “郦先生!”少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   音无示意他不要声张:“快扶我过去。”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树林,音无几欲伏地。   “可是……”少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找大夫吧?   “照我说的做。”音无嘴里又冒了点血,眉心的咒印开始发光,淡淡的紫色,妖冶而诡异。   少羽的记忆立刻撤回机关城,那时天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难道郦先生身上也有阴阳家的什么咒印吗?   浑身都在发抖,很疼。音无抓着少羽,但左手使不上劲倒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右手掐进土里几乎要撕裂指甲。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横行,音无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叫出声,脑子里混乱着,潮水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浮现。   在阴阳家的日子,韩非仍在的日子,有白凤在身边的日子,逃亡的日子,拼命寻找着救回黑羽方法的日子,咸阳宫的日子……   “你是阴阳家未来的王牌……”   “就叫一声又不会死,来,跟着我叫,爹~”   “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会来?!”   “我要杀了你!”   “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要撑爆她的头。   “郦先生……”少羽有些慌乱,“我去找二师公!”   音无牙齿咯咯打颤,根本无暇说话。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浓,音无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有一丝水红飘过,是棠棣。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高大的棠棣树向外伸展的枝条,它们在风中摇曳,抖落漫天的水红色。棠棣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影子,音无看不真切。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音无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冲她招招手:“音无,过来。”   “音无姑娘!音无姑娘!”有什么人在叫她,一股温热的真气通过经脉输入她的体内,意识渐渐恢复。“音无姑娘!音无!……”   音无睁开眼,发现是颜路扶着自己。“颜路先生……”   “怎么样?”语气中有一点焦急。   音无想笑一笑,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丽妃娘娘?”试探的口气,却真叫她吓得不轻。缓慢地抬头,她看到的是李斯。   “丽妃娘娘。”他又叫了一次。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民女粗鄙,哪里是什么娘娘。”音无垂下头。   李斯半晌没有说话,可众人都看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最后转身。音无明显地感受到星魂投来的复杂目光,楚南公咳嗽了几声,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跟在李斯身后,顺便也带走了星魂。   “……感觉如何?是内伤又发作了吗?”颜路将她扶起来。   “不是……没什么大碍。”音无说罢摇摇头,推开了颜路的手,“快去送丞相大人,若是因为这样失了礼数,伏念先生也不好交代。”   颜路默认了音无的话,冲天明和少羽说:“你们照顾郦先生,送她回房。”   “是。”   颜路这便匆匆而去。   五   归兮临着东海,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音无站在阳台上,披散着头发,吹着不知海风还是山风。小圣贤庄入夜之后显得特别安静,只有几盏稀稀落落亮着的橘黄风灯发出柔和的光。天气晴朗,天幕上是点点明星,一轮圆月从海面上缓缓浮起,荡涤着海浪,幽雅又静谧。星辉落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月出皎兮。   “都来了这么久了,为何不露面?”音无侧过身,眼睛注视着屋内,灰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穿着薄薄的中衣,裙摆随风飘飘,露出光洁的足踝。   屋内某一处的空气如水波般动了动,赫然显出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月光中,明朗起来。过于白的脸色让他脸上的纹路益发诡异,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看来你是做了充分准备,今日倒不怕我了。”星魂的声线带着嘲讽。   “星魂大人。”音无面对着他,双手笼在袖子里。   “我今日不打算将你如何,”星魂目光扫过浑身戒备的音无,“如果你想让我如何,你也好得偿所愿。”   清风吹过,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冷。星魂凉薄的笑着,不再多说,款步行至围栏旁。星魂安静的时候连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也只有当他不笑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九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自由因星魂而来,也因他而去。原本东皇太一都打算对音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星魂一挑明,再护短的他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音无对这个孩子相当气恼,索性再不教他,也不给他好脸色,而彼时的星魂已经不用她教了,但是就是缠着她不放。先是无可奈何,再是烦不胜烦,最后视之如空气。五年,五年里星魂和音无形影不离。五年之中音无不问世事埋头于阴阳术,星魂正好是她最好的对手,两人互相竞争着,几乎成就了阴阳家的传说。可是五年之后音无知晓了韩非之死,打伤了星魂逃出阴阳家。阴阳家容不得背叛,即使她是与星魂并称的“王牌”,是东皇太一的弟子。但是奇怪的是真的没有人追杀她。很久以后音无才知道是星魂独自挡下了她的惩罚,也因为自己当时一气之下用的寒气灼伤了正在修炼聚气成刃的他,给他留下了半脸可怕的纹路。而且她还辜负他的努力彻底与阴阳家决裂,星魂的所有都付诸东流。若说音无是因为误会而伤了白凤,那么便是因为自私而害了星魂。她无法补偿。   “星魂大人。”   “你叛逃就是为了去当一个妃子?”星魂遥望着海天。   “不是。”   “那为什么韩非都死了一年你都不回来?!”   “星魂……”   “……你的封号是‘丽妃’?”   “星魂。”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   “丽妃……看来他对你不错,竟放任一个后妃四处乱跑。”   音无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不成,最后选择了沉默。而星魂也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圆月东升。他想起月神的话:“音无的一生注定逃亡,永无止境。”   “这是预言?”   “这是命运。”   到头来他也无法打破这命运的枷锁,因为她自从跨过阴阳家的大门就从未停止逃亡的脚步,究竟她在逃些什么?   小圣贤庄的另一处,颜路和张良也没有睡。   “音无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湖塘里一樽明月,颜路望着月的倒影开口。   “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张良笑着反问。   “你又愿意告诉我什么?”颜路这么说。   “呵呵,师兄可记得十二年前荆轲刺秦一事?”   “天下皆知。”   “当时秦王宫里就有一名妃子封号丽妃,她死在那一年。”   “怎么说起这个?”   “音无姓白,郦氏一族。追本溯源她是秦国人,穆公时代大将白乙丙的后人。而丽妃小字丽姬,是燕人。”   “你想说音无不是丽妃?”   “可是丞相却‘误认’音无是丽妃,这只能说明,音无的相貌酷似丽妃。”   “这……”   张良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接着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师兄若想得知,还是自己问比较好。”   颜路转过头,看着张良棱角分明的脸不由有些气恼:“你明知我不可能去问。”   “也是,师兄怎么会当着人家面问人家家底。”   “子房!”   “开开玩笑。二师兄,你可记得大师兄成亲那年同我们兄弟二人说的话?”   “……哪句?”   “大师兄劝我们也早日成家,我们的回答。”张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   颜路愣了愣,仔细一想:“记得。我说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说的是……”   “舜华并非轻易可以采摘,也不是木瓜都可以换回琼琚。①”   “子房?”   “更深露重,师兄也早点歇息了吧。”   寂寂的风吹皱了湖面,漾开一片碎银。颜路怎么会不明白张良的话?抬头望着升入中天的明月,突然就想起了《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嘴角噙着点笑意,只是不自觉就让人看了寂寞。      注释①:“舜华”出自《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琼琚”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释②: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六   “手再抬起来一点,斜挑出刺,便可破了这一剑。如此可明白?”音无示范了一次,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多谢先生指点。”子聪恭敬地收剑行礼。   音无点头:“子明,下一个你来。”   “啊?!这……”天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是我不会用剑呀!”   音无左手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地握着剑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谁一开始就会的。不要怕,过来。”   “可是先生……我是真的不会。”看到前面这么多人都被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天明出丑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是在郦先生面前,绝对不要再来一次!这便死命地想要拒绝。   音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剑馆就这样了?细细一想,觉得也许是怕被嘲笑,于是又说:“要不要我让他们都出去?”   天明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郦先生,我真的不会。”   “真是的,快过来!”音无无奈动用了师长的威严。少羽也觉得天明今天是畏缩过头了。   天明扭扭捏捏地接过少羽递给他的剑,苦着脸站到音无对面:“……请先生赐教。”   音无还是安慰他:“没关系,只有实战才可以发现问题。而且……”她凑到天明耳边轻声说,“而且招式不好看也无所谓,就算看起来不是招数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将敌人打败就可以。”   “真的?”天明眼睛亮闪闪的。   音无点点头。   “那好!看招!”天明一下子就被鼓舞了,摆好架势一下子就冲了过去。音无横剑挡住,天明险些被挑翻过去。   “要稳住脚下。”音无提醒,随手一剑,目标在天明的右肩。“注意右边哦!”   “嘿!”天明赶紧躲开,木剑几乎就是胡乱在空中划了划,接住音无的剑招。   “要看着我,不要怕,找准剑锋的位置,判断剑的走向懂吗?”音无继续谆谆教导,也不知天明是不是听进去了。   天明站在一旁略略休息一下,回忆以前盖聂教给他的剑招,然后便再次冲上去。   “不要怕,看清敌人的破绽下手。”音无看着天明笑笑,身形没有移动半分,打量着他的招式。是要有形不少。   天明选的地方是音无的左肩,真是不得了的直觉,他其实没有看出音无左肩究竟什么不对,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那里就是破绽。音无笑意深了些,剑尖一扫,天明却一下子避开。   “嘿嘿,找到了。”跃向半空,天明扑向音无握剑的手。   音无觉得天明若是开窍了必定可以在剑术这条路上走远,于是决定来点真格的。右手的剑抬起,急速地一刺——   “啊!——”天明急急地要避开,可是还是撞上了剑锋,一下子跌在地上。“好痛啊!”   “哈哈,好傻!”   “子明果然不行!”   “切!”天明不满地瞪了旁边起哄的人一眼,低下头。   “子明。”音无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起来。”   天明有些沮丧地看着音无,还是乖乖地握住了那只柔软却布满茧子的手。   “你做得很好。”音无说。   “……郦先生你不用安慰我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是真的做得很好,因为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音无看他不信,接着补充,“连子羽也只有扑上去送死的份。”   “真的?”天明这才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试试吗?”音无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的脸。   “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要是郦先生骗他,这会更让他郁闷的。   音无一愣,子明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绝佳的动态视力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简单的东西可以轻易战胜华丽。大家也看到了,子明的剑招虽然笨拙,却也接住了我的剑。实际上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容易招致祸患,特别是在真刀真枪的场合,大家以后也要做好这个准备……你说是吗,子羽?”   少羽不知何时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开始走神,连音无的话也没听到。“喂,先生在叫你!”天明撞撞他的胳膊。   “呃?”少羽抬头,落入音无带笑的眼神中。   “怎么了?子羽,去挑一件顺手的兵器,下一个你来。”音无指了指周围放置的两排刀枪剑戟。   少羽一愣:“是。”   弟子们都知道少羽的御射之术都颇为厉害,看音无要认真与少羽切磋,都围过来。   少羽挑了一杆长枪,与音无相对而立:“先生赐教。”音无点头,他便做好了起势。音无心里微微赞赏,右手的剑也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羽手中的枪直刺而出,直逼音无胸腹。音无身体侧滑,引开枪尖,少羽长枪横推,音无回手隔断,身形一闪,急速地攻击少羽的脖颈。他身体后仰,长枪从背后绕过,扫至音无腹部,岂料音无身如灵蛇,轻轻一扭,反而迎上了少羽的攻击。   空荡荡的剑馆里只有剑戟相交之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只有少羽知道音无此时是在引导他,不知只用了几成力,心里对音无的尊敬便多了几分。   突然,横□来的一把木剑轻巧地架开音无的攻击,白色的影子与代替了少羽与音无缠斗。蓦地脱出战局的少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是三师公!”   “天呐!”   “这下大开眼界了!“   弟子们都张大了嘴。   “我也来领教领教如何?”   “既然如此,音无便不客气了。”   众人只见音无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木剑的攻势变得凌厉,与张良的交锋竟让人无法直视。   “…厉害……”少羽也不由呆了呆,除了盖聂和卫庄,天下没几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郦先生居然也这么强!但是还是比不上大叔。”天明感叹一句,不忘自家大叔。   “他们在笑。”少羽只说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变化。音无的招式很简单,但是都很有实效,张良竟也被逼得下狠手,少羽似乎理解了“华丽的招式往往会带来危险”的意义。   “承让。”流转的空气突地停了下来,银铃声还在响,张良的剑尖指着音无的脖子,而音无的剑还悬在半空。   “看来是张良先生技高一筹。”音无笑着收剑。   “可别忘了你用的是右手。”张良也把剑握着,背在背后。   “花落无人处,鬼魅踏星海。”   被吓得不轻,音无猛地转头,发现了颜路的身影:“……颜路先生。”   颜路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他冲学生们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去上课?”这么一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堂课该是他们颜二师公的,鱼贯而出赶紧过去。   “颜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误了学生们的课……”音无有点尴尬,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平日里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丝桃红。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要切磋找什么时间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嘛。”张良笑呵呵地将两把剑放回兵器架。他的脸上是一脸平淡,仿佛刚才舞剑的不是他。   “音无姑娘身体才好,剑术课上也消停着点儿。”颜路叹口气,这才离开。   “居然被教训了。”张良低着头笑。   “张良先生还会怕?”音无拢了拢头发回头调侃。   “你说呢?”   “这可不好说。我听人家说,一物降一物。”   张良看着音无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口齿似乎伶俐了不少。”   音无奇道:“你又知道我以前如何?”   张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最近没睡好?”   音无摸摸脸颊:“很明显吗?”   张良指指她的脸:“眼睛下面有点青。我还说叫你一同下山,怕你先得好好休息,否则我就又要被训斥了。”   音无睨了他一眼,口中道:“我确实该休息了。”   自从星魂走后,音无晚上不知怎的就开始持续失眠,张良成天在外晃悠,近来的课都是音无在上,她白天也没时间打个盹儿什么的。思索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之类,音无突然又想起自己与庖丁的约定,她恰好在今天去学做菜的。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有间客栈,都说好了。”音无最后还是说。   “好吧,你便同石兰一起下山好了。”   “嗯。”   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音无同石兰走在石板路上,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却发觉自己的脚步渐渐迟缓,随后她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走着……四周暗了下来,微微泛黄。音无心里有不详的感觉,随后一阵怪异的扭曲,斗转星移,星空浩瀚。   “这里是?!……”音无已经,一股沁凉的恶寒爬满了背脊。   “音无。”   音无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到了观星台上伟岸的身影,颤着嘴唇:“东皇阁下……”         一   桑海地处山东,面朝大海,从小圣贤庄望出去可以看到朝暾夕月,碧海潮生。巨大的蜃楼浮在海面,像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音无站在视野最开阔的飞檐上,任海风吹拂着已经长长的鬓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色。橙黄色的夕阳被海浪吞吐着,晶莹圆润,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海鸟自由地飞翔着,穿行在橙色的浪中。这一派让人心醉的景致能维持多久?桑海已然不太平,自从蜃楼下水,大批的秦军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阴阳家众人也已悉数抵达。   “音无姑娘觉得这风景如何?”耳边传来温润无波的男子音色,颜路优雅挺拔的身影与她并立在围栏前,“从此处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桑海城。”   音无略略施礼:“颜路先生。”   “姑娘不必客气。”他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温柔又礼貌。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应该说到死都没成功。   张良知道音无同韩非之间情谊深厚,要说韩非之死对谁的打击更大,一定就是音无。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张良说:“别再想了,先养好身体。二师兄正在寻找治你眼睛的方法,也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   “好。”音无目送他离去。   从回廊下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幕上缀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相可观,亦可控。音无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按住幕布上那颗最亮的天狼星,主战之星亮得吓人,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音无所住的院子叫做“归兮馆”,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好像还是荀子的亲笔。有些疲惫地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右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手扶在门框上,音无提起裙摆抬脚跨进去,下一秒,手掌被温热覆盖,腰上一紧,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咝——”低呼一声,音无后背贴上了木墙,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凤儿……”   白凤抓着音无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而后又搭上她的手腕。   音无察觉到他的目的,轻声说:“已经好了。”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变,这种沉默让音无觉得不自在。他似乎叹了口气,两只手都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热热的吐息拂得音无有些痒。   这个、算不算是拥抱?音无有点弄不清状况。白凤的怀抱出奇的温暖,让她渐渐放松,双手也环住他的背,同他用这个似乎是在相互取暖的方式靠在一起,不觉就有些恍惚,到最后居然就睡着了……   二   “恢复得不错,不过这左手就只能这样了,老夫也无力回天。”荀子诊脉之后宣布音无的治疗正式结束了。   音无恭敬地行了大礼:“多谢夫子。”   “不必。那么今天就陪老夫切磋一局如何。”荀夫子步入正题。   音无内心一叹,面上却挂着笑:“好,便请夫子不吝赐教了。”   荀子蛮喜欢眼前的女娃娃,算是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棋艺,另外,她是自己最中意弟子的“女儿”。荀子年纪虽大了,可是人还很硬朗,脑子再清醒不过,他记得韩非还在学馆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捡了个女儿,开始荀子只当他玩笑,后来却真的见到了。那是荀子先前与音无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单方面的。而今韩非捧在手心护在心口的小女娃娃出落成了大姑娘,却弄得遍体鳞伤,让他不免唏嘘。   音无轻巧地落下一子,正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门口便响起了小童的声音:“三师公求见。”   荀子抬眼看了小童一样,目光落回棋盘,落子之后才慢吞吞地说:“让他进来。”音无奇怪张良跑来干什么。   “是。”总角小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张良进来了。   “师叔。”   荀子头也没抬:“你来干什么?”   张良没有荀子的允许也不敢坐下,含笑说:“弟子是来接音无姑娘的。”   “嗯?”荀子似乎有点不满。“你想干什么?”   “今日恰好是归宿日,没有课,弟子就想着带音无姑娘下山走走。”   荀子听张良这么说罕见地没有立刻生气,有人打扰他下棋,那可是该天诛地灭的。荀子摸摸胡子,用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好,等我下完这盘你们就去吧。”   “是。”张良看看音无,冲她眨眨眼,音无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盘棋倒是下得快,到了中盘,音无看了看局势,想了想,觉得没有胜算,便搁了子:“音无甘拜下风。”   荀子知道这盘棋她并没有敷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多谢师叔。”张良笑眯眯地站起来与音无一起行了礼,步伐轻快地出了竹园。   “到底有什么事啊?”音无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贤庄各位居然会逛街。   “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张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都问了好多遍了。   音无还是消化不良的表情:“我是真不敢相信。”   “唉。”张良摇摇头,“二师兄和子明子羽在门口等着我们,要快一点。”   “?!”颜路也去?!音无觉得好颠覆,无法想象……   张良似乎洞悉了音无的想法:“我们是去买书,不是去买菜。子曰‘君子远庖厨’,这一点我们都做得很好。”   “抱歉。”音无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不用客气。”张良微笑。   “郦先生和三师公到了。”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人,开心地说。   “小子,别这么大声。”少羽无奈地提醒,这可是在颜路面前,又不是张良。   天明不满地说:“这你也要管,烦不烦!”   少羽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明更是生气,待音无和张良走近便看到两人“互掐”的状态。   “你们来了。”颜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约束两个孩子,便直接招呼音无和张良。   “颜路先生。”音无行礼。   “走吧。”张良笑,顺便冲掐架的两人说,“该走了。”于是才消停下来。   音无同颜路走在一起,天明和少羽走在一旁偏前一步,张良则在前面。   “子明子羽,你们俩怎么不回家?”   “我们……”   “我们两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太耗时间,所以便留了下来,也恰好可以看看桑海城。”少羽打断天明,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天明很不领情地哼了一声。   “真辛苦。”音无点点头,“你们家在哪里?”   少羽料到也许会被问道,便说:“楚地。”   音无一愣,马上又微笑:“真是挺远。”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音无心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寂寞。   天明和少羽被张良叫了去,颜路和音无依旧落在后面,觉察到了音无的变化,颜路问了一句:“怎么了?”   音无抬头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音无记不得颜路,可是颜路还记得她。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楚国,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天下。虚弱的女子昏倒在路边,被游学中的他捡到。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遇见她竟也是这样的情景。   “我觉得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颜路岔开话题。   音无顿了顿,说:“嗯。子羽身上有成大事者的气势,子明很可爱,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很多。”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万物都有弱点。”颜路望着远处,“每个人都是在寻找着能够不让自己存在缺陷的路。”   音无蓦地就想起星魂的话,能够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没有心的人。割舍了一切,也便不存在弱点。一个人追求完美的过程也是舍弃的过程。“先生所言……极是。”音无微笑,但这微笑在旁人眼中未尝不是苦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逐,名利也好,财富也好,得不到的,曾经有的,习惯性地想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在握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去。每一件重要的东西,它的重要程度往往与对现在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音无姑娘?”颜路不觉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音无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颜路一愣,音无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望着他,少见的活泼。音无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便是冷静,简直就不像个女孩子,笑意几乎就进不得眼底。她需要被呵护,却坚强得不需要帮扶。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由一笑:“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尝尝齐鲁第一大厨的手艺。”   “好,多谢先生。”   桑海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异族人。所以小民的生活可以完全不受上层的影响,忽略不时来往的秦兵,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音无很少这么悠闲地逛街,因为她活的这么些年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阴阳家,剩余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也贡献给了逃亡。她似乎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第一次“逃出”阴阳家,遇到了韩非,以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将她磨得快疯掉。所以说,有些事,开了头就再停不下,并不是说了结就可以了结。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选择,一旦陷进去,便再没有选择。   “看看呀,首饰,新到的首饰!”音无的脚步因为这声声的吆喝停下了,那是一家卖首饰的小摊子。   卖首饰的小哥看到有了客,更加卖力了:“这位姑娘过来看看吧,小店的首饰绝对是物美价廉,您瞧瞧,多精致多好看。姑娘您长得又漂亮,看看这只紫玉簪,一定和您是绝配!”   音无听了笑笑,哪里有这么夸人的。说罢打算走开。   “我看倒不错,音无姑娘你也没什么首饰,女孩子家还是打扮打扮好。”颜路煞有介事地上前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玉簪。   音无哭笑不得:“我打扮了也没人看……”   “怎会没有呢?”颜路笑着把簪子递给她。   小贩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姑娘,您看您兄长都这么说了,就试试看吧。”   兄长?他们真这么像?音无抿抿唇,还是接过了簪子。那簪子通体透亮,紫幽幽的让人看了很是喜欢。沁凉温润,质地细腻,音无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鬼使神差地,音无抬头看了看颜路,觉得这簪子更适合他,温润的君子。而恰好颜路也在看她,视线相交,音无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多少钱?”音无觉得不说话自己会更尴尬,随口问了一问。   “只要二十个半两。”小哥露出灿烂的笑容。   音无没有买过首饰,也不知道是贵司便宜,可是下意识地就说:“太贵了……”不知听谁说的,只要听着不顺耳就砍价。   颜路听了一笑:“又不让你掏钱,还怕贵么?”说罢直接就把钱递给了小贩,让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先生,这……”   “就当是授课的酬劳,别说了,走吧。”音无现在才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就算是颜路这样标准的君子。只有把紫玉簪妥帖地收好,音无心底微微动了动。      三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传说中齐鲁第一的厨子是这里的掌柜。音无想,自古“第一”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厨艺第一的人为自家店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饿了吗?不进去?”颜路看音无落在后头,回头提醒,却发现她一脸呆滞状地瞪着人家的招牌。   “……啊、只是不自觉想瞻仰一下这个名字。”音无眼睛都不眨。   “瞻仰?”颜路展颜一笑,“你还是快进来吧。”   音无正打算迈步,却蓦地感觉背心发凉。猛地一回头,可街上除了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错觉?音无再回过头,看颜路走远的背影,赶紧跟上去,于是错过了巷子里一道蓝色的影子,那是星魂。   庖丁晃着大肚子从厨房里出来,正遇上颜路,明显惊讶:“呀,颜二先生,稀客啊稀客!小店真是蓬荜什么来着?……”   “蓬荜生辉。”颜路笑着补充。   “诶,是是是,颜先生请进!”庖丁热情地将他迎进去,然后发现步履匆匆的音无,“这位姑娘……”   音无看了看面前的胖先生,又看了看颜路。   “这便是齐鲁第一的丁掌柜了。”颜路笑着说。   庖丁一时有些疑惑,但是本着生意人的本能,立刻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颜姑娘?”   这是把她当成是颜路的妹妹了?音无没有说话。   颜路无奈一笑,他们真这么像吗:“是郦姑娘。”   “……”庖丁眨眨小眼睛,微张着嘴巴将这话咀嚼了一阵,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忘了呢!原来这就是郦先生!四姑娘嘛!瞧我……郦先生莫要见怪,老丁我呀就是个粗人,记性也不好,呵呵。”   “丁掌柜不必。”音无礼貌地微笑。   “丁掌柜一直负责小圣贤庄的膳食,前些日子你的饭菜还是丁掌柜特意备下的,全是清淡的菜品,今天就好好尝尝掌柜的手艺。”颜路挑了个座儿坐下,示意音无坐对面。   “真的?”音无眼睛一亮。   “哪里哪里,颜二先生真是客气。”庖丁笑呵呵地倒茶,“等会儿老丁我亲自下厨为郦先生做些好吃!”   “多谢掌柜了。”音无心里盘算着自己似乎可以趁机拜师学艺什么的不知颜路允不允许。   “郦先生客气了,哈哈。”      “二师公?!”天明少羽和张良并肩走入有间客栈,天明惊讶地发现颜路独自坐在桌案前饮茶,手中执了一卷竹简。   颜路放下茶杯,抬起头:“子房,子羽,子明。”   “二师公。”   “师兄。”   张良领着两个孩子坐下,天明明显有些不自在,扭来扭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坐法,张良见了说:“随便坐下就行了。”天明这才不好意思地盘腿做好,引得少羽一阵叹息。   张良扫了扫周围,没有发现音无,便问道:“音无呢?”   颜路一笑:“在后厨。”   “后厨?”这下张良哑然。   颜路接着点点头:“在跟着丁掌柜学做菜。”   “不会吧?!”天明的脑袋险些磕在桌上,他虽然觉得庖丁的手艺一绝,但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他学的是武艺,不是厨艺……   “真是没自觉,好歹是儒家的先生。”张良失笑。   “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颜路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字。   张良有想翻白眼的冲动:“二师兄,我知道你为人素来宽厚,可是这也太宽厚了吧。”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张良是真的很没形象地在内心甩卫生球:“……二师兄,这次你真是没自觉。”   颜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总没自觉。”   张良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张良先生也来啦,还有天……子明和子羽。”庖丁从后厨出来,看到颜路对面又坐了三人,上前招呼。   “丁掌柜。”张良温和一笑,“麻烦丁掌柜再上些菜来,我们三个可都还饿着。”   “好好好。”庖丁笑呵呵地用帕子擦擦手。   “我要烤山鸡!”天明立刻蹦出一句。   “你小子就只知道山鸡吗?!有点出息好不好!”少羽敲了敲他的头。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你们也来了?”音无端着菜出来,天明少羽又开始掐架了。   “郦先生。”少羽叫道。   音无把菜放过去,天明迫不及待地动筷子,音无笑眯眯地提醒:“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知道了!”天明虽然这么应,可是动作一点都没有放慢。而后陆陆续续石兰把菜上齐了,音无也坐在颜路身边。   张良趁机问道:“怎么想起要学艺了?”   音无奇道:“这个不是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吗?”   张良可不认为音无是什么“寻常女儿家”,不过没有继续说,只是说:“我们在这儿吃饭,你们俩干坐着看我们也不自在,要不就先回去或者去逛一逛?”   颜路听了觉得不错,见音无没什么意见就说:“那你们记得要早些回去。”随后放下竹简同音无一起出去。   张良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淡淡一笑。   “学得如何?”站在海边,海风徐徐,腥咸的潮湿扑鼻,海鸟高叫着在海面上翱翔,幽碧的海水泛着波光。眼前虽然还有淡淡的白色,音无还是将景色看得差不多。从围栏上望下去,她似乎看到了白生生的鱼在游动。听到颜路的问话,音无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左手不能用了。”   颜路侧过头看她:“左手……”   音无抿抿唇,把手拿到自己眼前,手心处褐色的伤疤很清楚:“我是左撇子。”   颜路一直很奇怪音无这一身的伤究竟从何而来,可是却不好问。只见音无有些惨淡地笑:“这些伤,几乎把我的手给废了,能保住它真是谢天谢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鬓发拂动着,不知想些什么。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遥远。距离近的,心远;心远的,距离更远。就算再走近,也跨不过那条名为时间的河。就像这些伤疤,跨不过时间,痕迹依旧在,更何况它们并非烙在手掌,而是心。   四   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一般来说,人都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何况是音无这种将这种精神贯彻到底的人,最终她还是去了厨房。有间客栈负责的是当家们的膳食,庄内的厨房主要负责学生们的吃食,作为祖师爷的孔老夫子都很注重饮食,所以材料还是颇为齐全的。   音无学的是宫保鸡丁,以前虽然也会,但是向齐鲁名厨学习,音无觉得自己的技术如果不提高就是在对不起人家。因为本身就用剑,所以刀工不在话下,音无丝毫没有身为剑客的自觉,将绝世剑法用来切菜,跟杀鸡用宰牛刀没有任何区别。手起刀落,食材们都变成了方丁。   她在这里做的欢,可苦了寻她的白凤,无奈之下放了谍翅才知道她在厨房,不由就皱眉,小圣贤庄难道还要她做饭?   白凤飞也似地随谍翅鸟来到了厨房,音无此时正将鸡丁下锅。   “你在干什么?!”白凤上前去一把夺过音无几乎拿不住的铲子,“明知道你的左手就是个装饰,还炒个什么菜!”   “凤儿你怎么……”音无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要是呆不下去就给我滚回谷里去!”白凤拧着眉头,“而且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回山里。”   音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一句话都没说。   这回白凤倒奇怪地看着她,那丝笑容怎么看就是不顺眼。   “我就是想试试手艺而已。”音无小心地想拿回铲子的控制权,叫白凤一瞪赶紧停下。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音无心里小小地纠结。   白凤半天没动静,音无眼见着食材就快胡了,谁知白凤居然一转身站到灶台前虽有些生疏但不失水准地翻炒起来。   ……连做菜都这么好看。音无目瞪口呆,不过脸上保留了最后的淡定:“你怎么会的……”   “你走了以后,我还可以有什么不会?”白凤冷冰冰地回。   这回音无的表情彻底凝固,本来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让她不自觉地四肢发僵。目光移到自己的足尖,音无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音无使劲地避免回忆从前,可是却偏偏适得其反,脑子里全是快乐的生活,衬得现实愈发悲凉。   “尝尝看?”直到白凤把筷子塞进她的手中音无才回过神,机械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音无顿住,意外地好吃。   “……很好吃。”音无低低地说,眼睛也没有看白凤,因为就算看了也看不清。   “……”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音无才抬起头,尴尬的沉默让她受不了:“要不要也尝一尝?”   白凤环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送过来的鸡丁,干脆直接含住——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方式。“将就。”   音无这回真的再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沉默吧沉默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就只有沉默了呢?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河广》,真是太讽刺了。   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白凤一声轻唤:“音无,过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白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叫她,脚步不由自主,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消失了。白凤似乎又在叹气,原本靠在台边,这会儿直起身来,拉住音无的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音无感觉腰上一紧,唇边便是一点温热。眼前是放大的脸,依旧蹙着眉,只是闭上了眼。音无浑身僵硬,思维空白。   他在吻她。   两片薄唇轻轻触着她的唇瓣,浅浅地舔了舔便离开。简短地只是一瞬的事,却好像很长很长。   “音无。”   音无明显感觉到耳根到头发尖尖都在迅速发烫,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   “怎么了?”荀子十分奇怪,今天的音无心不在焉。放下手中的棋子,荀子以为音无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内伤复发了?”   又一次走神的音无吓了一跳,羞愧地低下头:“应该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昨晚的事情,音无甚至忽略了靠近的危险气息。   荀子皱皱眉,思索着是不是最近把频繁的约她下棋让她吃不消,最后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要不要跟我去收拾院子。好久没有动了。”   音无正想答应,传话的小童便进来了:“夫子。”   “何事?”荀子的目光转向门口。   小童拉开门行礼:“门外有客求见。”   “是谁?”荀子其实并没有真正深究的意思,随口说,“你去告诉他,老夫闭关研读先贤典籍,不见。”   “是。”小童恭敬地退了出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来人说是您的弟子李斯,感念您当年的授业解惑之恩,特来看望老师。”   “李斯?”荀子眼光一闪,音无看到了那双眼中沉淀的沉郁,心里升起了复杂的感情。李斯,天下人口中害死韩非的罪魁祸首!荀子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闭上眼,“他来何事,你告诉他,老夫不记得有一个叫做李斯的弟子,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经不在人世。”说罢又看着垂首的音无。   “是。”   “夫子……”音无抬起头看着荀子,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不用说了。”荀子闭上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休息。”   “好。”   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二人,可是李斯却害死了韩非。嬴政本无意杀韩非。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爱才敬才天下皆知。韩非入秦之前早已将《韩非子》全卷赠与了秦王,音无再咸阳宫中见过这部书,当然她在这本书还是草稿的时候就看完了,嬴政将这部书保存在书房,时不时还会翻阅,保存得甚好。秦王赏识韩非谁人不知?可是他却因为一纸《存韩书》下狱致死……郑国疲秦,最后做了大田令,可是韩非就是为自己国家一搏,却被打入云阳国狱,不到半月就死于狱中,谁人不惊?天下众说纷纭,而大部分人矛头所指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当时还是长史的李斯。   音无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是……   从半竹园出来,音无走在幽静的树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金羽凤蝶。竹林里没有风,只有声声的铃响荡在周围,显得还有些诡秘。音无不由得想起了在阴阳家的日子,那时也是声声摇铃,不过背景是浩淼璀璨的天象。之中沉寂得让人想睡过去的平静,也许是音无过得最宁静的时光。她的阴阳术由东皇太一亲授,地位自然就不同一般人,所以,那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日子。而今却只能步步小心。当年的束缚只是阴阳家这个牢笼,而现在却是整个天下。仰望着被竹林割成小块的天空,音无停下了脚步。   儒家小圣贤庄很热闹。先前的墨家与儒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而墨家因为抗拒帝国的统治而被围剿,机关城覆灭之后到而今已经无法与儒家相提并论,自此,儒门就是一家独大,所以一个学派若是想立威,一个人想要立名,挑战儒家无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路径。今日,儒家便迎来了名家掌门,公孙玲珑。可单是她一人前来,便可说是单纯的学派之争,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当朝丞相李斯,就不简单了。   伏念从迎接李斯一行时便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直到与李斯一同坐到上席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名家在战国时还是主流的学派,惠子到后来几代传人都赢得了尊重,可到后来传着传着,天下人都发觉名家似乎越来越刁钻古怪,到现在直接就是诡辩瞎掰,说得似乎都有理有据,结论却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又没人说得过。名家学子大都被人看不起,但也确确实实出过人才,比如说秦国的蔡泽。他们都是邦交能手,可终归不是主流。名家有许多有名的论题,最为著名的不过“白马非马”。公孙玲珑今日就带着名动天下的白马“踏雪”前来,音无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弟子围在正殿门口,一匹雪白的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甩尾。   “郦先生。”少羽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经过音无身边,音无认得这匹马,它因为衰老而放在厨房拉磨。“先生为何不过去?”   音无回头见是他,说:“今日有什么大事吗?”   “丞相李斯带着一个叫公孙玲珑的胖女人来挑战小圣贤庄,正在辨合。”少羽答道。   “是吗,怪不得见到了踏雪。”   “先生知道?”   “公孙家的名马踏雪一生只有一胎,极为珍贵,至今传了十六代。毛色雪白,四蹄纯黑,跑起来风驰电掣,却很稳健,天下人莫不想得到。”音无笑笑,“不过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还当这马就是用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可以骑。”   音无看看少羽牵着瘦马,想到了什么,便问:“难不成这马是用来对付‘白马非马’的?”   “正是,还是三师公叫我们特意备下的。”   “张良先生?……也确实像他干得出来的事。”音无略略一笑。“对了,怎么没见到子明?”   少羽耸耸肩:“三师公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更不讲理的人去对付,所以子明应战去了。”   “这样?”音无忍俊不禁,目光飘向正殿,这便见天明的身影。   “看来到重头戏了,先生一起过去吗?”少羽笑着说。   “也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天明叉着腰质问少羽。   “我这不是卖卖关子让你更好出风头了吗。”少羽嘻嘻地笑着,一双眸子里全是狡黠。   “切。”天明撇嘴,转而向音无行礼,“郦先生。”   “好了,快去吧,不要失了礼数。”音无弯着眼睛挥手。   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只微微扭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正中坐着的李斯。目光不做停留,向下再看,坐着颜路张良和几个有资历的儒家弟子,而对面则是随李斯而来的星魂、楚南公,公孙玲珑现在站在大殿中央。看到星魂和楚南公,音无不禁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脚步便后退几步,但星魂因为咒印的关系早发现了她,面上诡秘地一笑,桌下的手便开始结印,音无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眉心烫了起来,力气在逐渐流失,缓慢又艰难地迈着步子,音无迫切地要走远一点。为什么星魂会在这里!?音无右手微微一动,身体里的真气便急速汇聚到眉心处。星魂感受到了音无的抵抗,又是急速的结印,音无浑身一颤,喉间便是一股腥甜。   “唔……”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原本就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白色更加浓郁,音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郦先生,你怎么了?”所幸大家都被屋内的情况所吸引,没有注意到音无的不对劲,倒是少羽看到音无有些不正常。   “子羽?”音无轻声开口,一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流下。抬起左手,音无想扶着他,谁知一个不稳便向前跌倒。   “郦先生!”少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   音无示意他不要声张:“快扶我过去。”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树林,音无几欲伏地。   “可是……”少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找大夫吧?   “照我说的做。”音无嘴里又冒了点血,眉心的咒印开始发光,淡淡的紫色,妖冶而诡异。   少羽的记忆立刻撤回机关城,那时天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难道郦先生身上也有阴阳家的什么咒印吗?   浑身都在发抖,很疼。音无抓着少羽,但左手使不上劲倒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右手掐进土里几乎要撕裂指甲。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横行,音无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叫出声,脑子里混乱着,潮水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浮现。   在阴阳家的日子,韩非仍在的日子,有白凤在身边的日子,逃亡的日子,拼命寻找着救回黑羽方法的日子,咸阳宫的日子……   “你是阴阳家未来的王牌……”   “就叫一声又不会死,来,跟着我叫,爹~”   “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会来?!”   “我要杀了你!”   “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要撑爆她的头。   “郦先生……”少羽有些慌乱,“我去找二师公!”   音无牙齿咯咯打颤,根本无暇说话。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浓,音无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有一丝水红飘过,是棠棣。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高大的棠棣树向外伸展的枝条,它们在风中摇曳,抖落漫天的水红色。棠棣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影子,音无看不真切。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音无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冲她招招手:“音无,过来。”   “音无姑娘!音无姑娘!”有什么人在叫她,一股温热的真气通过经脉输入她的体内,意识渐渐恢复。“音无姑娘!音无!……”   音无睁开眼,发现是颜路扶着自己。“颜路先生……”   “怎么样?”语气中有一点焦急。   音无想笑一笑,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丽妃娘娘?”试探的口气,却真叫她吓得不轻。缓慢地抬头,她看到的是李斯。   “丽妃娘娘。”他又叫了一次。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民女粗鄙,哪里是什么娘娘。”音无垂下头。   李斯半晌没有说话,可众人都看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最后转身。音无明显地感受到星魂投来的复杂目光,楚南公咳嗽了几声,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跟在李斯身后,顺便也带走了星魂。   “……感觉如何?是内伤又发作了吗?”颜路将她扶起来。   “不是……没什么大碍。”音无说罢摇摇头,推开了颜路的手,“快去送丞相大人,若是因为这样失了礼数,伏念先生也不好交代。”   颜路默认了音无的话,冲天明和少羽说:“你们照顾郦先生,送她回房。”   “是。”   颜路这便匆匆而去。   五   归兮临着东海,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音无站在阳台上,披散着头发,吹着不知海风还是山风。小圣贤庄入夜之后显得特别安静,只有几盏稀稀落落亮着的橘黄风灯发出柔和的光。天气晴朗,天幕上是点点明星,一轮圆月从海面上缓缓浮起,荡涤着海浪,幽雅又静谧。星辉落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月出皎兮。   “都来了这么久了,为何不露面?”音无侧过身,眼睛注视着屋内,灰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穿着薄薄的中衣,裙摆随风飘飘,露出光洁的足踝。   屋内某一处的空气如水波般动了动,赫然显出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月光中,明朗起来。过于白的脸色让他脸上的纹路益发诡异,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看来你是做了充分准备,今日倒不怕我了。”星魂的声线带着嘲讽。   “星魂大人。”音无面对着他,双手笼在袖子里。   “我今日不打算将你如何,”星魂目光扫过浑身戒备的音无,“如果你想让我如何,你也好得偿所愿。”   清风吹过,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冷。星魂凉薄的笑着,不再多说,款步行至围栏旁。星魂安静的时候连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也只有当他不笑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九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自由因星魂而来,也因他而去。原本东皇太一都打算对音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星魂一挑明,再护短的他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音无对这个孩子相当气恼,索性再不教他,也不给他好脸色,而彼时的星魂已经不用她教了,但是就是缠着她不放。先是无可奈何,再是烦不胜烦,最后视之如空气。五年,五年里星魂和音无形影不离。五年之中音无不问世事埋头于阴阳术,星魂正好是她最好的对手,两人互相竞争着,几乎成就了阴阳家的传说。可是五年之后音无知晓了韩非之死,打伤了星魂逃出阴阳家。阴阳家容不得背叛,即使她是与星魂并称的“王牌”,是东皇太一的弟子。但是奇怪的是真的没有人追杀她。很久以后音无才知道是星魂独自挡下了她的惩罚,也因为自己当时一气之下用的寒气灼伤了正在修炼聚气成刃的他,给他留下了半脸可怕的纹路。而且她还辜负他的努力彻底与阴阳家决裂,星魂的所有都付诸东流。若说音无是因为误会而伤了白凤,那么便是因为自私而害了星魂。她无法补偿。   “星魂大人。”   “你叛逃就是为了去当一个妃子?”星魂遥望着海天。   “不是。”   “那为什么韩非都死了一年你都不回来?!”   “星魂……”   “……你的封号是‘丽妃’?”   “星魂。”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   “丽妃……看来他对你不错,竟放任一个后妃四处乱跑。”   音无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不成,最后选择了沉默。而星魂也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圆月东升。他想起月神的话:“音无的一生注定逃亡,永无止境。”   “这是预言?”   “这是命运。”   到头来他也无法打破这命运的枷锁,因为她自从跨过阴阳家的大门就从未停止逃亡的脚步,究竟她在逃些什么?   小圣贤庄的另一处,颜路和张良也没有睡。   “音无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湖塘里一樽明月,颜路望着月的倒影开口。   “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张良笑着反问。   “你又愿意告诉我什么?”颜路这么说。   “呵呵,师兄可记得十二年前荆轲刺秦一事?”   “天下皆知。”   “当时秦王宫里就有一名妃子封号丽妃,她死在那一年。”   “怎么说起这个?”   “音无姓白,郦氏一族。追本溯源她是秦国人,穆公时代大将白乙丙的后人。而丽妃小字丽姬,是燕人。”   “你想说音无不是丽妃?”   “可是丞相却‘误认’音无是丽妃,这只能说明,音无的相貌酷似丽妃。”   “这……”   张良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接着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师兄若想得知,还是自己问比较好。”   颜路转过头,看着张良棱角分明的脸不由有些气恼:“你明知我不可能去问。”   “也是,师兄怎么会当着人家面问人家家底。”   “子房!”   “开开玩笑。二师兄,你可记得大师兄成亲那年同我们兄弟二人说的话?”   “……哪句?”   “大师兄劝我们也早日成家,我们的回答。”张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   颜路愣了愣,仔细一想:“记得。我说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说的是……”   “舜华并非轻易可以采摘,也不是木瓜都可以换回琼琚。①”   “子房?”   “更深露重,师兄也早点歇息了吧。”   寂寂的风吹皱了湖面,漾开一片碎银。颜路怎么会不明白张良的话?抬头望着升入中天的明月,突然就想起了《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嘴角噙着点笑意,只是不自觉就让人看了寂寞。      注释①:“舜华”出自《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琼琚”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释②: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六   “手再抬起来一点,斜挑出刺,便可破了这一剑。如此可明白?”音无示范了一次,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多谢先生指点。”子聪恭敬地收剑行礼。   音无点头:“子明,下一个你来。”   “啊?!这……”天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是我不会用剑呀!”   音无左手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地握着剑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谁一开始就会的。不要怕,过来。”   “可是先生……我是真的不会。”看到前面这么多人都被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天明出丑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是在郦先生面前,绝对不要再来一次!这便死命地想要拒绝。   音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剑馆就这样了?细细一想,觉得也许是怕被嘲笑,于是又说:“要不要我让他们都出去?”   天明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郦先生,我真的不会。”   “真是的,快过来!”音无无奈动用了师长的威严。少羽也觉得天明今天是畏缩过头了。   天明扭扭捏捏地接过少羽递给他的剑,苦着脸站到音无对面:“……请先生赐教。”   音无还是安慰他:“没关系,只有实战才可以发现问题。而且……”她凑到天明耳边轻声说,“而且招式不好看也无所谓,就算看起来不是招数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将敌人打败就可以。”   “真的?”天明眼睛亮闪闪的。   音无点点头。   “那好!看招!”天明一下子就被鼓舞了,摆好架势一下子就冲了过去。音无横剑挡住,天明险些被挑翻过去。   “要稳住脚下。”音无提醒,随手一剑,目标在天明的右肩。“注意右边哦!”   “嘿!”天明赶紧躲开,木剑几乎就是胡乱在空中划了划,接住音无的剑招。   “要看着我,不要怕,找准剑锋的位置,判断剑的走向懂吗?”音无继续谆谆教导,也不知天明是不是听进去了。   天明站在一旁略略休息一下,回忆以前盖聂教给他的剑招,然后便再次冲上去。   “不要怕,看清敌人的破绽下手。”音无看着天明笑笑,身形没有移动半分,打量着他的招式。是要有形不少。   天明选的地方是音无的左肩,真是不得了的直觉,他其实没有看出音无左肩究竟什么不对,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那里就是破绽。音无笑意深了些,剑尖一扫,天明却一下子避开。   “嘿嘿,找到了。”跃向半空,天明扑向音无握剑的手。   音无觉得天明若是开窍了必定可以在剑术这条路上走远,于是决定来点真格的。右手的剑抬起,急速地一刺——   “啊!——”天明急急地要避开,可是还是撞上了剑锋,一下子跌在地上。“好痛啊!”   “哈哈,好傻!”   “子明果然不行!”   “切!”天明不满地瞪了旁边起哄的人一眼,低下头。   “子明。”音无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起来。”   天明有些沮丧地看着音无,还是乖乖地握住了那只柔软却布满茧子的手。   “你做得很好。”音无说。   “……郦先生你不用安慰我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是真的做得很好,因为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音无看他不信,接着补充,“连子羽也只有扑上去送死的份。”   “真的?”天明这才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试试吗?”音无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的脸。   “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要是郦先生骗他,这会更让他郁闷的。   音无一愣,子明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绝佳的动态视力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简单的东西可以轻易战胜华丽。大家也看到了,子明的剑招虽然笨拙,却也接住了我的剑。实际上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容易招致祸患,特别是在真刀真枪的场合,大家以后也要做好这个准备……你说是吗,子羽?”   少羽不知何时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开始走神,连音无的话也没听到。“喂,先生在叫你!”天明撞撞他的胳膊。   “呃?”少羽抬头,落入音无带笑的眼神中。   “怎么了?子羽,去挑一件顺手的兵器,下一个你来。”音无指了指周围放置的两排刀枪剑戟。   少羽一愣:“是。”   弟子们都知道少羽的御射之术都颇为厉害,看音无要认真与少羽切磋,都围过来。   少羽挑了一杆长枪,与音无相对而立:“先生赐教。”音无点头,他便做好了起势。音无心里微微赞赏,右手的剑也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羽手中的枪直刺而出,直逼音无胸腹。音无身体侧滑,引开枪尖,少羽长枪横推,音无回手隔断,身形一闪,急速地攻击少羽的脖颈。他身体后仰,长枪从背后绕过,扫至音无腹部,岂料音无身如灵蛇,轻轻一扭,反而迎上了少羽的攻击。   空荡荡的剑馆里只有剑戟相交之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只有少羽知道音无此时是在引导他,不知只用了几成力,心里对音无的尊敬便多了几分。   突然,横□来的一把木剑轻巧地架开音无的攻击,白色的影子与代替了少羽与音无缠斗。蓦地脱出战局的少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是三师公!”   “天呐!”   “这下大开眼界了!“   弟子们都张大了嘴。   “我也来领教领教如何?”   “既然如此,音无便不客气了。”   众人只见音无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木剑的攻势变得凌厉,与张良的交锋竟让人无法直视。   “…厉害……”少羽也不由呆了呆,除了盖聂和卫庄,天下没几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郦先生居然也这么强!但是还是比不上大叔。”天明感叹一句,不忘自家大叔。   “他们在笑。”少羽只说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变化。音无的招式很简单,但是都很有实效,张良竟也被逼得下狠手,少羽似乎理解了“华丽的招式往往会带来危险”的意义。   “承让。”流转的空气突地停了下来,银铃声还在响,张良的剑尖指着音无的脖子,而音无的剑还悬在半空。   “看来是张良先生技高一筹。”音无笑着收剑。   “可别忘了你用的是右手。”张良也把剑握着,背在背后。   “花落无人处,鬼魅踏星海。”   被吓得不轻,音无猛地转头,发现了颜路的身影:“……颜路先生。”   颜路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他冲学生们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去上课?”这么一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堂课该是他们颜二师公的,鱼贯而出赶紧过去。   “颜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误了学生们的课……”音无有点尴尬,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平日里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丝桃红。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要切磋找什么时间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嘛。”张良笑呵呵地将两把剑放回兵器架。他的脸上是一脸平淡,仿佛刚才舞剑的不是他。   “音无姑娘身体才好,剑术课上也消停着点儿。”颜路叹口气,这才离开。   “居然被教训了。”张良低着头笑。   “张良先生还会怕?”音无拢了拢头发回头调侃。   “你说呢?”   “这可不好说。我听人家说,一物降一物。”   张良看着音无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口齿似乎伶俐了不少。”   音无奇道:“你又知道我以前如何?”   张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最近没睡好?”   音无摸摸脸颊:“很明显吗?”   张良指指她的脸:“眼睛下面有点青。我还说叫你一同下山,怕你先得好好休息,否则我就又要被训斥了。”   音无睨了他一眼,口中道:“我确实该休息了。”   自从星魂走后,音无晚上不知怎的就开始持续失眠,张良成天在外晃悠,近来的课都是音无在上,她白天也没时间打个盹儿什么的。思索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之类,音无突然又想起自己与庖丁的约定,她恰好在今天去学做菜的。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有间客栈,都说好了。”音无最后还是说。   “好吧,你便同石兰一起下山好了。”   “嗯。”   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音无同石兰走在石板路上,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却发觉自己的脚步渐渐迟缓,随后她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走着……四周暗了下来,微微泛黄。音无心里有不详的感觉,随后一阵怪异的扭曲,斗转星移,星空浩瀚。   “这里是?!……”音无已经,一股沁凉的恶寒爬满了背脊。   “音无。”   音无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到了观星台上伟岸的身影,颤着嘴唇:“东皇阁下……”         一   桑海地处山东,面朝大海,从小圣贤庄望出去可以看到朝暾夕月,碧海潮生。巨大的蜃楼浮在海面,像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音无站在视野最开阔的飞檐上,任海风吹拂着已经长长的鬓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色。橙黄色的夕阳被海浪吞吐着,晶莹圆润,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海鸟自由地飞翔着,穿行在橙色的浪中。这一派让人心醉的景致能维持多久?桑海已然不太平,自从蜃楼下水,大批的秦军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阴阳家众人也已悉数抵达。   “音无姑娘觉得这风景如何?”耳边传来温润无波的男子音色,颜路优雅挺拔的身影与她并立在围栏前,“从此处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桑海城。”   音无略略施礼:“颜路先生。”   “姑娘不必客气。”他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温柔又礼貌。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应该说到死都没成功。   张良知道音无同韩非之间情谊深厚,要说韩非之死对谁的打击更大,一定就是音无。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张良说:“别再想了,先养好身体。二师兄正在寻找治你眼睛的方法,也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   “好。”音无目送他离去。   从回廊下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幕上缀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相可观,亦可控。音无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按住幕布上那颗最亮的天狼星,主战之星亮得吓人,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音无所住的院子叫做“归兮馆”,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好像还是荀子的亲笔。有些疲惫地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右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手扶在门框上,音无提起裙摆抬脚跨进去,下一秒,手掌被温热覆盖,腰上一紧,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咝——”低呼一声,音无后背贴上了木墙,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凤儿……”   白凤抓着音无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而后又搭上她的手腕。   音无察觉到他的目的,轻声说:“已经好了。”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变,这种沉默让音无觉得不自在。他似乎叹了口气,两只手都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热热的吐息拂得音无有些痒。   这个、算不算是拥抱?音无有点弄不清状况。白凤的怀抱出奇的温暖,让她渐渐放松,双手也环住他的背,同他用这个似乎是在相互取暖的方式靠在一起,不觉就有些恍惚,到最后居然就睡着了……   二   “恢复得不错,不过这左手就只能这样了,老夫也无力回天。”荀子诊脉之后宣布音无的治疗正式结束了。   音无恭敬地行了大礼:“多谢夫子。”   “不必。那么今天就陪老夫切磋一局如何。”荀夫子步入正题。   音无内心一叹,面上却挂着笑:“好,便请夫子不吝赐教了。”   荀子蛮喜欢眼前的女娃娃,算是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棋艺,另外,她是自己最中意弟子的“女儿”。荀子年纪虽大了,可是人还很硬朗,脑子再清醒不过,他记得韩非还在学馆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捡了个女儿,开始荀子只当他玩笑,后来却真的见到了。那是荀子先前与音无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单方面的。而今韩非捧在手心护在心口的小女娃娃出落成了大姑娘,却弄得遍体鳞伤,让他不免唏嘘。   音无轻巧地落下一子,正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门口便响起了小童的声音:“三师公求见。”   荀子抬眼看了小童一样,目光落回棋盘,落子之后才慢吞吞地说:“让他进来。”音无奇怪张良跑来干什么。   “是。”总角小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张良进来了。   “师叔。”   荀子头也没抬:“你来干什么?”   张良没有荀子的允许也不敢坐下,含笑说:“弟子是来接音无姑娘的。”   “嗯?”荀子似乎有点不满。“你想干什么?”   “今日恰好是归宿日,没有课,弟子就想着带音无姑娘下山走走。”   荀子听张良这么说罕见地没有立刻生气,有人打扰他下棋,那可是该天诛地灭的。荀子摸摸胡子,用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好,等我下完这盘你们就去吧。”   “是。”张良看看音无,冲她眨眨眼,音无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盘棋倒是下得快,到了中盘,音无看了看局势,想了想,觉得没有胜算,便搁了子:“音无甘拜下风。”   荀子知道这盘棋她并没有敷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多谢师叔。”张良笑眯眯地站起来与音无一起行了礼,步伐轻快地出了竹园。   “到底有什么事啊?”音无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贤庄各位居然会逛街。   “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张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都问了好多遍了。   音无还是消化不良的表情:“我是真不敢相信。”   “唉。”张良摇摇头,“二师兄和子明子羽在门口等着我们,要快一点。”   “?!”颜路也去?!音无觉得好颠覆,无法想象……   张良似乎洞悉了音无的想法:“我们是去买书,不是去买菜。子曰‘君子远庖厨’,这一点我们都做得很好。”   “抱歉。”音无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不用客气。”张良微笑。   “郦先生和三师公到了。”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人,开心地说。   “小子,别这么大声。”少羽无奈地提醒,这可是在颜路面前,又不是张良。   天明不满地说:“这你也要管,烦不烦!”   少羽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明更是生气,待音无和张良走近便看到两人“互掐”的状态。   “你们来了。”颜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约束两个孩子,便直接招呼音无和张良。   “颜路先生。”音无行礼。   “走吧。”张良笑,顺便冲掐架的两人说,“该走了。”于是才消停下来。   音无同颜路走在一起,天明和少羽走在一旁偏前一步,张良则在前面。   “子明子羽,你们俩怎么不回家?”   “我们……”   “我们两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太耗时间,所以便留了下来,也恰好可以看看桑海城。”少羽打断天明,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天明很不领情地哼了一声。   “真辛苦。”音无点点头,“你们家在哪里?”   少羽料到也许会被问道,便说:“楚地。”   音无一愣,马上又微笑:“真是挺远。”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音无心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寂寞。   天明和少羽被张良叫了去,颜路和音无依旧落在后面,觉察到了音无的变化,颜路问了一句:“怎么了?”   音无抬头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音无记不得颜路,可是颜路还记得她。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楚国,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天下。虚弱的女子昏倒在路边,被游学中的他捡到。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遇见她竟也是这样的情景。   “我觉得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颜路岔开话题。   音无顿了顿,说:“嗯。子羽身上有成大事者的气势,子明很可爱,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很多。”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万物都有弱点。”颜路望着远处,“每个人都是在寻找着能够不让自己存在缺陷的路。”   音无蓦地就想起星魂的话,能够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没有心的人。割舍了一切,也便不存在弱点。一个人追求完美的过程也是舍弃的过程。“先生所言……极是。”音无微笑,但这微笑在旁人眼中未尝不是苦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逐,名利也好,财富也好,得不到的,曾经有的,习惯性地想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在握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去。每一件重要的东西,它的重要程度往往与对现在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音无姑娘?”颜路不觉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音无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颜路一愣,音无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望着他,少见的活泼。音无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便是冷静,简直就不像个女孩子,笑意几乎就进不得眼底。她需要被呵护,却坚强得不需要帮扶。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由一笑:“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尝尝齐鲁第一大厨的手艺。”   “好,多谢先生。”   桑海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异族人。所以小民的生活可以完全不受上层的影响,忽略不时来往的秦兵,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音无很少这么悠闲地逛街,因为她活的这么些年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阴阳家,剩余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也贡献给了逃亡。她似乎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第一次“逃出”阴阳家,遇到了韩非,以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将她磨得快疯掉。所以说,有些事,开了头就再停不下,并不是说了结就可以了结。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选择,一旦陷进去,便再没有选择。   “看看呀,首饰,新到的首饰!”音无的脚步因为这声声的吆喝停下了,那是一家卖首饰的小摊子。   卖首饰的小哥看到有了客,更加卖力了:“这位姑娘过来看看吧,小店的首饰绝对是物美价廉,您瞧瞧,多精致多好看。姑娘您长得又漂亮,看看这只紫玉簪,一定和您是绝配!”   音无听了笑笑,哪里有这么夸人的。说罢打算走开。   “我看倒不错,音无姑娘你也没什么首饰,女孩子家还是打扮打扮好。”颜路煞有介事地上前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玉簪。   音无哭笑不得:“我打扮了也没人看……”   “怎会没有呢?”颜路笑着把簪子递给她。   小贩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姑娘,您看您兄长都这么说了,就试试看吧。”   兄长?他们真这么像?音无抿抿唇,还是接过了簪子。那簪子通体透亮,紫幽幽的让人看了很是喜欢。沁凉温润,质地细腻,音无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鬼使神差地,音无抬头看了看颜路,觉得这簪子更适合他,温润的君子。而恰好颜路也在看她,视线相交,音无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多少钱?”音无觉得不说话自己会更尴尬,随口问了一问。   “只要二十个半两。”小哥露出灿烂的笑容。   音无没有买过首饰,也不知道是贵司便宜,可是下意识地就说:“太贵了……”不知听谁说的,只要听着不顺耳就砍价。   颜路听了一笑:“又不让你掏钱,还怕贵么?”说罢直接就把钱递给了小贩,让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先生,这……”   “就当是授课的酬劳,别说了,走吧。”音无现在才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就算是颜路这样标准的君子。只有把紫玉簪妥帖地收好,音无心底微微动了动。      三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传说中齐鲁第一的厨子是这里的掌柜。音无想,自古“第一”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厨艺第一的人为自家店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饿了吗?不进去?”颜路看音无落在后头,回头提醒,却发现她一脸呆滞状地瞪着人家的招牌。   “……啊、只是不自觉想瞻仰一下这个名字。”音无眼睛都不眨。   “瞻仰?”颜路展颜一笑,“你还是快进来吧。”   音无正打算迈步,却蓦地感觉背心发凉。猛地一回头,可街上除了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错觉?音无再回过头,看颜路走远的背影,赶紧跟上去,于是错过了巷子里一道蓝色的影子,那是星魂。   庖丁晃着大肚子从厨房里出来,正遇上颜路,明显惊讶:“呀,颜二先生,稀客啊稀客!小店真是蓬荜什么来着?……”   “蓬荜生辉。”颜路笑着补充。   “诶,是是是,颜先生请进!”庖丁热情地将他迎进去,然后发现步履匆匆的音无,“这位姑娘……”   音无看了看面前的胖先生,又看了看颜路。   “这便是齐鲁第一的丁掌柜了。”颜路笑着说。   庖丁一时有些疑惑,但是本着生意人的本能,立刻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颜姑娘?”   这是把她当成是颜路的妹妹了?音无没有说话。   颜路无奈一笑,他们真这么像吗:“是郦姑娘。”   “……”庖丁眨眨小眼睛,微张着嘴巴将这话咀嚼了一阵,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忘了呢!原来这就是郦先生!四姑娘嘛!瞧我……郦先生莫要见怪,老丁我呀就是个粗人,记性也不好,呵呵。”   “丁掌柜不必。”音无礼貌地微笑。   “丁掌柜一直负责小圣贤庄的膳食,前些日子你的饭菜还是丁掌柜特意备下的,全是清淡的菜品,今天就好好尝尝掌柜的手艺。”颜路挑了个座儿坐下,示意音无坐对面。   “真的?”音无眼睛一亮。   “哪里哪里,颜二先生真是客气。”庖丁笑呵呵地倒茶,“等会儿老丁我亲自下厨为郦先生做些好吃!”   “多谢掌柜了。”音无心里盘算着自己似乎可以趁机拜师学艺什么的不知颜路允不允许。   “郦先生客气了,哈哈。”      “二师公?!”天明少羽和张良并肩走入有间客栈,天明惊讶地发现颜路独自坐在桌案前饮茶,手中执了一卷竹简。   颜路放下茶杯,抬起头:“子房,子羽,子明。”   “二师公。”   “师兄。”   张良领着两个孩子坐下,天明明显有些不自在,扭来扭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坐法,张良见了说:“随便坐下就行了。”天明这才不好意思地盘腿做好,引得少羽一阵叹息。   张良扫了扫周围,没有发现音无,便问道:“音无呢?”   颜路一笑:“在后厨。”   “后厨?”这下张良哑然。   颜路接着点点头:“在跟着丁掌柜学做菜。”   “不会吧?!”天明的脑袋险些磕在桌上,他虽然觉得庖丁的手艺一绝,但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他学的是武艺,不是厨艺……   “真是没自觉,好歹是儒家的先生。”张良失笑。   “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颜路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字。   张良有想翻白眼的冲动:“二师兄,我知道你为人素来宽厚,可是这也太宽厚了吧。”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张良是真的很没形象地在内心甩卫生球:“……二师兄,这次你真是没自觉。”   颜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总没自觉。”   张良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张良先生也来啦,还有天……子明和子羽。”庖丁从后厨出来,看到颜路对面又坐了三人,上前招呼。   “丁掌柜。”张良温和一笑,“麻烦丁掌柜再上些菜来,我们三个可都还饿着。”   “好好好。”庖丁笑呵呵地用帕子擦擦手。   “我要烤山鸡!”天明立刻蹦出一句。   “你小子就只知道山鸡吗?!有点出息好不好!”少羽敲了敲他的头。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你们也来了?”音无端着菜出来,天明少羽又开始掐架了。   “郦先生。”少羽叫道。   音无把菜放过去,天明迫不及待地动筷子,音无笑眯眯地提醒:“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知道了!”天明虽然这么应,可是动作一点都没有放慢。而后陆陆续续石兰把菜上齐了,音无也坐在颜路身边。   张良趁机问道:“怎么想起要学艺了?”   音无奇道:“这个不是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吗?”   张良可不认为音无是什么“寻常女儿家”,不过没有继续说,只是说:“我们在这儿吃饭,你们俩干坐着看我们也不自在,要不就先回去或者去逛一逛?”   颜路听了觉得不错,见音无没什么意见就说:“那你们记得要早些回去。”随后放下竹简同音无一起出去。   张良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淡淡一笑。   “学得如何?”站在海边,海风徐徐,腥咸的潮湿扑鼻,海鸟高叫着在海面上翱翔,幽碧的海水泛着波光。眼前虽然还有淡淡的白色,音无还是将景色看得差不多。从围栏上望下去,她似乎看到了白生生的鱼在游动。听到颜路的问话,音无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左手不能用了。”   颜路侧过头看她:“左手……”   音无抿抿唇,把手拿到自己眼前,手心处褐色的伤疤很清楚:“我是左撇子。”   颜路一直很奇怪音无这一身的伤究竟从何而来,可是却不好问。只见音无有些惨淡地笑:“这些伤,几乎把我的手给废了,能保住它真是谢天谢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鬓发拂动着,不知想些什么。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遥远。距离近的,心远;心远的,距离更远。就算再走近,也跨不过那条名为时间的河。就像这些伤疤,跨不过时间,痕迹依旧在,更何况它们并非烙在手掌,而是心。   四   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一般来说,人都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何况是音无这种将这种精神贯彻到底的人,最终她还是去了厨房。有间客栈负责的是当家们的膳食,庄内的厨房主要负责学生们的吃食,作为祖师爷的孔老夫子都很注重饮食,所以材料还是颇为齐全的。   音无学的是宫保鸡丁,以前虽然也会,但是向齐鲁名厨学习,音无觉得自己的技术如果不提高就是在对不起人家。因为本身就用剑,所以刀工不在话下,音无丝毫没有身为剑客的自觉,将绝世剑法用来切菜,跟杀鸡用宰牛刀没有任何区别。手起刀落,食材们都变成了方丁。   她在这里做的欢,可苦了寻她的白凤,无奈之下放了谍翅才知道她在厨房,不由就皱眉,小圣贤庄难道还要她做饭?   白凤飞也似地随谍翅鸟来到了厨房,音无此时正将鸡丁下锅。   “你在干什么?!”白凤上前去一把夺过音无几乎拿不住的铲子,“明知道你的左手就是个装饰,还炒个什么菜!”   “凤儿你怎么……”音无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要是呆不下去就给我滚回谷里去!”白凤拧着眉头,“而且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回山里。”   音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一句话都没说。   这回白凤倒奇怪地看着她,那丝笑容怎么看就是不顺眼。   “我就是想试试手艺而已。”音无小心地想拿回铲子的控制权,叫白凤一瞪赶紧停下。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音无心里小小地纠结。   白凤半天没动静,音无眼见着食材就快胡了,谁知白凤居然一转身站到灶台前虽有些生疏但不失水准地翻炒起来。   ……连做菜都这么好看。音无目瞪口呆,不过脸上保留了最后的淡定:“你怎么会的……”   “你走了以后,我还可以有什么不会?”白凤冷冰冰地回。   这回音无的表情彻底凝固,本来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让她不自觉地四肢发僵。目光移到自己的足尖,音无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音无使劲地避免回忆从前,可是却偏偏适得其反,脑子里全是快乐的生活,衬得现实愈发悲凉。   “尝尝看?”直到白凤把筷子塞进她的手中音无才回过神,机械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音无顿住,意外地好吃。   “……很好吃。”音无低低地说,眼睛也没有看白凤,因为就算看了也看不清。   “……”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音无才抬起头,尴尬的沉默让她受不了:“要不要也尝一尝?”   白凤环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送过来的鸡丁,干脆直接含住——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方式。“将就。”   音无这回真的再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沉默吧沉默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就只有沉默了呢?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河广》,真是太讽刺了。   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白凤一声轻唤:“音无,过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白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叫她,脚步不由自主,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消失了。白凤似乎又在叹气,原本靠在台边,这会儿直起身来,拉住音无的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音无感觉腰上一紧,唇边便是一点温热。眼前是放大的脸,依旧蹙着眉,只是闭上了眼。音无浑身僵硬,思维空白。   他在吻她。   两片薄唇轻轻触着她的唇瓣,浅浅地舔了舔便离开。简短地只是一瞬的事,却好像很长很长。   “音无。”   音无明显感觉到耳根到头发尖尖都在迅速发烫,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   “怎么了?”荀子十分奇怪,今天的音无心不在焉。放下手中的棋子,荀子以为音无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内伤复发了?”   又一次走神的音无吓了一跳,羞愧地低下头:“应该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昨晚的事情,音无甚至忽略了靠近的危险气息。   荀子皱皱眉,思索着是不是最近把频繁的约她下棋让她吃不消,最后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要不要跟我去收拾院子。好久没有动了。”   音无正想答应,传话的小童便进来了:“夫子。”   “何事?”荀子的目光转向门口。   小童拉开门行礼:“门外有客求见。”   “是谁?”荀子其实并没有真正深究的意思,随口说,“你去告诉他,老夫闭关研读先贤典籍,不见。”   “是。”小童恭敬地退了出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来人说是您的弟子李斯,感念您当年的授业解惑之恩,特来看望老师。”   “李斯?”荀子眼光一闪,音无看到了那双眼中沉淀的沉郁,心里升起了复杂的感情。李斯,天下人口中害死韩非的罪魁祸首!荀子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闭上眼,“他来何事,你告诉他,老夫不记得有一个叫做李斯的弟子,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经不在人世。”说罢又看着垂首的音无。   “是。”   “夫子……”音无抬起头看着荀子,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不用说了。”荀子闭上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休息。”   “好。”   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二人,可是李斯却害死了韩非。嬴政本无意杀韩非。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爱才敬才天下皆知。韩非入秦之前早已将《韩非子》全卷赠与了秦王,音无再咸阳宫中见过这部书,当然她在这本书还是草稿的时候就看完了,嬴政将这部书保存在书房,时不时还会翻阅,保存得甚好。秦王赏识韩非谁人不知?可是他却因为一纸《存韩书》下狱致死……郑国疲秦,最后做了大田令,可是韩非就是为自己国家一搏,却被打入云阳国狱,不到半月就死于狱中,谁人不惊?天下众说纷纭,而大部分人矛头所指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当时还是长史的李斯。   音无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是……   从半竹园出来,音无走在幽静的树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金羽凤蝶。竹林里没有风,只有声声的铃响荡在周围,显得还有些诡秘。音无不由得想起了在阴阳家的日子,那时也是声声摇铃,不过背景是浩淼璀璨的天象。之中沉寂得让人想睡过去的平静,也许是音无过得最宁静的时光。她的阴阳术由东皇太一亲授,地位自然就不同一般人,所以,那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日子。而今却只能步步小心。当年的束缚只是阴阳家这个牢笼,而现在却是整个天下。仰望着被竹林割成小块的天空,音无停下了脚步。   儒家小圣贤庄很热闹。先前的墨家与儒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而墨家因为抗拒帝国的统治而被围剿,机关城覆灭之后到而今已经无法与儒家相提并论,自此,儒门就是一家独大,所以一个学派若是想立威,一个人想要立名,挑战儒家无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路径。今日,儒家便迎来了名家掌门,公孙玲珑。可单是她一人前来,便可说是单纯的学派之争,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当朝丞相李斯,就不简单了。   伏念从迎接李斯一行时便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直到与李斯一同坐到上席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名家在战国时还是主流的学派,惠子到后来几代传人都赢得了尊重,可到后来传着传着,天下人都发觉名家似乎越来越刁钻古怪,到现在直接就是诡辩瞎掰,说得似乎都有理有据,结论却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又没人说得过。名家学子大都被人看不起,但也确确实实出过人才,比如说秦国的蔡泽。他们都是邦交能手,可终归不是主流。名家有许多有名的论题,最为著名的不过“白马非马”。公孙玲珑今日就带着名动天下的白马“踏雪”前来,音无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弟子围在正殿门口,一匹雪白的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甩尾。   “郦先生。”少羽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经过音无身边,音无认得这匹马,它因为衰老而放在厨房拉磨。“先生为何不过去?”   音无回头见是他,说:“今日有什么大事吗?”   “丞相李斯带着一个叫公孙玲珑的胖女人来挑战小圣贤庄,正在辨合。”少羽答道。   “是吗,怪不得见到了踏雪。”   “先生知道?”   “公孙家的名马踏雪一生只有一胎,极为珍贵,至今传了十六代。毛色雪白,四蹄纯黑,跑起来风驰电掣,却很稳健,天下人莫不想得到。”音无笑笑,“不过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还当这马就是用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可以骑。”   音无看看少羽牵着瘦马,想到了什么,便问:“难不成这马是用来对付‘白马非马’的?”   “正是,还是三师公叫我们特意备下的。”   “张良先生?……也确实像他干得出来的事。”音无略略一笑。“对了,怎么没见到子明?”   少羽耸耸肩:“三师公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更不讲理的人去对付,所以子明应战去了。”   “这样?”音无忍俊不禁,目光飘向正殿,这便见天明的身影。   “看来到重头戏了,先生一起过去吗?”少羽笑着说。   “也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天明叉着腰质问少羽。   “我这不是卖卖关子让你更好出风头了吗。”少羽嘻嘻地笑着,一双眸子里全是狡黠。   “切。”天明撇嘴,转而向音无行礼,“郦先生。”   “好了,快去吧,不要失了礼数。”音无弯着眼睛挥手。   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只微微扭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正中坐着的李斯。目光不做停留,向下再看,坐着颜路张良和几个有资历的儒家弟子,而对面则是随李斯而来的星魂、楚南公,公孙玲珑现在站在大殿中央。看到星魂和楚南公,音无不禁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脚步便后退几步,但星魂因为咒印的关系早发现了她,面上诡秘地一笑,桌下的手便开始结印,音无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眉心烫了起来,力气在逐渐流失,缓慢又艰难地迈着步子,音无迫切地要走远一点。为什么星魂会在这里!?音无右手微微一动,身体里的真气便急速汇聚到眉心处。星魂感受到了音无的抵抗,又是急速的结印,音无浑身一颤,喉间便是一股腥甜。   “唔……”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原本就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白色更加浓郁,音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郦先生,你怎么了?”所幸大家都被屋内的情况所吸引,没有注意到音无的不对劲,倒是少羽看到音无有些不正常。   “子羽?”音无轻声开口,一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流下。抬起左手,音无想扶着他,谁知一个不稳便向前跌倒。   “郦先生!”少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   音无示意他不要声张:“快扶我过去。”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树林,音无几欲伏地。   “可是……”少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找大夫吧?   “照我说的做。”音无嘴里又冒了点血,眉心的咒印开始发光,淡淡的紫色,妖冶而诡异。   少羽的记忆立刻撤回机关城,那时天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难道郦先生身上也有阴阳家的什么咒印吗?   浑身都在发抖,很疼。音无抓着少羽,但左手使不上劲倒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右手掐进土里几乎要撕裂指甲。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横行,音无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叫出声,脑子里混乱着,潮水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浮现。   在阴阳家的日子,韩非仍在的日子,有白凤在身边的日子,逃亡的日子,拼命寻找着救回黑羽方法的日子,咸阳宫的日子……   “你是阴阳家未来的王牌……”   “就叫一声又不会死,来,跟着我叫,爹~”   “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会来?!”   “我要杀了你!”   “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要撑爆她的头。   “郦先生……”少羽有些慌乱,“我去找二师公!”   音无牙齿咯咯打颤,根本无暇说话。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浓,音无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有一丝水红飘过,是棠棣。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高大的棠棣树向外伸展的枝条,它们在风中摇曳,抖落漫天的水红色。棠棣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影子,音无看不真切。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音无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冲她招招手:“音无,过来。”   “音无姑娘!音无姑娘!”有什么人在叫她,一股温热的真气通过经脉输入她的体内,意识渐渐恢复。“音无姑娘!音无!……”   音无睁开眼,发现是颜路扶着自己。“颜路先生……”   “怎么样?”语气中有一点焦急。   音无想笑一笑,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丽妃娘娘?”试探的口气,却真叫她吓得不轻。缓慢地抬头,她看到的是李斯。   “丽妃娘娘。”他又叫了一次。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民女粗鄙,哪里是什么娘娘。”音无垂下头。   李斯半晌没有说话,可众人都看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最后转身。音无明显地感受到星魂投来的复杂目光,楚南公咳嗽了几声,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跟在李斯身后,顺便也带走了星魂。   “……感觉如何?是内伤又发作了吗?”颜路将她扶起来。   “不是……没什么大碍。”音无说罢摇摇头,推开了颜路的手,“快去送丞相大人,若是因为这样失了礼数,伏念先生也不好交代。”   颜路默认了音无的话,冲天明和少羽说:“你们照顾郦先生,送她回房。”   “是。”   颜路这便匆匆而去。   五   归兮临着东海,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音无站在阳台上,披散着头发,吹着不知海风还是山风。小圣贤庄入夜之后显得特别安静,只有几盏稀稀落落亮着的橘黄风灯发出柔和的光。天气晴朗,天幕上是点点明星,一轮圆月从海面上缓缓浮起,荡涤着海浪,幽雅又静谧。星辉落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月出皎兮。   “都来了这么久了,为何不露面?”音无侧过身,眼睛注视着屋内,灰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穿着薄薄的中衣,裙摆随风飘飘,露出光洁的足踝。   屋内某一处的空气如水波般动了动,赫然显出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月光中,明朗起来。过于白的脸色让他脸上的纹路益发诡异,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看来你是做了充分准备,今日倒不怕我了。”星魂的声线带着嘲讽。   “星魂大人。”音无面对着他,双手笼在袖子里。   “我今日不打算将你如何,”星魂目光扫过浑身戒备的音无,“如果你想让我如何,你也好得偿所愿。”   清风吹过,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冷。星魂凉薄的笑着,不再多说,款步行至围栏旁。星魂安静的时候连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也只有当他不笑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九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自由因星魂而来,也因他而去。原本东皇太一都打算对音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星魂一挑明,再护短的他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音无对这个孩子相当气恼,索性再不教他,也不给他好脸色,而彼时的星魂已经不用她教了,但是就是缠着她不放。先是无可奈何,再是烦不胜烦,最后视之如空气。五年,五年里星魂和音无形影不离。五年之中音无不问世事埋头于阴阳术,星魂正好是她最好的对手,两人互相竞争着,几乎成就了阴阳家的传说。可是五年之后音无知晓了韩非之死,打伤了星魂逃出阴阳家。阴阳家容不得背叛,即使她是与星魂并称的“王牌”,是东皇太一的弟子。但是奇怪的是真的没有人追杀她。很久以后音无才知道是星魂独自挡下了她的惩罚,也因为自己当时一气之下用的寒气灼伤了正在修炼聚气成刃的他,给他留下了半脸可怕的纹路。而且她还辜负他的努力彻底与阴阳家决裂,星魂的所有都付诸东流。若说音无是因为误会而伤了白凤,那么便是因为自私而害了星魂。她无法补偿。   “星魂大人。”   “你叛逃就是为了去当一个妃子?”星魂遥望着海天。   “不是。”   “那为什么韩非都死了一年你都不回来?!”   “星魂……”   “……你的封号是‘丽妃’?”   “星魂。”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   “丽妃……看来他对你不错,竟放任一个后妃四处乱跑。”   音无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不成,最后选择了沉默。而星魂也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圆月东升。他想起月神的话:“音无的一生注定逃亡,永无止境。”   “这是预言?”   “这是命运。”   到头来他也无法打破这命运的枷锁,因为她自从跨过阴阳家的大门就从未停止逃亡的脚步,究竟她在逃些什么?   小圣贤庄的另一处,颜路和张良也没有睡。   “音无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湖塘里一樽明月,颜路望着月的倒影开口。   “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张良笑着反问。   “你又愿意告诉我什么?”颜路这么说。   “呵呵,师兄可记得十二年前荆轲刺秦一事?”   “天下皆知。”   “当时秦王宫里就有一名妃子封号丽妃,她死在那一年。”   “怎么说起这个?”   “音无姓白,郦氏一族。追本溯源她是秦国人,穆公时代大将白乙丙的后人。而丽妃小字丽姬,是燕人。”   “你想说音无不是丽妃?”   “可是丞相却‘误认’音无是丽妃,这只能说明,音无的相貌酷似丽妃。”   “这……”   张良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接着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师兄若想得知,还是自己问比较好。”   颜路转过头,看着张良棱角分明的脸不由有些气恼:“你明知我不可能去问。”   “也是,师兄怎么会当着人家面问人家家底。”   “子房!”   “开开玩笑。二师兄,你可记得大师兄成亲那年同我们兄弟二人说的话?”   “……哪句?”   “大师兄劝我们也早日成家,我们的回答。”张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   颜路愣了愣,仔细一想:“记得。我说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说的是……”   “舜华并非轻易可以采摘,也不是木瓜都可以换回琼琚。①”   “子房?”   “更深露重,师兄也早点歇息了吧。”   寂寂的风吹皱了湖面,漾开一片碎银。颜路怎么会不明白张良的话?抬头望着升入中天的明月,突然就想起了《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嘴角噙着点笑意,只是不自觉就让人看了寂寞。      注释①:“舜华”出自《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琼琚”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释②: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六   “手再抬起来一点,斜挑出刺,便可破了这一剑。如此可明白?”音无示范了一次,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多谢先生指点。”子聪恭敬地收剑行礼。   音无点头:“子明,下一个你来。”   “啊?!这……”天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是我不会用剑呀!”   音无左手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地握着剑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谁一开始就会的。不要怕,过来。”   “可是先生……我是真的不会。”看到前面这么多人都被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天明出丑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是在郦先生面前,绝对不要再来一次!这便死命地想要拒绝。   音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剑馆就这样了?细细一想,觉得也许是怕被嘲笑,于是又说:“要不要我让他们都出去?”   天明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郦先生,我真的不会。”   “真是的,快过来!”音无无奈动用了师长的威严。少羽也觉得天明今天是畏缩过头了。   天明扭扭捏捏地接过少羽递给他的剑,苦着脸站到音无对面:“……请先生赐教。”   音无还是安慰他:“没关系,只有实战才可以发现问题。而且……”她凑到天明耳边轻声说,“而且招式不好看也无所谓,就算看起来不是招数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将敌人打败就可以。”   “真的?”天明眼睛亮闪闪的。   音无点点头。   “那好!看招!”天明一下子就被鼓舞了,摆好架势一下子就冲了过去。音无横剑挡住,天明险些被挑翻过去。   “要稳住脚下。”音无提醒,随手一剑,目标在天明的右肩。“注意右边哦!”   “嘿!”天明赶紧躲开,木剑几乎就是胡乱在空中划了划,接住音无的剑招。   “要看着我,不要怕,找准剑锋的位置,判断剑的走向懂吗?”音无继续谆谆教导,也不知天明是不是听进去了。   天明站在一旁略略休息一下,回忆以前盖聂教给他的剑招,然后便再次冲上去。   “不要怕,看清敌人的破绽下手。”音无看着天明笑笑,身形没有移动半分,打量着他的招式。是要有形不少。   天明选的地方是音无的左肩,真是不得了的直觉,他其实没有看出音无左肩究竟什么不对,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那里就是破绽。音无笑意深了些,剑尖一扫,天明却一下子避开。   “嘿嘿,找到了。”跃向半空,天明扑向音无握剑的手。   音无觉得天明若是开窍了必定可以在剑术这条路上走远,于是决定来点真格的。右手的剑抬起,急速地一刺——   “啊!——”天明急急地要避开,可是还是撞上了剑锋,一下子跌在地上。“好痛啊!”   “哈哈,好傻!”   “子明果然不行!”   “切!”天明不满地瞪了旁边起哄的人一眼,低下头。   “子明。”音无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起来。”   天明有些沮丧地看着音无,还是乖乖地握住了那只柔软却布满茧子的手。   “你做得很好。”音无说。   “……郦先生你不用安慰我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是真的做得很好,因为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音无看他不信,接着补充,“连子羽也只有扑上去送死的份。”   “真的?”天明这才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试试吗?”音无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的脸。   “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要是郦先生骗他,这会更让他郁闷的。   音无一愣,子明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绝佳的动态视力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简单的东西可以轻易战胜华丽。大家也看到了,子明的剑招虽然笨拙,却也接住了我的剑。实际上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容易招致祸患,特别是在真刀真枪的场合,大家以后也要做好这个准备……你说是吗,子羽?”   少羽不知何时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开始走神,连音无的话也没听到。“喂,先生在叫你!”天明撞撞他的胳膊。   “呃?”少羽抬头,落入音无带笑的眼神中。   “怎么了?子羽,去挑一件顺手的兵器,下一个你来。”音无指了指周围放置的两排刀枪剑戟。   少羽一愣:“是。”   弟子们都知道少羽的御射之术都颇为厉害,看音无要认真与少羽切磋,都围过来。   少羽挑了一杆长枪,与音无相对而立:“先生赐教。”音无点头,他便做好了起势。音无心里微微赞赏,右手的剑也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羽手中的枪直刺而出,直逼音无胸腹。音无身体侧滑,引开枪尖,少羽长枪横推,音无回手隔断,身形一闪,急速地攻击少羽的脖颈。他身体后仰,长枪从背后绕过,扫至音无腹部,岂料音无身如灵蛇,轻轻一扭,反而迎上了少羽的攻击。   空荡荡的剑馆里只有剑戟相交之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只有少羽知道音无此时是在引导他,不知只用了几成力,心里对音无的尊敬便多了几分。   突然,横□来的一把木剑轻巧地架开音无的攻击,白色的影子与代替了少羽与音无缠斗。蓦地脱出战局的少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是三师公!”   “天呐!”   “这下大开眼界了!“   弟子们都张大了嘴。   “我也来领教领教如何?”   “既然如此,音无便不客气了。”   众人只见音无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木剑的攻势变得凌厉,与张良的交锋竟让人无法直视。   “…厉害……”少羽也不由呆了呆,除了盖聂和卫庄,天下没几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郦先生居然也这么强!但是还是比不上大叔。”天明感叹一句,不忘自家大叔。   “他们在笑。”少羽只说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变化。音无的招式很简单,但是都很有实效,张良竟也被逼得下狠手,少羽似乎理解了“华丽的招式往往会带来危险”的意义。   “承让。”流转的空气突地停了下来,银铃声还在响,张良的剑尖指着音无的脖子,而音无的剑还悬在半空。   “看来是张良先生技高一筹。”音无笑着收剑。   “可别忘了你用的是右手。”张良也把剑握着,背在背后。   “花落无人处,鬼魅踏星海。”   被吓得不轻,音无猛地转头,发现了颜路的身影:“……颜路先生。”   颜路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他冲学生们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去上课?”这么一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堂课该是他们颜二师公的,鱼贯而出赶紧过去。   “颜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误了学生们的课……”音无有点尴尬,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平日里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丝桃红。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要切磋找什么时间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嘛。”张良笑呵呵地将两把剑放回兵器架。他的脸上是一脸平淡,仿佛刚才舞剑的不是他。   “音无姑娘身体才好,剑术课上也消停着点儿。”颜路叹口气,这才离开。   “居然被教训了。”张良低着头笑。   “张良先生还会怕?”音无拢了拢头发回头调侃。   “你说呢?”   “这可不好说。我听人家说,一物降一物。”   张良看着音无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口齿似乎伶俐了不少。”   音无奇道:“你又知道我以前如何?”   张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最近没睡好?”   音无摸摸脸颊:“很明显吗?”   张良指指她的脸:“眼睛下面有点青。我还说叫你一同下山,怕你先得好好休息,否则我就又要被训斥了。”   音无睨了他一眼,口中道:“我确实该休息了。”   自从星魂走后,音无晚上不知怎的就开始持续失眠,张良成天在外晃悠,近来的课都是音无在上,她白天也没时间打个盹儿什么的。思索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之类,音无突然又想起自己与庖丁的约定,她恰好在今天去学做菜的。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有间客栈,都说好了。”音无最后还是说。   “好吧,你便同石兰一起下山好了。”   “嗯。”   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音无同石兰走在石板路上,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却发觉自己的脚步渐渐迟缓,随后她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走着……四周暗了下来,微微泛黄。音无心里有不详的感觉,随后一阵怪异的扭曲,斗转星移,星空浩瀚。   “这里是?!……”音无已经,一股沁凉的恶寒爬满了背脊。   “音无。”   音无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到了观星台上伟岸的身影,颤着嘴唇:“东皇阁下……”         一   桑海地处山东,面朝大海,从小圣贤庄望出去可以看到朝暾夕月,碧海潮生。巨大的蜃楼浮在海面,像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音无站在视野最开阔的飞檐上,任海风吹拂着已经长长的鬓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色。橙黄色的夕阳被海浪吞吐着,晶莹圆润,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海鸟自由地飞翔着,穿行在橙色的浪中。这一派让人心醉的景致能维持多久?桑海已然不太平,自从蜃楼下水,大批的秦军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阴阳家众人也已悉数抵达。   “音无姑娘觉得这风景如何?”耳边传来温润无波的男子音色,颜路优雅挺拔的身影与她并立在围栏前,“从此处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桑海城。”   音无略略施礼:“颜路先生。”   “姑娘不必客气。”他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温柔又礼貌。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应该说到死都没成功。   张良知道音无同韩非之间情谊深厚,要说韩非之死对谁的打击更大,一定就是音无。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张良说:“别再想了,先养好身体。二师兄正在寻找治你眼睛的方法,也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   “好。”音无目送他离去。   从回廊下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幕上缀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相可观,亦可控。音无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按住幕布上那颗最亮的天狼星,主战之星亮得吓人,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音无所住的院子叫做“归兮馆”,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好像还是荀子的亲笔。有些疲惫地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右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手扶在门框上,音无提起裙摆抬脚跨进去,下一秒,手掌被温热覆盖,腰上一紧,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咝——”低呼一声,音无后背贴上了木墙,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凤儿……”   白凤抓着音无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而后又搭上她的手腕。   音无察觉到他的目的,轻声说:“已经好了。”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变,这种沉默让音无觉得不自在。他似乎叹了口气,两只手都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热热的吐息拂得音无有些痒。   这个、算不算是拥抱?音无有点弄不清状况。白凤的怀抱出奇的温暖,让她渐渐放松,双手也环住他的背,同他用这个似乎是在相互取暖的方式靠在一起,不觉就有些恍惚,到最后居然就睡着了……   二   “恢复得不错,不过这左手就只能这样了,老夫也无力回天。”荀子诊脉之后宣布音无的治疗正式结束了。   音无恭敬地行了大礼:“多谢夫子。”   “不必。那么今天就陪老夫切磋一局如何。”荀夫子步入正题。   音无内心一叹,面上却挂着笑:“好,便请夫子不吝赐教了。”   荀子蛮喜欢眼前的女娃娃,算是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棋艺,另外,她是自己最中意弟子的“女儿”。荀子年纪虽大了,可是人还很硬朗,脑子再清醒不过,他记得韩非还在学馆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捡了个女儿,开始荀子只当他玩笑,后来却真的见到了。那是荀子先前与音无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单方面的。而今韩非捧在手心护在心口的小女娃娃出落成了大姑娘,却弄得遍体鳞伤,让他不免唏嘘。   音无轻巧地落下一子,正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门口便响起了小童的声音:“三师公求见。”   荀子抬眼看了小童一样,目光落回棋盘,落子之后才慢吞吞地说:“让他进来。”音无奇怪张良跑来干什么。   “是。”总角小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张良进来了。   “师叔。”   荀子头也没抬:“你来干什么?”   张良没有荀子的允许也不敢坐下,含笑说:“弟子是来接音无姑娘的。”   “嗯?”荀子似乎有点不满。“你想干什么?”   “今日恰好是归宿日,没有课,弟子就想着带音无姑娘下山走走。”   荀子听张良这么说罕见地没有立刻生气,有人打扰他下棋,那可是该天诛地灭的。荀子摸摸胡子,用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好,等我下完这盘你们就去吧。”   “是。”张良看看音无,冲她眨眨眼,音无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盘棋倒是下得快,到了中盘,音无看了看局势,想了想,觉得没有胜算,便搁了子:“音无甘拜下风。”   荀子知道这盘棋她并没有敷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多谢师叔。”张良笑眯眯地站起来与音无一起行了礼,步伐轻快地出了竹园。   “到底有什么事啊?”音无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贤庄各位居然会逛街。   “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张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都问了好多遍了。   音无还是消化不良的表情:“我是真不敢相信。”   “唉。”张良摇摇头,“二师兄和子明子羽在门口等着我们,要快一点。”   “?!”颜路也去?!音无觉得好颠覆,无法想象……   张良似乎洞悉了音无的想法:“我们是去买书,不是去买菜。子曰‘君子远庖厨’,这一点我们都做得很好。”   “抱歉。”音无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不用客气。”张良微笑。   “郦先生和三师公到了。”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人,开心地说。   “小子,别这么大声。”少羽无奈地提醒,这可是在颜路面前,又不是张良。   天明不满地说:“这你也要管,烦不烦!”   少羽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明更是生气,待音无和张良走近便看到两人“互掐”的状态。   “你们来了。”颜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约束两个孩子,便直接招呼音无和张良。   “颜路先生。”音无行礼。   “走吧。”张良笑,顺便冲掐架的两人说,“该走了。”于是才消停下来。   音无同颜路走在一起,天明和少羽走在一旁偏前一步,张良则在前面。   “子明子羽,你们俩怎么不回家?”   “我们……”   “我们两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太耗时间,所以便留了下来,也恰好可以看看桑海城。”少羽打断天明,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天明很不领情地哼了一声。   “真辛苦。”音无点点头,“你们家在哪里?”   少羽料到也许会被问道,便说:“楚地。”   音无一愣,马上又微笑:“真是挺远。”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音无心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寂寞。   天明和少羽被张良叫了去,颜路和音无依旧落在后面,觉察到了音无的变化,颜路问了一句:“怎么了?”   音无抬头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音无记不得颜路,可是颜路还记得她。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楚国,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天下。虚弱的女子昏倒在路边,被游学中的他捡到。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遇见她竟也是这样的情景。   “我觉得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颜路岔开话题。   音无顿了顿,说:“嗯。子羽身上有成大事者的气势,子明很可爱,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很多。”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万物都有弱点。”颜路望着远处,“每个人都是在寻找着能够不让自己存在缺陷的路。”   音无蓦地就想起星魂的话,能够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没有心的人。割舍了一切,也便不存在弱点。一个人追求完美的过程也是舍弃的过程。“先生所言……极是。”音无微笑,但这微笑在旁人眼中未尝不是苦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逐,名利也好,财富也好,得不到的,曾经有的,习惯性地想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在握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去。每一件重要的东西,它的重要程度往往与对现在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音无姑娘?”颜路不觉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音无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颜路一愣,音无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望着他,少见的活泼。音无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便是冷静,简直就不像个女孩子,笑意几乎就进不得眼底。她需要被呵护,却坚强得不需要帮扶。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由一笑:“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尝尝齐鲁第一大厨的手艺。”   “好,多谢先生。”   桑海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异族人。所以小民的生活可以完全不受上层的影响,忽略不时来往的秦兵,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音无很少这么悠闲地逛街,因为她活的这么些年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阴阳家,剩余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也贡献给了逃亡。她似乎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第一次“逃出”阴阳家,遇到了韩非,以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将她磨得快疯掉。所以说,有些事,开了头就再停不下,并不是说了结就可以了结。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选择,一旦陷进去,便再没有选择。   “看看呀,首饰,新到的首饰!”音无的脚步因为这声声的吆喝停下了,那是一家卖首饰的小摊子。   卖首饰的小哥看到有了客,更加卖力了:“这位姑娘过来看看吧,小店的首饰绝对是物美价廉,您瞧瞧,多精致多好看。姑娘您长得又漂亮,看看这只紫玉簪,一定和您是绝配!”   音无听了笑笑,哪里有这么夸人的。说罢打算走开。   “我看倒不错,音无姑娘你也没什么首饰,女孩子家还是打扮打扮好。”颜路煞有介事地上前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玉簪。   音无哭笑不得:“我打扮了也没人看……”   “怎会没有呢?”颜路笑着把簪子递给她。   小贩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姑娘,您看您兄长都这么说了,就试试看吧。”   兄长?他们真这么像?音无抿抿唇,还是接过了簪子。那簪子通体透亮,紫幽幽的让人看了很是喜欢。沁凉温润,质地细腻,音无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鬼使神差地,音无抬头看了看颜路,觉得这簪子更适合他,温润的君子。而恰好颜路也在看她,视线相交,音无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多少钱?”音无觉得不说话自己会更尴尬,随口问了一问。   “只要二十个半两。”小哥露出灿烂的笑容。   音无没有买过首饰,也不知道是贵司便宜,可是下意识地就说:“太贵了……”不知听谁说的,只要听着不顺耳就砍价。   颜路听了一笑:“又不让你掏钱,还怕贵么?”说罢直接就把钱递给了小贩,让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先生,这……”   “就当是授课的酬劳,别说了,走吧。”音无现在才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就算是颜路这样标准的君子。只有把紫玉簪妥帖地收好,音无心底微微动了动。      三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传说中齐鲁第一的厨子是这里的掌柜。音无想,自古“第一”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厨艺第一的人为自家店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饿了吗?不进去?”颜路看音无落在后头,回头提醒,却发现她一脸呆滞状地瞪着人家的招牌。   “……啊、只是不自觉想瞻仰一下这个名字。”音无眼睛都不眨。   “瞻仰?”颜路展颜一笑,“你还是快进来吧。”   音无正打算迈步,却蓦地感觉背心发凉。猛地一回头,可街上除了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错觉?音无再回过头,看颜路走远的背影,赶紧跟上去,于是错过了巷子里一道蓝色的影子,那是星魂。   庖丁晃着大肚子从厨房里出来,正遇上颜路,明显惊讶:“呀,颜二先生,稀客啊稀客!小店真是蓬荜什么来着?……”   “蓬荜生辉。”颜路笑着补充。   “诶,是是是,颜先生请进!”庖丁热情地将他迎进去,然后发现步履匆匆的音无,“这位姑娘……”   音无看了看面前的胖先生,又看了看颜路。   “这便是齐鲁第一的丁掌柜了。”颜路笑着说。   庖丁一时有些疑惑,但是本着生意人的本能,立刻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颜姑娘?”   这是把她当成是颜路的妹妹了?音无没有说话。   颜路无奈一笑,他们真这么像吗:“是郦姑娘。”   “……”庖丁眨眨小眼睛,微张着嘴巴将这话咀嚼了一阵,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忘了呢!原来这就是郦先生!四姑娘嘛!瞧我……郦先生莫要见怪,老丁我呀就是个粗人,记性也不好,呵呵。”   “丁掌柜不必。”音无礼貌地微笑。   “丁掌柜一直负责小圣贤庄的膳食,前些日子你的饭菜还是丁掌柜特意备下的,全是清淡的菜品,今天就好好尝尝掌柜的手艺。”颜路挑了个座儿坐下,示意音无坐对面。   “真的?”音无眼睛一亮。   “哪里哪里,颜二先生真是客气。”庖丁笑呵呵地倒茶,“等会儿老丁我亲自下厨为郦先生做些好吃!”   “多谢掌柜了。”音无心里盘算着自己似乎可以趁机拜师学艺什么的不知颜路允不允许。   “郦先生客气了,哈哈。”      “二师公?!”天明少羽和张良并肩走入有间客栈,天明惊讶地发现颜路独自坐在桌案前饮茶,手中执了一卷竹简。   颜路放下茶杯,抬起头:“子房,子羽,子明。”   “二师公。”   “师兄。”   张良领着两个孩子坐下,天明明显有些不自在,扭来扭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坐法,张良见了说:“随便坐下就行了。”天明这才不好意思地盘腿做好,引得少羽一阵叹息。   张良扫了扫周围,没有发现音无,便问道:“音无呢?”   颜路一笑:“在后厨。”   “后厨?”这下张良哑然。   颜路接着点点头:“在跟着丁掌柜学做菜。”   “不会吧?!”天明的脑袋险些磕在桌上,他虽然觉得庖丁的手艺一绝,但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他学的是武艺,不是厨艺……   “真是没自觉,好歹是儒家的先生。”张良失笑。   “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颜路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字。   张良有想翻白眼的冲动:“二师兄,我知道你为人素来宽厚,可是这也太宽厚了吧。”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张良是真的很没形象地在内心甩卫生球:“……二师兄,这次你真是没自觉。”   颜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总没自觉。”   张良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张良先生也来啦,还有天……子明和子羽。”庖丁从后厨出来,看到颜路对面又坐了三人,上前招呼。   “丁掌柜。”张良温和一笑,“麻烦丁掌柜再上些菜来,我们三个可都还饿着。”   “好好好。”庖丁笑呵呵地用帕子擦擦手。   “我要烤山鸡!”天明立刻蹦出一句。   “你小子就只知道山鸡吗?!有点出息好不好!”少羽敲了敲他的头。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你们也来了?”音无端着菜出来,天明少羽又开始掐架了。   “郦先生。”少羽叫道。   音无把菜放过去,天明迫不及待地动筷子,音无笑眯眯地提醒:“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知道了!”天明虽然这么应,可是动作一点都没有放慢。而后陆陆续续石兰把菜上齐了,音无也坐在颜路身边。   张良趁机问道:“怎么想起要学艺了?”   音无奇道:“这个不是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吗?”   张良可不认为音无是什么“寻常女儿家”,不过没有继续说,只是说:“我们在这儿吃饭,你们俩干坐着看我们也不自在,要不就先回去或者去逛一逛?”   颜路听了觉得不错,见音无没什么意见就说:“那你们记得要早些回去。”随后放下竹简同音无一起出去。   张良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淡淡一笑。   “学得如何?”站在海边,海风徐徐,腥咸的潮湿扑鼻,海鸟高叫着在海面上翱翔,幽碧的海水泛着波光。眼前虽然还有淡淡的白色,音无还是将景色看得差不多。从围栏上望下去,她似乎看到了白生生的鱼在游动。听到颜路的问话,音无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左手不能用了。”   颜路侧过头看她:“左手……”   音无抿抿唇,把手拿到自己眼前,手心处褐色的伤疤很清楚:“我是左撇子。”   颜路一直很奇怪音无这一身的伤究竟从何而来,可是却不好问。只见音无有些惨淡地笑:“这些伤,几乎把我的手给废了,能保住它真是谢天谢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鬓发拂动着,不知想些什么。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遥远。距离近的,心远;心远的,距离更远。就算再走近,也跨不过那条名为时间的河。就像这些伤疤,跨不过时间,痕迹依旧在,更何况它们并非烙在手掌,而是心。   四   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一般来说,人都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何况是音无这种将这种精神贯彻到底的人,最终她还是去了厨房。有间客栈负责的是当家们的膳食,庄内的厨房主要负责学生们的吃食,作为祖师爷的孔老夫子都很注重饮食,所以材料还是颇为齐全的。   音无学的是宫保鸡丁,以前虽然也会,但是向齐鲁名厨学习,音无觉得自己的技术如果不提高就是在对不起人家。因为本身就用剑,所以刀工不在话下,音无丝毫没有身为剑客的自觉,将绝世剑法用来切菜,跟杀鸡用宰牛刀没有任何区别。手起刀落,食材们都变成了方丁。   她在这里做的欢,可苦了寻她的白凤,无奈之下放了谍翅才知道她在厨房,不由就皱眉,小圣贤庄难道还要她做饭?   白凤飞也似地随谍翅鸟来到了厨房,音无此时正将鸡丁下锅。   “你在干什么?!”白凤上前去一把夺过音无几乎拿不住的铲子,“明知道你的左手就是个装饰,还炒个什么菜!”   “凤儿你怎么……”音无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要是呆不下去就给我滚回谷里去!”白凤拧着眉头,“而且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回山里。”   音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一句话都没说。   这回白凤倒奇怪地看着她,那丝笑容怎么看就是不顺眼。   “我就是想试试手艺而已。”音无小心地想拿回铲子的控制权,叫白凤一瞪赶紧停下。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音无心里小小地纠结。   白凤半天没动静,音无眼见着食材就快胡了,谁知白凤居然一转身站到灶台前虽有些生疏但不失水准地翻炒起来。   ……连做菜都这么好看。音无目瞪口呆,不过脸上保留了最后的淡定:“你怎么会的……”   “你走了以后,我还可以有什么不会?”白凤冷冰冰地回。   这回音无的表情彻底凝固,本来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让她不自觉地四肢发僵。目光移到自己的足尖,音无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音无使劲地避免回忆从前,可是却偏偏适得其反,脑子里全是快乐的生活,衬得现实愈发悲凉。   “尝尝看?”直到白凤把筷子塞进她的手中音无才回过神,机械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音无顿住,意外地好吃。   “……很好吃。”音无低低地说,眼睛也没有看白凤,因为就算看了也看不清。   “……”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音无才抬起头,尴尬的沉默让她受不了:“要不要也尝一尝?”   白凤环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送过来的鸡丁,干脆直接含住——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方式。“将就。”   音无这回真的再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沉默吧沉默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就只有沉默了呢?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河广》,真是太讽刺了。   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白凤一声轻唤:“音无,过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白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叫她,脚步不由自主,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消失了。白凤似乎又在叹气,原本靠在台边,这会儿直起身来,拉住音无的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音无感觉腰上一紧,唇边便是一点温热。眼前是放大的脸,依旧蹙着眉,只是闭上了眼。音无浑身僵硬,思维空白。   他在吻她。   两片薄唇轻轻触着她的唇瓣,浅浅地舔了舔便离开。简短地只是一瞬的事,却好像很长很长。   “音无。”   音无明显感觉到耳根到头发尖尖都在迅速发烫,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   “怎么了?”荀子十分奇怪,今天的音无心不在焉。放下手中的棋子,荀子以为音无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内伤复发了?”   又一次走神的音无吓了一跳,羞愧地低下头:“应该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昨晚的事情,音无甚至忽略了靠近的危险气息。   荀子皱皱眉,思索着是不是最近把频繁的约她下棋让她吃不消,最后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要不要跟我去收拾院子。好久没有动了。”   音无正想答应,传话的小童便进来了:“夫子。”   “何事?”荀子的目光转向门口。   小童拉开门行礼:“门外有客求见。”   “是谁?”荀子其实并没有真正深究的意思,随口说,“你去告诉他,老夫闭关研读先贤典籍,不见。”   “是。”小童恭敬地退了出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来人说是您的弟子李斯,感念您当年的授业解惑之恩,特来看望老师。”   “李斯?”荀子眼光一闪,音无看到了那双眼中沉淀的沉郁,心里升起了复杂的感情。李斯,天下人口中害死韩非的罪魁祸首!荀子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闭上眼,“他来何事,你告诉他,老夫不记得有一个叫做李斯的弟子,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经不在人世。”说罢又看着垂首的音无。   “是。”   “夫子……”音无抬起头看着荀子,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不用说了。”荀子闭上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休息。”   “好。”   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二人,可是李斯却害死了韩非。嬴政本无意杀韩非。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爱才敬才天下皆知。韩非入秦之前早已将《韩非子》全卷赠与了秦王,音无再咸阳宫中见过这部书,当然她在这本书还是草稿的时候就看完了,嬴政将这部书保存在书房,时不时还会翻阅,保存得甚好。秦王赏识韩非谁人不知?可是他却因为一纸《存韩书》下狱致死……郑国疲秦,最后做了大田令,可是韩非就是为自己国家一搏,却被打入云阳国狱,不到半月就死于狱中,谁人不惊?天下众说纷纭,而大部分人矛头所指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当时还是长史的李斯。   音无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是……   从半竹园出来,音无走在幽静的树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金羽凤蝶。竹林里没有风,只有声声的铃响荡在周围,显得还有些诡秘。音无不由得想起了在阴阳家的日子,那时也是声声摇铃,不过背景是浩淼璀璨的天象。之中沉寂得让人想睡过去的平静,也许是音无过得最宁静的时光。她的阴阳术由东皇太一亲授,地位自然就不同一般人,所以,那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日子。而今却只能步步小心。当年的束缚只是阴阳家这个牢笼,而现在却是整个天下。仰望着被竹林割成小块的天空,音无停下了脚步。   儒家小圣贤庄很热闹。先前的墨家与儒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而墨家因为抗拒帝国的统治而被围剿,机关城覆灭之后到而今已经无法与儒家相提并论,自此,儒门就是一家独大,所以一个学派若是想立威,一个人想要立名,挑战儒家无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路径。今日,儒家便迎来了名家掌门,公孙玲珑。可单是她一人前来,便可说是单纯的学派之争,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当朝丞相李斯,就不简单了。   伏念从迎接李斯一行时便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直到与李斯一同坐到上席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名家在战国时还是主流的学派,惠子到后来几代传人都赢得了尊重,可到后来传着传着,天下人都发觉名家似乎越来越刁钻古怪,到现在直接就是诡辩瞎掰,说得似乎都有理有据,结论却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又没人说得过。名家学子大都被人看不起,但也确确实实出过人才,比如说秦国的蔡泽。他们都是邦交能手,可终归不是主流。名家有许多有名的论题,最为著名的不过“白马非马”。公孙玲珑今日就带着名动天下的白马“踏雪”前来,音无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弟子围在正殿门口,一匹雪白的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甩尾。   “郦先生。”少羽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经过音无身边,音无认得这匹马,它因为衰老而放在厨房拉磨。“先生为何不过去?”   音无回头见是他,说:“今日有什么大事吗?”   “丞相李斯带着一个叫公孙玲珑的胖女人来挑战小圣贤庄,正在辨合。”少羽答道。   “是吗,怪不得见到了踏雪。”   “先生知道?”   “公孙家的名马踏雪一生只有一胎,极为珍贵,至今传了十六代。毛色雪白,四蹄纯黑,跑起来风驰电掣,却很稳健,天下人莫不想得到。”音无笑笑,“不过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还当这马就是用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可以骑。”   音无看看少羽牵着瘦马,想到了什么,便问:“难不成这马是用来对付‘白马非马’的?”   “正是,还是三师公叫我们特意备下的。”   “张良先生?……也确实像他干得出来的事。”音无略略一笑。“对了,怎么没见到子明?”   少羽耸耸肩:“三师公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更不讲理的人去对付,所以子明应战去了。”   “这样?”音无忍俊不禁,目光飘向正殿,这便见天明的身影。   “看来到重头戏了,先生一起过去吗?”少羽笑着说。   “也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天明叉着腰质问少羽。   “我这不是卖卖关子让你更好出风头了吗。”少羽嘻嘻地笑着,一双眸子里全是狡黠。   “切。”天明撇嘴,转而向音无行礼,“郦先生。”   “好了,快去吧,不要失了礼数。”音无弯着眼睛挥手。   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只微微扭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正中坐着的李斯。目光不做停留,向下再看,坐着颜路张良和几个有资历的儒家弟子,而对面则是随李斯而来的星魂、楚南公,公孙玲珑现在站在大殿中央。看到星魂和楚南公,音无不禁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脚步便后退几步,但星魂因为咒印的关系早发现了她,面上诡秘地一笑,桌下的手便开始结印,音无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眉心烫了起来,力气在逐渐流失,缓慢又艰难地迈着步子,音无迫切地要走远一点。为什么星魂会在这里!?音无右手微微一动,身体里的真气便急速汇聚到眉心处。星魂感受到了音无的抵抗,又是急速的结印,音无浑身一颤,喉间便是一股腥甜。   “唔……”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原本就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白色更加浓郁,音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郦先生,你怎么了?”所幸大家都被屋内的情况所吸引,没有注意到音无的不对劲,倒是少羽看到音无有些不正常。   “子羽?”音无轻声开口,一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流下。抬起左手,音无想扶着他,谁知一个不稳便向前跌倒。   “郦先生!”少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   音无示意他不要声张:“快扶我过去。”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树林,音无几欲伏地。   “可是……”少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找大夫吧?   “照我说的做。”音无嘴里又冒了点血,眉心的咒印开始发光,淡淡的紫色,妖冶而诡异。   少羽的记忆立刻撤回机关城,那时天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难道郦先生身上也有阴阳家的什么咒印吗?   浑身都在发抖,很疼。音无抓着少羽,但左手使不上劲倒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右手掐进土里几乎要撕裂指甲。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横行,音无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叫出声,脑子里混乱着,潮水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浮现。   在阴阳家的日子,韩非仍在的日子,有白凤在身边的日子,逃亡的日子,拼命寻找着救回黑羽方法的日子,咸阳宫的日子……   “你是阴阳家未来的王牌……”   “就叫一声又不会死,来,跟着我叫,爹~”   “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会来?!”   “我要杀了你!”   “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要撑爆她的头。   “郦先生……”少羽有些慌乱,“我去找二师公!”   音无牙齿咯咯打颤,根本无暇说话。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浓,音无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有一丝水红飘过,是棠棣。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高大的棠棣树向外伸展的枝条,它们在风中摇曳,抖落漫天的水红色。棠棣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影子,音无看不真切。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音无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冲她招招手:“音无,过来。”   “音无姑娘!音无姑娘!”有什么人在叫她,一股温热的真气通过经脉输入她的体内,意识渐渐恢复。“音无姑娘!音无!……”   音无睁开眼,发现是颜路扶着自己。“颜路先生……”   “怎么样?”语气中有一点焦急。   音无想笑一笑,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丽妃娘娘?”试探的口气,却真叫她吓得不轻。缓慢地抬头,她看到的是李斯。   “丽妃娘娘。”他又叫了一次。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民女粗鄙,哪里是什么娘娘。”音无垂下头。   李斯半晌没有说话,可众人都看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最后转身。音无明显地感受到星魂投来的复杂目光,楚南公咳嗽了几声,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跟在李斯身后,顺便也带走了星魂。   “……感觉如何?是内伤又发作了吗?”颜路将她扶起来。   “不是……没什么大碍。”音无说罢摇摇头,推开了颜路的手,“快去送丞相大人,若是因为这样失了礼数,伏念先生也不好交代。”   颜路默认了音无的话,冲天明和少羽说:“你们照顾郦先生,送她回房。”   “是。”   颜路这便匆匆而去。   五   归兮临着东海,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音无站在阳台上,披散着头发,吹着不知海风还是山风。小圣贤庄入夜之后显得特别安静,只有几盏稀稀落落亮着的橘黄风灯发出柔和的光。天气晴朗,天幕上是点点明星,一轮圆月从海面上缓缓浮起,荡涤着海浪,幽雅又静谧。星辉落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月出皎兮。   “都来了这么久了,为何不露面?”音无侧过身,眼睛注视着屋内,灰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穿着薄薄的中衣,裙摆随风飘飘,露出光洁的足踝。   屋内某一处的空气如水波般动了动,赫然显出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月光中,明朗起来。过于白的脸色让他脸上的纹路益发诡异,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看来你是做了充分准备,今日倒不怕我了。”星魂的声线带着嘲讽。   “星魂大人。”音无面对着他,双手笼在袖子里。   “我今日不打算将你如何,”星魂目光扫过浑身戒备的音无,“如果你想让我如何,你也好得偿所愿。”   清风吹过,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冷。星魂凉薄的笑着,不再多说,款步行至围栏旁。星魂安静的时候连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也只有当他不笑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九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自由因星魂而来,也因他而去。原本东皇太一都打算对音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星魂一挑明,再护短的他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音无对这个孩子相当气恼,索性再不教他,也不给他好脸色,而彼时的星魂已经不用她教了,但是就是缠着她不放。先是无可奈何,再是烦不胜烦,最后视之如空气。五年,五年里星魂和音无形影不离。五年之中音无不问世事埋头于阴阳术,星魂正好是她最好的对手,两人互相竞争着,几乎成就了阴阳家的传说。可是五年之后音无知晓了韩非之死,打伤了星魂逃出阴阳家。阴阳家容不得背叛,即使她是与星魂并称的“王牌”,是东皇太一的弟子。但是奇怪的是真的没有人追杀她。很久以后音无才知道是星魂独自挡下了她的惩罚,也因为自己当时一气之下用的寒气灼伤了正在修炼聚气成刃的他,给他留下了半脸可怕的纹路。而且她还辜负他的努力彻底与阴阳家决裂,星魂的所有都付诸东流。若说音无是因为误会而伤了白凤,那么便是因为自私而害了星魂。她无法补偿。   “星魂大人。”   “你叛逃就是为了去当一个妃子?”星魂遥望着海天。   “不是。”   “那为什么韩非都死了一年你都不回来?!”   “星魂……”   “……你的封号是‘丽妃’?”   “星魂。”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   “丽妃……看来他对你不错,竟放任一个后妃四处乱跑。”   音无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不成,最后选择了沉默。而星魂也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圆月东升。他想起月神的话:“音无的一生注定逃亡,永无止境。”   “这是预言?”   “这是命运。”   到头来他也无法打破这命运的枷锁,因为她自从跨过阴阳家的大门就从未停止逃亡的脚步,究竟她在逃些什么?   小圣贤庄的另一处,颜路和张良也没有睡。   “音无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湖塘里一樽明月,颜路望着月的倒影开口。   “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张良笑着反问。   “你又愿意告诉我什么?”颜路这么说。   “呵呵,师兄可记得十二年前荆轲刺秦一事?”   “天下皆知。”   “当时秦王宫里就有一名妃子封号丽妃,她死在那一年。”   “怎么说起这个?”   “音无姓白,郦氏一族。追本溯源她是秦国人,穆公时代大将白乙丙的后人。而丽妃小字丽姬,是燕人。”   “你想说音无不是丽妃?”   “可是丞相却‘误认’音无是丽妃,这只能说明,音无的相貌酷似丽妃。”   “这……”   张良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接着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师兄若想得知,还是自己问比较好。”   颜路转过头,看着张良棱角分明的脸不由有些气恼:“你明知我不可能去问。”   “也是,师兄怎么会当着人家面问人家家底。”   “子房!”   “开开玩笑。二师兄,你可记得大师兄成亲那年同我们兄弟二人说的话?”   “……哪句?”   “大师兄劝我们也早日成家,我们的回答。”张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   颜路愣了愣,仔细一想:“记得。我说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说的是……”   “舜华并非轻易可以采摘,也不是木瓜都可以换回琼琚。①”   “子房?”   “更深露重,师兄也早点歇息了吧。”   寂寂的风吹皱了湖面,漾开一片碎银。颜路怎么会不明白张良的话?抬头望着升入中天的明月,突然就想起了《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嘴角噙着点笑意,只是不自觉就让人看了寂寞。      注释①:“舜华”出自《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琼琚”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释②: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六   “手再抬起来一点,斜挑出刺,便可破了这一剑。如此可明白?”音无示范了一次,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多谢先生指点。”子聪恭敬地收剑行礼。   音无点头:“子明,下一个你来。”   “啊?!这……”天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是我不会用剑呀!”   音无左手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地握着剑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谁一开始就会的。不要怕,过来。”   “可是先生……我是真的不会。”看到前面这么多人都被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天明出丑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是在郦先生面前,绝对不要再来一次!这便死命地想要拒绝。   音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剑馆就这样了?细细一想,觉得也许是怕被嘲笑,于是又说:“要不要我让他们都出去?”   天明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郦先生,我真的不会。”   “真是的,快过来!”音无无奈动用了师长的威严。少羽也觉得天明今天是畏缩过头了。   天明扭扭捏捏地接过少羽递给他的剑,苦着脸站到音无对面:“……请先生赐教。”   音无还是安慰他:“没关系,只有实战才可以发现问题。而且……”她凑到天明耳边轻声说,“而且招式不好看也无所谓,就算看起来不是招数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将敌人打败就可以。”   “真的?”天明眼睛亮闪闪的。   音无点点头。   “那好!看招!”天明一下子就被鼓舞了,摆好架势一下子就冲了过去。音无横剑挡住,天明险些被挑翻过去。   “要稳住脚下。”音无提醒,随手一剑,目标在天明的右肩。“注意右边哦!”   “嘿!”天明赶紧躲开,木剑几乎就是胡乱在空中划了划,接住音无的剑招。   “要看着我,不要怕,找准剑锋的位置,判断剑的走向懂吗?”音无继续谆谆教导,也不知天明是不是听进去了。   天明站在一旁略略休息一下,回忆以前盖聂教给他的剑招,然后便再次冲上去。   “不要怕,看清敌人的破绽下手。”音无看着天明笑笑,身形没有移动半分,打量着他的招式。是要有形不少。   天明选的地方是音无的左肩,真是不得了的直觉,他其实没有看出音无左肩究竟什么不对,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那里就是破绽。音无笑意深了些,剑尖一扫,天明却一下子避开。   “嘿嘿,找到了。”跃向半空,天明扑向音无握剑的手。   音无觉得天明若是开窍了必定可以在剑术这条路上走远,于是决定来点真格的。右手的剑抬起,急速地一刺——   “啊!——”天明急急地要避开,可是还是撞上了剑锋,一下子跌在地上。“好痛啊!”   “哈哈,好傻!”   “子明果然不行!”   “切!”天明不满地瞪了旁边起哄的人一眼,低下头。   “子明。”音无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起来。”   天明有些沮丧地看着音无,还是乖乖地握住了那只柔软却布满茧子的手。   “你做得很好。”音无说。   “……郦先生你不用安慰我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是真的做得很好,因为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音无看他不信,接着补充,“连子羽也只有扑上去送死的份。”   “真的?”天明这才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试试吗?”音无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的脸。   “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要是郦先生骗他,这会更让他郁闷的。   音无一愣,子明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绝佳的动态视力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简单的东西可以轻易战胜华丽。大家也看到了,子明的剑招虽然笨拙,却也接住了我的剑。实际上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容易招致祸患,特别是在真刀真枪的场合,大家以后也要做好这个准备……你说是吗,子羽?”   少羽不知何时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开始走神,连音无的话也没听到。“喂,先生在叫你!”天明撞撞他的胳膊。   “呃?”少羽抬头,落入音无带笑的眼神中。   “怎么了?子羽,去挑一件顺手的兵器,下一个你来。”音无指了指周围放置的两排刀枪剑戟。   少羽一愣:“是。”   弟子们都知道少羽的御射之术都颇为厉害,看音无要认真与少羽切磋,都围过来。   少羽挑了一杆长枪,与音无相对而立:“先生赐教。”音无点头,他便做好了起势。音无心里微微赞赏,右手的剑也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羽手中的枪直刺而出,直逼音无胸腹。音无身体侧滑,引开枪尖,少羽长枪横推,音无回手隔断,身形一闪,急速地攻击少羽的脖颈。他身体后仰,长枪从背后绕过,扫至音无腹部,岂料音无身如灵蛇,轻轻一扭,反而迎上了少羽的攻击。   空荡荡的剑馆里只有剑戟相交之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只有少羽知道音无此时是在引导他,不知只用了几成力,心里对音无的尊敬便多了几分。   突然,横□来的一把木剑轻巧地架开音无的攻击,白色的影子与代替了少羽与音无缠斗。蓦地脱出战局的少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是三师公!”   “天呐!”   “这下大开眼界了!“   弟子们都张大了嘴。   “我也来领教领教如何?”   “既然如此,音无便不客气了。”   众人只见音无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木剑的攻势变得凌厉,与张良的交锋竟让人无法直视。   “…厉害……”少羽也不由呆了呆,除了盖聂和卫庄,天下没几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郦先生居然也这么强!但是还是比不上大叔。”天明感叹一句,不忘自家大叔。   “他们在笑。”少羽只说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变化。音无的招式很简单,但是都很有实效,张良竟也被逼得下狠手,少羽似乎理解了“华丽的招式往往会带来危险”的意义。   “承让。”流转的空气突地停了下来,银铃声还在响,张良的剑尖指着音无的脖子,而音无的剑还悬在半空。   “看来是张良先生技高一筹。”音无笑着收剑。   “可别忘了你用的是右手。”张良也把剑握着,背在背后。   “花落无人处,鬼魅踏星海。”   被吓得不轻,音无猛地转头,发现了颜路的身影:“……颜路先生。”   颜路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他冲学生们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去上课?”这么一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堂课该是他们颜二师公的,鱼贯而出赶紧过去。   “颜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误了学生们的课……”音无有点尴尬,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平日里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丝桃红。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要切磋找什么时间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嘛。”张良笑呵呵地将两把剑放回兵器架。他的脸上是一脸平淡,仿佛刚才舞剑的不是他。   “音无姑娘身体才好,剑术课上也消停着点儿。”颜路叹口气,这才离开。   “居然被教训了。”张良低着头笑。   “张良先生还会怕?”音无拢了拢头发回头调侃。   “你说呢?”   “这可不好说。我听人家说,一物降一物。”   张良看着音无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口齿似乎伶俐了不少。”   音无奇道:“你又知道我以前如何?”   张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最近没睡好?”   音无摸摸脸颊:“很明显吗?”   张良指指她的脸:“眼睛下面有点青。我还说叫你一同下山,怕你先得好好休息,否则我就又要被训斥了。”   音无睨了他一眼,口中道:“我确实该休息了。”   自从星魂走后,音无晚上不知怎的就开始持续失眠,张良成天在外晃悠,近来的课都是音无在上,她白天也没时间打个盹儿什么的。思索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之类,音无突然又想起自己与庖丁的约定,她恰好在今天去学做菜的。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有间客栈,都说好了。”音无最后还是说。   “好吧,你便同石兰一起下山好了。”   “嗯。”   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音无同石兰走在石板路上,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却发觉自己的脚步渐渐迟缓,随后她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走着……四周暗了下来,微微泛黄。音无心里有不详的感觉,随后一阵怪异的扭曲,斗转星移,星空浩瀚。   “这里是?!……”音无已经,一股沁凉的恶寒爬满了背脊。   “音无。”   音无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到了观星台上伟岸的身影,颤着嘴唇:“东皇阁下……”         一   桑海地处山东,面朝大海,从小圣贤庄望出去可以看到朝暾夕月,碧海潮生。巨大的蜃楼浮在海面,像一座巨大的海上城市。音无站在视野最开阔的飞檐上,任海风吹拂着已经长长的鬓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的景色。橙黄色的夕阳被海浪吞吐着,晶莹圆润,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温暖的颜色。海鸟自由地飞翔着,穿行在橙色的浪中。这一派让人心醉的景致能维持多久?桑海已然不太平,自从蜃楼下水,大批的秦军就像潮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来,同样,阴阳家众人也已悉数抵达。   “音无姑娘觉得这风景如何?”耳边传来温润无波的男子音色,颜路优雅挺拔的身影与她并立在围栏前,“从此处望出去,可以看到大半个桑海城。”   音无略略施礼:“颜路先生。”   “姑娘不必客气。”他的脸上挂着无害的笑容,温柔又礼貌。   音无将视线重新投向远处:“风景自是极好的,若遇上合适的人一同赏它,便再好不过。”   颜路侧过身看着她,眼中的笑意更甚。   “哦,那么敢问在下是否是音无口中合适的人呢?”另一道声音含着戏谑响起,清瘦飘逸的身影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子房。”   “张良先生。”   张良站在不远处,笑意盈盈。眼光在两人之间流转一番,突然笑出声来。   颜路略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己这个精怪的师弟。   “前些日子还未注意,现在一瞧还真是了。二师兄,音无,庄子里难道就没有人说你们看起来像兄妹么?”张良毫不吝啬地展现笑容,“方才子明问我,我还笑他是什么个眼神,现在看来倒是我的眼神不好了。”   音无和颜路均是一愣,不约而同地摆着错愕的表情看向对方。从前的确是没注意,颜路和音无的打扮确实是像极。垂在额边的鬓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头发在脑后绾了一个髻,都是灰色的发色,若不是因为音无的头发要长得多,两人站着怕就如同照镜子一般。   “原来我还是颜路先生失散多年的妹妹啊。”音无抬起袖子掩口微笑,眸子里闪着些许俏皮。   “为兄愚钝,到今日才找到妹妹,可让妹妹受苦了。”颜路也半开着玩笑回。   “呵呵。”张良站到两人中间,三人一同笑起来。   “提起子明,他新来不懂收敛,伏念先生都把他当做眼中钉了,叮嘱我要严加看管。”音无轻轻说,可是看得出她很开心。   “大概是你对大家都过于温柔了,大师兄怕你管不住他。”张良想了想说。   “才不是吧,颜路先生才是最温柔的人,从来都没见哪个弟子被他罚,好歹我也叫他们骑马绕场了好几次。”音无疑惑的说。   颜路摇摇头:“他们怕的是抄书罚站,哪里是马术,个个巴不得天天骑在马上,你倒是遂了他们的愿。”   音无头一次知道有人把骑马当做乐趣,想她当初学骑马的时候可是苦不堪言。“是吗?”   “唉……”张良摇摇头叹息。   “还是继续说子明吧。”音无自己给自己圆场,“今日早课我恰好有事找伏念先生,哪知我去的时候他去藏书阁取书,留了一堆学生自己温习功课。子明很兴冲冲地问我教什么,我反问他觉得我教什么,结果他说希望我接手伏念先生上的所有课,他成天看着先生的黑脸都快要晕过去了。谁知伏念先生恰好回来,把话听了个全,结果先生把他罚站了整一天。”   “子明虽然顽劣,却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颜路说,当初张良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这么想到不由一笑。   “师兄也这么认为?”张良偏过头去。   “不错。”   “听了这话他大概要一蹦三尺高吧。”音无笼笼袖子。   “有他在,庄子里热闹了不少。”颜路又说。   “大师兄的表情丰富多了。”张良笑得像只狐狸,看不到眼睛。   “可不能让伏念先生知道我们在说他的坏话。”音无正色。   “否则又要抄《国语》了。”   “你们真是……”   笑够了之后颜路才开口问张良:“子房是有什么事吗?”   张良似乎这才想起初衷:“明日是最后一次治疗,音无可别忘了去找荀师叔。”   “好。”音无颔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音无姑娘是用什么方法让荀师叔低头的。”颜路问,脸上果真露出了好奇的表情。   音无眨眨眼,同张良眼神交流了一番,这才说:“围棋。荀夫子输了音无一局,便为音无疗伤。”   看颜路惊讶的表情,张良补充道:“音无姑娘的棋艺独步天下啊,改日师兄也可以讨教讨教。”   这么一来颜路更惊讶了。   “颜路先生可别听张良先生胡诌。”音无苦笑。   “是真是假,一试便知。”张良冲她眨眨眼。   “那在下改日便叨扰了。”颜路相当正式地行礼。   音无赶紧回礼:“颜路先生切莫如此,音无惶恐。”   音无有一手连张良都称赞的棋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何时练出的。儒家六艺——礼乐御射书数,她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射”一门,另外就是擅长还不是儒门必修课的围棋。原本她也不是很会下棋,可在咸阳宫中这么几年,被彻底锻炼成了手谈高手。要说她的老师兼陪练是谁,她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是那高高在上的始皇帝嬴政。荀夫子自认棋艺高超,却被音无摆了一道,心中自然不甘心,再加上她与韩非之间的关系,荀夫子爽快地就用了大量珍贵药物给她治疗,而今三月有余,明日再去就可结束。这下音无便欠了荀子老大的人情,让她不太习惯。   “在想什么?”半路上颜路被伏念派来叫他的学生叫去了,便留张良陪音无回客房,他见音无似乎在走神便开口问道。   “嗯,在想公子。”音无没有避讳地随口胡诌。   “这样啊。”张良移开了目光,看了看回廊下的檐铃,风吹过,铃铃地响,让音无有种暮鼓晨钟的错觉。“想想看居然都过了这么多年了。”   音无一笑:“是啊,这么久了。”如果韩非还活着,都五十多了,可以算是老头子了。可是音无到现在都记得清楚,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大名鼎鼎的法家宗师的情景。那时她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些什么,可是她偏偏是阴阳家的孩子,因为严苛的训练令她受不了,趁着东皇太一闭关,偷偷地溜了出来。身上还有因为练习蹭出的伤口,她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兰陵的茫茫草野之中。那片草野的深处便是与稷下学宫齐名的苍山学馆,可是音无不知道。扯下了碍事的面纱,卷起衣裙,小小的孩子享受着来之不易的自由。韩非在层层草垛中躺着,一卷竹简握在手中,大概是看书看累了便睡着了。音无穿过比她还高的草,也没看地下,哪里知道还有个大活人,一下子踢中,吧唧一下就摔了个狗啃泥,跌在韩非身上。被惊醒的韩非看到一个小团子在自己身上像八爪鱼一样折腾半天起不来,一下子笑出声。   “小不点儿,没事吧?”轻松地将音无拎起来,摸摸她的头。韩非那时三十多岁,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像二十多岁的人,还未娶妻,但是很喜欢小孩,对自己的妹妹颇为宠溺,看到可爱的音无更是喜欢得紧。   音无瞪大眼睛看着他,像见了鬼似的。除了东皇太一,她见过的男子一只手就数的过来,不过就加上云中君和湘君,况且像韩非那样笑得爽朗的人更是见所未见,阴阳家的人,基本就不笑。   韩非见她的模样就像看到一只受惊的松鼠,忍不住又笑:“吓傻了?我有、这么可怕?”韩非说话不利索,口吃,平时说话要么就三个字四个字地说,要么就像颂诗一样地唱,抑扬顿挫,可无论是哪种,不熟悉的人听起来都觉得奇怪。但音无不一样,她是个小孩儿啊,自己说话和他基本就一个样,于是一股独属小孩的认同感就油然而生。   音无上上下下打量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   “这个自然。你是、哪家的小孩?”   音无皱皱小眉毛,东皇阁下从来没有教她这个怎么回答,于是干脆不说。   “难不成、无家可归?”韩非看看她的打扮,也不像。   “我有。”音无糯糯的嗓音把他逗得笑到前仰后合。   “太可爱了!”韩非哈哈大笑。   “可爱是什么?星星吗?”音无问。   韩非把她抱起来坐到自己臂上:“小不点儿,你叫什么?”   正想开口,音无想起东皇太一的话,不能随意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她那时唯东皇太一是瞻,便直勾勾地看着韩非一句话不说。   “哦,我都忘了寻常的女儿家都是没有名字的!”韩非一激动,说的话又开始结巴。   “我有名字。”音无伸出小爪子抗议。   “难不成就是小不点儿?”韩非打趣。   “才不是!”音无吸吸鼻子,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太可爱了!~红莲小时候也和你一样可爱,可长大了就没法儿逗着玩了了。”韩非叹息似的说。   音无正想问红莲是哪颗星星,背后就传来了毫无起伏的声音:“小姐,月神大人在找您。”阴阳家的效率颇高,侍女这么快就寻来了。   音无一僵,很不情愿地扭头说:“我不想回去。”那时她还不知道说“我不认识你”,否则韩非是不会放她走的。   “小姐。”那时她在阴阳家还未取得封号,除了东皇太一和月神,其余人基本都叫她“小姐”。   “家里人找你来了,快回去吧。”韩非说着要把她放下。   音无抱住他的脖子:“我不要回去。”一想到又要学阴阳术就觉得无比郁闷,而且私自逃出来不知又要有什么惩罚。   “小姐,请跟我回去。”侍女又催了一声。   “快回去吧,他们会担心的哦。”韩非在她耳边说。   音无直起脖子,深灰色的眸子盯着韩非的脸,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是谁?”   ……这个问题不是一来就该问的吗?韩非抽抽眉毛,答道:“我叫韩非。”   “好,我记住了。”音无乖乖地跳下来,捏了捏他的袖口算是道别,一瘸一拐地跟在侍女身后回去了。韩非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不过再想上前却不见了两个身影。   “奇怪了……”   从那以后音无就开始频繁地去苍山学馆,一个月三四次的样子,每次都可以看到韩非。阴阳家的训练虽苦,可是音无为了几次外出机会都拼命在学,东皇太一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非一直匡着音无认他这个干爹,可是一直都没成功,应该说到死都没成功。   张良知道音无同韩非之间情谊深厚,要说韩非之死对谁的打击更大,一定就是音无。不想再提起以前的事情,张良说:“别再想了,先养好身体。二师兄正在寻找治你眼睛的方法,也不必担心。我先回去了。”   “好。”音无目送他离去。   从回廊下望出去可以看到天幕上缀着满天的繁星。星星对于阴阳家的人来说便是棋盘上的棋子,星相可观,亦可控。音无伸出手指仿佛想要按住幕布上那颗最亮的天狼星,主战之星亮得吓人,天下终究不能太平。   音无所住的院子叫做“归兮馆”,门额上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好像还是荀子的亲笔。有些疲惫地推开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右手的铃铛叮当作响,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分外明显。手扶在门框上,音无提起裙摆抬脚跨进去,下一秒,手掌被温热覆盖,腰上一紧,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   “咝——”低呼一声,音无后背贴上了木墙,黑暗中她看不清来人,浑身绷得紧紧的,但一会儿便放松下来,因为这是熟悉的味道,“凤儿……”   白凤抓着音无的手,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并不说话。不一会儿,一只手覆上她的额,而后又搭上她的手腕。   音无察觉到他的目的,轻声说:“已经好了。”   白凤还是没有说话,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变,这种沉默让音无觉得不自在。他似乎叹了口气,两只手都环住她的腰,将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热热的吐息拂得音无有些痒。   这个、算不算是拥抱?音无有点弄不清状况。白凤的怀抱出奇的温暖,让她渐渐放松,双手也环住他的背,同他用这个似乎是在相互取暖的方式靠在一起,不觉就有些恍惚,到最后居然就睡着了……   二   “恢复得不错,不过这左手就只能这样了,老夫也无力回天。”荀子诊脉之后宣布音无的治疗正式结束了。   音无恭敬地行了大礼:“多谢夫子。”   “不必。那么今天就陪老夫切磋一局如何。”荀夫子步入正题。   音无内心一叹,面上却挂着笑:“好,便请夫子不吝赐教了。”   荀子蛮喜欢眼前的女娃娃,算是知书达礼,性子也温婉,最重要的是有一手好棋艺,另外,她是自己最中意弟子的“女儿”。荀子年纪虽大了,可是人还很硬朗,脑子再清醒不过,他记得韩非还在学馆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他捡了个女儿,开始荀子只当他玩笑,后来却真的见到了。那是荀子先前与音无仅有的一面之缘,还是单方面的。而今韩非捧在手心护在心口的小女娃娃出落成了大姑娘,却弄得遍体鳞伤,让他不免唏嘘。   音无轻巧地落下一子,正思索着下一步如何走,门口便响起了小童的声音:“三师公求见。”   荀子抬眼看了小童一样,目光落回棋盘,落子之后才慢吞吞地说:“让他进来。”音无奇怪张良跑来干什么。   “是。”总角小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张良进来了。   “师叔。”   荀子头也没抬:“你来干什么?”   张良没有荀子的允许也不敢坐下,含笑说:“弟子是来接音无姑娘的。”   “嗯?”荀子似乎有点不满。“你想干什么?”   “今日恰好是归宿日,没有课,弟子就想着带音无姑娘下山走走。”   荀子听张良这么说罕见地没有立刻生气,有人打扰他下棋,那可是该天诛地灭的。荀子摸摸胡子,用棋子敲了敲棋盘:“也好,等我下完这盘你们就去吧。”   “是。”张良看看音无,冲她眨眨眼,音无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   这盘棋倒是下得快,到了中盘,音无看了看局势,想了想,觉得没有胜算,便搁了子:“音无甘拜下风。”   荀子知道这盘棋她并没有敷衍,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多谢师叔。”张良笑眯眯地站起来与音无一起行了礼,步伐轻快地出了竹园。   “到底有什么事啊?”音无还是不能相信在她眼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圣贤庄各位居然会逛街。   “我都说得那么清楚了。”张良哭笑不得,这个问题她都问了好多遍了。   音无还是消化不良的表情:“我是真不敢相信。”   “唉。”张良摇摇头,“二师兄和子明子羽在门口等着我们,要快一点。”   “?!”颜路也去?!音无觉得好颠覆,无法想象……   张良似乎洞悉了音无的想法:“我们是去买书,不是去买菜。子曰‘君子远庖厨’,这一点我们都做得很好。”   “抱歉。”音无抬起袖子遮住了嘴。   “不用客气。”张良微笑。   “郦先生和三师公到了。”天明远远地就看到了两人,开心地说。   “小子,别这么大声。”少羽无奈地提醒,这可是在颜路面前,又不是张良。   天明不满地说:“这你也要管,烦不烦!”   少羽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天明更是生气,待音无和张良走近便看到两人“互掐”的状态。   “你们来了。”颜路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约束两个孩子,便直接招呼音无和张良。   “颜路先生。”音无行礼。   “走吧。”张良笑,顺便冲掐架的两人说,“该走了。”于是才消停下来。   音无同颜路走在一起,天明和少羽走在一旁偏前一步,张良则在前面。   “子明子羽,你们俩怎么不回家?”   “我们……”   “我们两人家住得远,一来二去太耗时间,所以便留了下来,也恰好可以看看桑海城。”少羽打断天明,防止他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内容,天明很不领情地哼了一声。   “真辛苦。”音无点点头,“你们家在哪里?”   少羽料到也许会被问道,便说:“楚地。”   音无一愣,马上又微笑:“真是挺远。”真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音无心想,嘴角的笑变得有些寂寞。   天明和少羽被张良叫了去,颜路和音无依旧落在后面,觉察到了音无的变化,颜路问了一句:“怎么了?”   音无抬头看了看他,说:“没什么,只是想到以前的事了。”   颜路微微一笑:“这样。”音无记不得颜路,可是颜路还记得她。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楚国,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天下。虚弱的女子昏倒在路边,被游学中的他捡到。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第二次遇见她竟也是这样的情景。   “我觉得你很喜欢这两个孩子。”颜路岔开话题。   音无顿了顿,说:“嗯。子羽身上有成大事者的气势,子明很可爱,缺点虽然多,但优点也很多。”   “每个人都是不完美的,就像万物都有弱点。”颜路望着远处,“每个人都是在寻找着能够不让自己存在缺陷的路。”   音无蓦地就想起星魂的话,能够没有弱点的人一定是没有心的人。割舍了一切,也便不存在弱点。一个人追求完美的过程也是舍弃的过程。“先生所言……极是。”音无微笑,但这微笑在旁人眼中未尝不是苦笑。人的一生都是在追逐,名利也好,财富也好,得不到的,曾经有的,习惯性地想把一切都握在手中,却不知道在握住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失去。每一件重要的东西,它的重要程度往往与对现在生活的破坏力成正比。   “音无姑娘?”颜路不觉有点担心。“不舒服吗?”   音无摇头:“没事,就是,有点饿了。”   颜路一愣,音无带了点撒娇的意味望着他,少见的活泼。音无一直以来给他的印象便是冷静,简直就不像个女孩子,笑意几乎就进不得眼底。她需要被呵护,却坚强得不需要帮扶。这样还是头一次。他不由一笑:“那好,等会儿我们去尝尝齐鲁第一大厨的手艺。”   “好,多谢先生。”   桑海城很热闹,人来人往,偶尔还可以看到一些异族人。所以小民的生活可以完全不受上层的影响,忽略不时来往的秦兵,桑海依旧是那个桑海。音无很少这么悠闲地逛街,因为她活的这么些年月里,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阴阳家,剩余为数不多的三分之一也贡献给了逃亡。她似乎有太多的事需要去做,可是回头想想,如果不是第一次“逃出”阴阳家,遇到了韩非,以后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将她磨得快疯掉。所以说,有些事,开了头就再停不下,并不是说了结就可以了结。面前即使有再多的选择,一旦陷进去,便再没有选择。   “看看呀,首饰,新到的首饰!”音无的脚步因为这声声的吆喝停下了,那是一家卖首饰的小摊子。   卖首饰的小哥看到有了客,更加卖力了:“这位姑娘过来看看吧,小店的首饰绝对是物美价廉,您瞧瞧,多精致多好看。姑娘您长得又漂亮,看看这只紫玉簪,一定和您是绝配!”   音无听了笑笑,哪里有这么夸人的。说罢打算走开。   “我看倒不错,音无姑娘你也没什么首饰,女孩子家还是打扮打扮好。”颜路煞有介事地上前接过小贩递过来的玉簪。   音无哭笑不得:“我打扮了也没人看……”   “怎会没有呢?”颜路笑着把簪子递给她。   小贩在一旁帮腔:“就是啊姑娘,您看您兄长都这么说了,就试试看吧。”   兄长?他们真这么像?音无抿抿唇,还是接过了簪子。那簪子通体透亮,紫幽幽的让人看了很是喜欢。沁凉温润,质地细腻,音无放在手里细细摩挲。鬼使神差地,音无抬头看了看颜路,觉得这簪子更适合他,温润的君子。而恰好颜路也在看她,视线相交,音无有些尴尬地低下头。   “……这个多少钱?”音无觉得不说话自己会更尴尬,随口问了一问。   “只要二十个半两。”小哥露出灿烂的笑容。   音无没有买过首饰,也不知道是贵司便宜,可是下意识地就说:“太贵了……”不知听谁说的,只要听着不顺耳就砍价。   颜路听了一笑:“又不让你掏钱,还怕贵么?”说罢直接就把钱递给了小贩,让他眉开眼笑,嘴都咧到耳朵根儿了。   “先生,这……”   “就当是授课的酬劳,别说了,走吧。”音无现在才觉得这世上的人都有不讲理的时候,就算是颜路这样标准的君子。只有把紫玉簪妥帖地收好,音无心底微微动了动。      三   有间客栈。   ……有间、客栈?传说中齐鲁第一的厨子是这里的掌柜。音无想,自古“第一”都有些异于常人,所以厨艺第一的人为自家店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好像就可以理解了。   “不是饿了吗?不进去?”颜路看音无落在后头,回头提醒,却发现她一脸呆滞状地瞪着人家的招牌。   “……啊、只是不自觉想瞻仰一下这个名字。”音无眼睛都不眨。   “瞻仰?”颜路展颜一笑,“你还是快进来吧。”   音无正打算迈步,却蓦地感觉背心发凉。猛地一回头,可街上除了来往的行人也没有什么不一样,难不成是错觉?音无再回过头,看颜路走远的背影,赶紧跟上去,于是错过了巷子里一道蓝色的影子,那是星魂。   庖丁晃着大肚子从厨房里出来,正遇上颜路,明显惊讶:“呀,颜二先生,稀客啊稀客!小店真是蓬荜什么来着?……”   “蓬荜生辉。”颜路笑着补充。   “诶,是是是,颜先生请进!”庖丁热情地将他迎进去,然后发现步履匆匆的音无,“这位姑娘……”   音无看了看面前的胖先生,又看了看颜路。   “这便是齐鲁第一的丁掌柜了。”颜路笑着说。   庖丁一时有些疑惑,但是本着生意人的本能,立刻说:“不敢当不敢当。这位是……颜姑娘?”   这是把她当成是颜路的妹妹了?音无没有说话。   颜路无奈一笑,他们真这么像吗:“是郦姑娘。”   “……”庖丁眨眨小眼睛,微张着嘴巴将这话咀嚼了一阵,一拍脑门,“哎呀,我怎么就忘了呢!原来这就是郦先生!四姑娘嘛!瞧我……郦先生莫要见怪,老丁我呀就是个粗人,记性也不好,呵呵。”   “丁掌柜不必。”音无礼貌地微笑。   “丁掌柜一直负责小圣贤庄的膳食,前些日子你的饭菜还是丁掌柜特意备下的,全是清淡的菜品,今天就好好尝尝掌柜的手艺。”颜路挑了个座儿坐下,示意音无坐对面。   “真的?”音无眼睛一亮。   “哪里哪里,颜二先生真是客气。”庖丁笑呵呵地倒茶,“等会儿老丁我亲自下厨为郦先生做些好吃!”   “多谢掌柜了。”音无心里盘算着自己似乎可以趁机拜师学艺什么的不知颜路允不允许。   “郦先生客气了,哈哈。”      “二师公?!”天明少羽和张良并肩走入有间客栈,天明惊讶地发现颜路独自坐在桌案前饮茶,手中执了一卷竹简。   颜路放下茶杯,抬起头:“子房,子羽,子明。”   “二师公。”   “师兄。”   张良领着两个孩子坐下,天明明显有些不自在,扭来扭去也找不到合适的坐法,张良见了说:“随便坐下就行了。”天明这才不好意思地盘腿做好,引得少羽一阵叹息。   张良扫了扫周围,没有发现音无,便问道:“音无呢?”   颜路一笑:“在后厨。”   “后厨?”这下张良哑然。   颜路接着点点头:“在跟着丁掌柜学做菜。”   “不会吧?!”天明的脑袋险些磕在桌上,他虽然觉得庖丁的手艺一绝,但从没想过要拜师学艺。况且他学的是武艺,不是厨艺……   “真是没自觉,好歹是儒家的先生。”张良失笑。   “我觉得这样也好,她终归是要嫁人的。”颜路视线落回手中的文字。   张良有想翻白眼的冲动:“二师兄,我知道你为人素来宽厚,可是这也太宽厚了吧。”   “是吗?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张良是真的很没形象地在内心甩卫生球:“……二师兄,这次你真是没自觉。”   颜路好笑地看了他一眼:“究竟是谁总没自觉。”   张良摇摇头,拿起杯子喝了口茶。   “哟,张良先生也来啦,还有天……子明和子羽。”庖丁从后厨出来,看到颜路对面又坐了三人,上前招呼。   “丁掌柜。”张良温和一笑,“麻烦丁掌柜再上些菜来,我们三个可都还饿着。”   “好好好。”庖丁笑呵呵地用帕子擦擦手。   “我要烤山鸡!”天明立刻蹦出一句。   “你小子就只知道山鸡吗?!有点出息好不好!”少羽敲了敲他的头。   “关你什么事啊!”   “怎么你们也来了?”音无端着菜出来,天明少羽又开始掐架了。   “郦先生。”少羽叫道。   音无把菜放过去,天明迫不及待地动筷子,音无笑眯眯地提醒:“慢一点吃,没人跟你抢。”   “知道了!”天明虽然这么应,可是动作一点都没有放慢。而后陆陆续续石兰把菜上齐了,音无也坐在颜路身边。   张良趁机问道:“怎么想起要学艺了?”   音无奇道:“这个不是寻常女儿家都会的吗?”   张良可不认为音无是什么“寻常女儿家”,不过没有继续说,只是说:“我们在这儿吃饭,你们俩干坐着看我们也不自在,要不就先回去或者去逛一逛?”   颜路听了觉得不错,见音无没什么意见就说:“那你们记得要早些回去。”随后放下竹简同音无一起出去。   张良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最终还是淡淡一笑。   “学得如何?”站在海边,海风徐徐,腥咸的潮湿扑鼻,海鸟高叫着在海面上翱翔,幽碧的海水泛着波光。眼前虽然还有淡淡的白色,音无还是将景色看得差不多。从围栏上望下去,她似乎看到了白生生的鱼在游动。听到颜路的问话,音无颇有些无奈地摇头:“还是不行,毕竟左手不能用了。”   颜路侧过头看她:“左手……”   音无抿抿唇,把手拿到自己眼前,手心处褐色的伤疤很清楚:“我是左撇子。”   颜路一直很奇怪音无这一身的伤究竟从何而来,可是却不好问。只见音无有些惨淡地笑:“这些伤,几乎把我的手给废了,能保住它真是谢天谢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鬓发拂动着,不知想些什么。   “谁谓河广?一苇杭之。谁谓宋远?跂予望之。谁谓河广?曾不容刀。谁谓宋远?曾不崇朝。”   有些东西,终究还是遥远。距离近的,心远;心远的,距离更远。就算再走近,也跨不过那条名为时间的河。就像这些伤疤,跨不过时间,痕迹依旧在,更何况它们并非烙在手掌,而是心。   四   越是做不到的事就越想去做,一般来说,人都有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执拗,何况是音无这种将这种精神贯彻到底的人,最终她还是去了厨房。有间客栈负责的是当家们的膳食,庄内的厨房主要负责学生们的吃食,作为祖师爷的孔老夫子都很注重饮食,所以材料还是颇为齐全的。   音无学的是宫保鸡丁,以前虽然也会,但是向齐鲁名厨学习,音无觉得自己的技术如果不提高就是在对不起人家。因为本身就用剑,所以刀工不在话下,音无丝毫没有身为剑客的自觉,将绝世剑法用来切菜,跟杀鸡用宰牛刀没有任何区别。手起刀落,食材们都变成了方丁。   她在这里做的欢,可苦了寻她的白凤,无奈之下放了谍翅才知道她在厨房,不由就皱眉,小圣贤庄难道还要她做饭?   白凤飞也似地随谍翅鸟来到了厨房,音无此时正将鸡丁下锅。   “你在干什么?!”白凤上前去一把夺过音无几乎拿不住的铲子,“明知道你的左手就是个装饰,还炒个什么菜!”   “凤儿你怎么……”音无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有点呆呆地望着他。   “要是呆不下去就给我滚回谷里去!”白凤拧着眉头,“而且我不介意再把你丢回山里。”   音无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但一句话都没说。   这回白凤倒奇怪地看着她,那丝笑容怎么看就是不顺眼。   “我就是想试试手艺而已。”音无小心地想拿回铲子的控制权,叫白凤一瞪赶紧停下。像做错事的小孩般低下头,音无心里小小地纠结。   白凤半天没动静,音无眼见着食材就快胡了,谁知白凤居然一转身站到灶台前虽有些生疏但不失水准地翻炒起来。   ……连做菜都这么好看。音无目瞪口呆,不过脸上保留了最后的淡定:“你怎么会的……”   “你走了以后,我还可以有什么不会?”白凤冷冰冰地回。   这回音无的表情彻底凝固,本来热气腾腾的厨房似乎一下子凉了下来,让她不自觉地四肢发僵。目光移到自己的足尖,音无只看到模模糊糊的白色轮廓,不知道眼睛什么时候可以好……努力地不让自己的心情低落,音无使劲地避免回忆从前,可是却偏偏适得其反,脑子里全是快乐的生活,衬得现实愈发悲凉。   “尝尝看?”直到白凤把筷子塞进她的手中音无才回过神,机械地夹起一块放入口中,音无顿住,意外地好吃。   “……很好吃。”音无低低地说,眼睛也没有看白凤,因为就算看了也看不清。   “……”   见对方半天没有反应,音无才抬起头,尴尬的沉默让她受不了:“要不要也尝一尝?”   白凤环抱着手臂,脸上没什么表情,盯着送过来的鸡丁,干脆直接含住——选择了最直接的回答方式。“将就。”   音无这回真的再找不到什么可说的,沉默吧沉默吧,可是为什么他们到现在就只有沉默了呢?不由自主地又想到了《河广》,真是太讽刺了。   胡思乱想之际却听到白凤一声轻唤:“音无,过来。”   如果没记错,这是白凤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这么温和地叫她,脚步不由自主,他们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也消失了。白凤似乎又在叹气,原本靠在台边,这会儿直起身来,拉住音无的手。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还没有停下来,音无感觉腰上一紧,唇边便是一点温热。眼前是放大的脸,依旧蹙着眉,只是闭上了眼。音无浑身僵硬,思维空白。   他在吻她。   两片薄唇轻轻触着她的唇瓣,浅浅地舔了舔便离开。简短地只是一瞬的事,却好像很长很长。   “音无。”   音无明显感觉到耳根到头发尖尖都在迅速发烫,直到第二天都没有消……   “怎么了?”荀子十分奇怪,今天的音无心不在焉。放下手中的棋子,荀子以为音无的病还没好,“是不是内伤复发了?”   又一次走神的音无吓了一跳,羞愧地低下头:“应该不是。”因为太过在意昨晚的事情,音无甚至忽略了靠近的危险气息。   荀子皱皱眉,思索着是不是最近把频繁的约她下棋让她吃不消,最后决定:“今日便到此为止吧,要不要跟我去收拾院子。好久没有动了。”   音无正想答应,传话的小童便进来了:“夫子。”   “何事?”荀子的目光转向门口。   小童拉开门行礼:“门外有客求见。”   “是谁?”荀子其实并没有真正深究的意思,随口说,“你去告诉他,老夫闭关研读先贤典籍,不见。”   “是。”小童恭敬地退了出去。可是不一会儿他又回来,“来人说是您的弟子李斯,感念您当年的授业解惑之恩,特来看望老师。”   “李斯?”荀子眼光一闪,音无看到了那双眼中沉淀的沉郁,心里升起了复杂的感情。李斯,天下人口中害死韩非的罪魁祸首!荀子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闭上眼,“他来何事,你告诉他,老夫不记得有一个叫做李斯的弟子,老夫只有一个弟子,名叫韩非,已经不在人世。”说罢又看着垂首的音无。   “是。”   “夫子……”音无抬起头看着荀子,不知说什么好。   “孩子,不用说了。”荀子闭上眼,“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你回去休息。”   “好。”   韩非和李斯都是荀子的弟子,在他所有的弟子中是最为优秀的二人,可是李斯却害死了韩非。嬴政本无意杀韩非。当时始皇帝还是秦王,爱才敬才天下皆知。韩非入秦之前早已将《韩非子》全卷赠与了秦王,音无再咸阳宫中见过这部书,当然她在这本书还是草稿的时候就看完了,嬴政将这部书保存在书房,时不时还会翻阅,保存得甚好。秦王赏识韩非谁人不知?可是他却因为一纸《存韩书》下狱致死……郑国疲秦,最后做了大田令,可是韩非就是为自己国家一搏,却被打入云阳国狱,不到半月就死于狱中,谁人不惊?天下众说纷纭,而大部分人矛头所指就是他的同门师兄,当时还是长史的李斯。   音无曾经也这么以为,可是……   从半竹园出来,音无走在幽静的树林之中,有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竹林的缝隙洒落在地上,就像一地金羽凤蝶。竹林里没有风,只有声声的铃响荡在周围,显得还有些诡秘。音无不由得想起了在阴阳家的日子,那时也是声声摇铃,不过背景是浩淼璀璨的天象。之中沉寂得让人想睡过去的平静,也许是音无过得最宁静的时光。她的阴阳术由东皇太一亲授,地位自然就不同一般人,所以,那也是她最肆无忌惮的日子。而今却只能步步小心。当年的束缚只是阴阳家这个牢笼,而现在却是整个天下。仰望着被竹林割成小块的天空,音无停下了脚步。   儒家小圣贤庄很热闹。先前的墨家与儒家并称当世两大显学,而墨家因为抗拒帝国的统治而被围剿,机关城覆灭之后到而今已经无法与儒家相提并论,自此,儒门就是一家独大,所以一个学派若是想立威,一个人想要立名,挑战儒家无疑是最方便最快捷的路径。今日,儒家便迎来了名家掌门,公孙玲珑。可单是她一人前来,便可说是单纯的学派之争,可跟着一起来的还有当朝丞相李斯,就不简单了。   伏念从迎接李斯一行时便保持着严肃的表情,直到与李斯一同坐到上席也是这样一副表情。名家在战国时还是主流的学派,惠子到后来几代传人都赢得了尊重,可到后来传着传着,天下人都发觉名家似乎越来越刁钻古怪,到现在直接就是诡辩瞎掰,说得似乎都有理有据,结论却实在荒谬可笑,但偏偏又没人说得过。名家学子大都被人看不起,但也确确实实出过人才,比如说秦国的蔡泽。他们都是邦交能手,可终归不是主流。名家有许多有名的论题,最为著名的不过“白马非马”。公孙玲珑今日就带着名动天下的白马“踏雪”前来,音无远远地就看见一群弟子围在正殿门口,一匹雪白的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悠闲地甩尾。   “郦先生。”少羽牵着一匹又黑又瘦的马经过音无身边,音无认得这匹马,它因为衰老而放在厨房拉磨。“先生为何不过去?”   音无回头见是他,说:“今日有什么大事吗?”   “丞相李斯带着一个叫公孙玲珑的胖女人来挑战小圣贤庄,正在辨合。”少羽答道。   “是吗,怪不得见到了踏雪。”   “先生知道?”   “公孙家的名马踏雪一生只有一胎,极为珍贵,至今传了十六代。毛色雪白,四蹄纯黑,跑起来风驰电掣,却很稳健,天下人莫不想得到。”音无笑笑,“不过没人有这样的福气。”   “我还当这马就是用来看看,没想到还真可以骑。”   音无看看少羽牵着瘦马,想到了什么,便问:“难不成这马是用来对付‘白马非马’的?”   “正是,还是三师公叫我们特意备下的。”   “张良先生?……也确实像他干得出来的事。”音无略略一笑。“对了,怎么没见到子明?”   少羽耸耸肩:“三师公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要更不讲理的人去对付,所以子明应战去了。”   “这样?”音无忍俊不禁,目光飘向正殿,这便见天明的身影。   “看来到重头戏了,先生一起过去吗?”少羽笑着说。   “也好。”   “你怎么现在才来?!”天明叉着腰质问少羽。   “我这不是卖卖关子让你更好出风头了吗。”少羽嘻嘻地笑着,一双眸子里全是狡黠。   “切。”天明撇嘴,转而向音无行礼,“郦先生。”   “好了,快去吧,不要失了礼数。”音无弯着眼睛挥手。   站在门口侧着身子,只微微扭头,一眼就可以看到正中坐着的李斯。目光不做停留,向下再看,坐着颜路张良和几个有资历的儒家弟子,而对面则是随李斯而来的星魂、楚南公,公孙玲珑现在站在大殿中央。看到星魂和楚南公,音无不禁一愣,心脏不由自主地狠狠一缩,脚步便后退几步,但星魂因为咒印的关系早发现了她,面上诡秘地一笑,桌下的手便开始结印,音无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   眉心烫了起来,力气在逐渐流失,缓慢又艰难地迈着步子,音无迫切地要走远一点。为什么星魂会在这里!?音无右手微微一动,身体里的真气便急速汇聚到眉心处。星魂感受到了音无的抵抗,又是急速的结印,音无浑身一颤,喉间便是一股腥甜。   “唔……”眼前开始渐渐模糊,原本就像蒙在眼睛上的一层白色更加浓郁,音无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倒下。   “郦先生,你怎么了?”所幸大家都被屋内的情况所吸引,没有注意到音无的不对劲,倒是少羽看到音无有些不正常。   “子羽?”音无轻声开口,一丝血迹便顺着嘴角流下。抬起左手,音无想扶着他,谁知一个不稳便向前跌倒。   “郦先生!”少羽吓了一跳,赶紧扶着。   音无示意他不要声张:“快扶我过去。”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树林,音无几欲伏地。   “可是……”少羽有些疑惑,这个时候应该找大夫吧?   “照我说的做。”音无嘴里又冒了点血,眉心的咒印开始发光,淡淡的紫色,妖冶而诡异。   少羽的记忆立刻撤回机关城,那时天明好像也是这个模样。难道郦先生身上也有阴阳家的什么咒印吗?   浑身都在发抖,很疼。音无抓着少羽,但左手使不上劲倒是没让他发现自己的痛苦,右手掐进土里几乎要撕裂指甲。仿佛有千万条虫子在体内横行,音无咬着牙拼命忍着不叫出声,脑子里混乱着,潮水般的记忆一遍又一遍浮现。   在阴阳家的日子,韩非仍在的日子,有白凤在身边的日子,逃亡的日子,拼命寻找着救回黑羽方法的日子,咸阳宫的日子……   “你是阴阳家未来的王牌……”   “就叫一声又不会死,来,跟着我叫,爹~”   “你逃不掉的!”   “为什么不会来?!”   “我要杀了你!”   “他死了。”   ……一切的一切仿佛要撑爆她的头。   “郦先生……”少羽有些慌乱,“我去找二师公!”   音无牙齿咯咯打颤,根本无暇说话。眼前的白色越来越浓,音无连耳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突然有一丝水红飘过,是棠棣。高高的宫墙也挡不住高大的棠棣树向外伸展的枝条,它们在风中摇曳,抖落漫天的水红色。棠棣树下站着一个身穿白袍的影子,音无看不真切。那人似乎察觉到了音无的存在,缓缓地转过身,冲她招招手:“音无,过来。”   “音无姑娘!音无姑娘!”有什么人在叫她,一股温热的真气通过经脉输入她的体内,意识渐渐恢复。“音无姑娘!音无!……”   音无睁开眼,发现是颜路扶着自己。“颜路先生……”   “怎么样?”语气中有一点焦急。   音无想笑一笑,可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丽妃娘娘?”试探的口气,却真叫她吓得不轻。缓慢地抬头,她看到的是李斯。   “丽妃娘娘。”他又叫了一次。   “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民女粗鄙,哪里是什么娘娘。”音无垂下头。   李斯半晌没有说话,可众人都看到他的眉头越来越紧,最后转身。音无明显地感受到星魂投来的复杂目光,楚南公咳嗽了几声,迈着颤巍巍的脚步跟在李斯身后,顺便也带走了星魂。   “……感觉如何?是内伤又发作了吗?”颜路将她扶起来。   “不是……没什么大碍。”音无说罢摇摇头,推开了颜路的手,“快去送丞相大人,若是因为这样失了礼数,伏念先生也不好交代。”   颜路默认了音无的话,冲天明和少羽说:“你们照顾郦先生,送她回房。”   “是。”   颜路这便匆匆而去。   五   归兮临着东海,屋子外有个小小的阳台,音无站在阳台上,披散着头发,吹着不知海风还是山风。小圣贤庄入夜之后显得特别安静,只有几盏稀稀落落亮着的橘黄风灯发出柔和的光。天气晴朗,天幕上是点点明星,一轮圆月从海面上缓缓浮起,荡涤着海浪,幽雅又静谧。星辉落在海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的银白。   月出皎兮。   “都来了这么久了,为何不露面?”音无侧过身,眼睛注视着屋内,灰色的头发盖住了她大半张脸。穿着薄薄的中衣,裙摆随风飘飘,露出光洁的足踝。   屋内某一处的空气如水波般动了动,赫然显出一片深蓝色的衣角,少年的身影淹没在月光中,明朗起来。过于白的脸色让他脸上的纹路益发诡异,一双宝石蓝的眼睛显得特别大。   “看来你是做了充分准备,今日倒不怕我了。”星魂的声线带着嘲讽。   “星魂大人。”音无面对着他,双手笼在袖子里。   “我今日不打算将你如何,”星魂目光扫过浑身戒备的音无,“如果你想让我如何,你也好得偿所愿。”   清风吹过,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冷。星魂凉薄的笑着,不再多说,款步行至围栏旁。星魂安静的时候连周围的风似乎都静止下来,也只有当他不笑的时候,才会像个孩子。星魂同音无一样是在阴阳家长大,不同的是音无的老师是东皇太一,星魂的老师就是音无。音无年长星魂七岁,而星魂在阴阳术方面的天赋比她高了七倍不止。只有九岁的音无教导只有三岁的星魂,看似很不可思议,但是阴阳家的孩子都太早熟,早已不能算普通意义上的孩子。那时的音无看着一脸严肃的星魂就想,自己当时是不是也是用这样的表情看着东皇太一。星魂好学,又学得很快,音无六年学的东西他只学了两年半,也就是那时,阴阳家众人的眼光移到星魂身上,音无一下子就解脱了一般有大把的时间溜出去。自由因星魂而来,也因他而去。原本东皇太一都打算对音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星魂一挑明,再护短的他也只能给音无下了禁足令,十年之内不得外出。音无对这个孩子相当气恼,索性再不教他,也不给他好脸色,而彼时的星魂已经不用她教了,但是就是缠着她不放。先是无可奈何,再是烦不胜烦,最后视之如空气。五年,五年里星魂和音无形影不离。五年之中音无不问世事埋头于阴阳术,星魂正好是她最好的对手,两人互相竞争着,几乎成就了阴阳家的传说。可是五年之后音无知晓了韩非之死,打伤了星魂逃出阴阳家。阴阳家容不得背叛,即使她是与星魂并称的“王牌”,是东皇太一的弟子。但是奇怪的是真的没有人追杀她。很久以后音无才知道是星魂独自挡下了她的惩罚,也因为自己当时一气之下用的寒气灼伤了正在修炼聚气成刃的他,给他留下了半脸可怕的纹路。而且她还辜负他的努力彻底与阴阳家决裂,星魂的所有都付诸东流。若说音无是因为误会而伤了白凤,那么便是因为自私而害了星魂。她无法补偿。   “星魂大人。”   “你叛逃就是为了去当一个妃子?”星魂遥望着海天。   “不是。”   “那为什么韩非都死了一年你都不回来?!”   “星魂……”   “……你的封号是‘丽妃’?”   “星魂。”   “你现在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   “…是。”   “丽妃……看来他对你不错,竟放任一个后妃四处乱跑。”   音无说是也不成,说不是也不成,最后选择了沉默。而星魂也不再说话,负手而立,看着圆月东升。他想起月神的话:“音无的一生注定逃亡,永无止境。”   “这是预言?”   “这是命运。”   到头来他也无法打破这命运的枷锁,因为她自从跨过阴阳家的大门就从未停止逃亡的脚步,究竟她在逃些什么?   小圣贤庄的另一处,颜路和张良也没有睡。   “音无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湖塘里一樽明月,颜路望着月的倒影开口。   “师兄是想知道什么?”张良笑着反问。   “你又愿意告诉我什么?”颜路这么说。   “呵呵,师兄可记得十二年前荆轲刺秦一事?”   “天下皆知。”   “当时秦王宫里就有一名妃子封号丽妃,她死在那一年。”   “怎么说起这个?”   “音无姓白,郦氏一族。追本溯源她是秦国人,穆公时代大将白乙丙的后人。而丽妃小字丽姬,是燕人。”   “你想说音无不是丽妃?”   “可是丞相却‘误认’音无是丽妃,这只能说明,音无的相貌酷似丽妃。”   “这……”   张良脸上是不变的笑容,接着说:“其余的我也不知道了,师兄若想得知,还是自己问比较好。”   颜路转过头,看着张良棱角分明的脸不由有些气恼:“你明知我不可能去问。”   “也是,师兄怎么会当着人家面问人家家底。”   “子房!”   “开开玩笑。二师兄,你可记得大师兄成亲那年同我们兄弟二人说的话?”   “……哪句?”   “大师兄劝我们也早日成家,我们的回答。”张良似乎觉得有点好笑,抿了抿嘴。   颜路愣了愣,仔细一想:“记得。我说的是,‘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你说的是……”   “舜华并非轻易可以采摘,也不是木瓜都可以换回琼琚。①”   “子房?”   “更深露重,师兄也早点歇息了吧。”   寂寂的风吹皱了湖面,漾开一片碎银。颜路怎么会不明白张良的话?抬头望着升入中天的明月,突然就想起了《诗》——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嘴角噙着点笑意,只是不自觉就让人看了寂寞。      注释①:“舜华”出自《国风?郑风?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琼琚”出自《国风?卫风?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注释②:出自《诗经?陈风?月出》   六   “手再抬起来一点,斜挑出刺,便可破了这一剑。如此可明白?”音无示范了一次,手上挽了个漂亮的剑花。   “多谢先生指点。”子聪恭敬地收剑行礼。   音无点头:“子明,下一个你来。”   “啊?!这……”天明惊讶地指着自己,“可是我不会用剑呀!”   音无左手放在腹部,右手轻轻地握着剑柄,笑着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谁一开始就会的。不要怕,过来。”   “可是先生……我是真的不会。”看到前面这么多人都被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天明出丑已经够多了,而且还是在郦先生面前,绝对不要再来一次!这便死命地想要拒绝。   音无好笑地看着他,怎么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到了剑馆就这样了?细细一想,觉得也许是怕被嘲笑,于是又说:“要不要我让他们都出去?”   天明被说中了心思,又不好承认:“郦先生,我真的不会。”   “真是的,快过来!”音无无奈动用了师长的威严。少羽也觉得天明今天是畏缩过头了。   天明扭扭捏捏地接过少羽递给他的剑,苦着脸站到音无对面:“……请先生赐教。”   音无还是安慰他:“没关系,只有实战才可以发现问题。而且……”她凑到天明耳边轻声说,“而且招式不好看也无所谓,就算看起来不是招数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将敌人打败就可以。”   “真的?”天明眼睛亮闪闪的。   音无点点头。   “那好!看招!”天明一下子就被鼓舞了,摆好架势一下子就冲了过去。音无横剑挡住,天明险些被挑翻过去。   “要稳住脚下。”音无提醒,随手一剑,目标在天明的右肩。“注意右边哦!”   “嘿!”天明赶紧躲开,木剑几乎就是胡乱在空中划了划,接住音无的剑招。   “要看着我,不要怕,找准剑锋的位置,判断剑的走向懂吗?”音无继续谆谆教导,也不知天明是不是听进去了。   天明站在一旁略略休息一下,回忆以前盖聂教给他的剑招,然后便再次冲上去。   “不要怕,看清敌人的破绽下手。”音无看着天明笑笑,身形没有移动半分,打量着他的招式。是要有形不少。   天明选的地方是音无的左肩,真是不得了的直觉,他其实没有看出音无左肩究竟什么不对,可是下意识地就觉得那里就是破绽。音无笑意深了些,剑尖一扫,天明却一下子避开。   “嘿嘿,找到了。”跃向半空,天明扑向音无握剑的手。   音无觉得天明若是开窍了必定可以在剑术这条路上走远,于是决定来点真格的。右手的剑抬起,急速地一刺——   “啊!——”天明急急地要避开,可是还是撞上了剑锋,一下子跌在地上。“好痛啊!”   “哈哈,好傻!”   “子明果然不行!”   “切!”天明不满地瞪了旁边起哄的人一眼,低下头。   “子明。”音无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起来。”   天明有些沮丧地看着音无,还是乖乖地握住了那只柔软却布满茧子的手。   “你做得很好。”音无说。   “……郦先生你不用安慰我了。”   “怎么会这么想呢?是真的做得很好,因为一般人在那种情况下是根本来不及反应的。”音无看他不信,接着补充,“连子羽也只有扑上去送死的份。”   “真的?”天明这才抬起了头。   “当然是真的。试试吗?”音无笑眯眯地低头看着他的脸。   “算了,反正我也看不清楚。”天明最后还是觉得算了,要是郦先生骗他,这会更让他郁闷的。   音无一愣,子明似乎还没有发现自己绝佳的动态视力啊……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往往简单的东西可以轻易战胜华丽。大家也看到了,子明的剑招虽然笨拙,却也接住了我的剑。实际上华而不实的东西更容易招致祸患,特别是在真刀真枪的场合,大家以后也要做好这个准备……你说是吗,子羽?”   少羽不知何时陷入了自己的思想世界,开始走神,连音无的话也没听到。“喂,先生在叫你!”天明撞撞他的胳膊。   “呃?”少羽抬头,落入音无带笑的眼神中。   “怎么了?子羽,去挑一件顺手的兵器,下一个你来。”音无指了指周围放置的两排刀枪剑戟。   少羽一愣:“是。”   弟子们都知道少羽的御射之术都颇为厉害,看音无要认真与少羽切磋,都围过来。   少羽挑了一杆长枪,与音无相对而立:“先生赐教。”音无点头,他便做好了起势。音无心里微微赞赏,右手的剑也抬了起来,一时间竟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   少羽手中的枪直刺而出,直逼音无胸腹。音无身体侧滑,引开枪尖,少羽长枪横推,音无回手隔断,身形一闪,急速地攻击少羽的脖颈。他身体后仰,长枪从背后绕过,扫至音无腹部,岂料音无身如灵蛇,轻轻一扭,反而迎上了少羽的攻击。   空荡荡的剑馆里只有剑戟相交之声,刀光剑影看得人眼花缭乱。两人看似势均力敌,但只有少羽知道音无此时是在引导他,不知只用了几成力,心里对音无的尊敬便多了几分。   突然,横□来的一把木剑轻巧地架开音无的攻击,白色的影子与代替了少羽与音无缠斗。蓦地脱出战局的少羽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是三师公!”   “天呐!”   “这下大开眼界了!“   弟子们都张大了嘴。   “我也来领教领教如何?”   “既然如此,音无便不客气了。”   众人只见音无的身形突然变得飘忽,木剑的攻势变得凌厉,与张良的交锋竟让人无法直视。   “…厉害……”少羽也不由呆了呆,除了盖聂和卫庄,天下没几人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郦先生居然也这么强!但是还是比不上大叔。”天明感叹一句,不忘自家大叔。   “他们在笑。”少羽只说了一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变化。音无的招式很简单,但是都很有实效,张良竟也被逼得下狠手,少羽似乎理解了“华丽的招式往往会带来危险”的意义。   “承让。”流转的空气突地停了下来,银铃声还在响,张良的剑尖指着音无的脖子,而音无的剑还悬在半空。   “看来是张良先生技高一筹。”音无笑着收剑。   “可别忘了你用的是右手。”张良也把剑握着,背在背后。   “花落无人处,鬼魅踏星海。”   被吓得不轻,音无猛地转头,发现了颜路的身影:“……颜路先生。”   颜路眼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他冲学生们说:“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不去上课?”这么一听,大家才反应过来这堂课该是他们颜二师公的,鱼贯而出赶紧过去。   “颜路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误了学生们的课……”音无有点尴尬,汗湿的鬓发贴着脸颊,平日里白皙的肤色染上了一丝桃红。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服了你们俩了,要切磋找什么时间不好。”   “择日不如撞日嘛。”张良笑呵呵地将两把剑放回兵器架。他的脸上是一脸平淡,仿佛刚才舞剑的不是他。   “音无姑娘身体才好,剑术课上也消停着点儿。”颜路叹口气,这才离开。   “居然被教训了。”张良低着头笑。   “张良先生还会怕?”音无拢了拢头发回头调侃。   “你说呢?”   “这可不好说。我听人家说,一物降一物。”   张良看着音无的脸细细打量了一会儿,笑着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口齿似乎伶俐了不少。”   音无奇道:“你又知道我以前如何?”   张良笑而不语,一会儿就转移了话题:“最近没睡好?”   音无摸摸脸颊:“很明显吗?”   张良指指她的脸:“眼睛下面有点青。我还说叫你一同下山,怕你先得好好休息,否则我就又要被训斥了。”   音无睨了他一眼,口中道:“我确实该休息了。”   自从星魂走后,音无晚上不知怎的就开始持续失眠,张良成天在外晃悠,近来的课都是音无在上,她白天也没时间打个盹儿什么的。思索着是不是回去睡个午觉之类,音无突然又想起自己与庖丁的约定,她恰好在今天去学做菜的。   “我下午要再去一趟有间客栈,都说好了。”音无最后还是说。   “好吧,你便同石兰一起下山好了。”   “嗯。”   一切都应该很顺利,可音无同石兰走在石板路上,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却发觉自己的脚步渐渐迟缓,随后她竟看到自己的身体在走着……四周暗了下来,微微泛黄。音无心里有不详的感觉,随后一阵怪异的扭曲,斗转星移,星空浩瀚。   “这里是?!……”音无已经,一股沁凉的恶寒爬满了背脊。   “音无。”   音无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到了观星台上伟岸的身影,颤着嘴唇:“东皇阁下……”       作者有话要说:  看来计划赶不上变化,怎么这么长啊...... ☆、追远   一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边,她不怕月神,反而有点亲近她,可是阴阳家内部让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牵着她的手,温和地安慰。月儿虽看不清月神面纱背后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她传达出的关切。她点点头,继续走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空间里回荡。   阴阳家内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顶,不同于燕国王宫的暖黄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蓝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图。没有丝毫的人气,傀儡们飘来飘去,一幅忙碌的样子,月儿觉得这里面就是烧着暖炉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呐。”听到这个声音,月神停下了脚步。月儿也听出,那声音你们没有丝毫“重逢”的欢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对峙。   “星魂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么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从东皇阁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后,”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儿,语气里含着笑意,“忽然之间,咸阳似乎就变得寂寞了许多。”   月儿抬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个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蓝的锦袍,背着繁重的纹饰,梳着整齐的髻,脸色白得不正常,却又不是虚弱的苍白,一双幽蓝的眸子闪着光,不过……他的左眼处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迹,是幽幽的淡紫,眉心处是星星的形状。   月神转过头说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欢安静吗?”   不过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视线转向了一旁一语不发的月儿。他的眼光闪了闪,微微偏头,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换了个口气:“这就是那个女孩?”   月神依言点头:“不错。”   星魂翘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选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语气有点不屑,月儿有些疑惑,转过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变得狰狞,月儿有些害怕地抬起手遮住他如电的目光。   月神抬起袖子护住月儿,语气骤然变得严厉:“她是东皇阁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么!”听到月神的话,月儿安下心来。   星魂无视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来:“哼哼,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更有兴趣呀。”   月神接道:“给你一个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听。”   “能让东皇阁下关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兴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说着,又打量月儿一眼,“如此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邪,能否通过漆黑的长路漫漫……你不怕她会迷路?”   月儿抬头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为她还没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据我所知,这女孩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样。”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号,并非本名。”   “封号?高月公主?这个封号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过月神似乎不愿再与星魂纠缠,拉着月儿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可月儿始终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   天象室的门由两块巨大的石头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两位神祗交尾的模样,闪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下来。   忽然,天象室的门缓缓开启,一股暖风吹散了大厅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从内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时竟没有离开。月儿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见她身着素白底的长裙,上面绣着蓝色的浪花,领口袖口处是渐变的蓝色,伴随着清脆的铃音,优雅地走出。盘起的灰色长发,髻间嵌着一个椭圆的环,绕着几缕发丝,斜斜地悬在脑后,耳畔追着两支流苏,额间一颗冰蓝的晶石,不过她的脸笼在一层白色的面纱之后,让人看不清。   “真美。”月儿心里这么说,那女子已经行至跟前。   她缓缓地向三人行礼。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牵着月儿的手:“我们走吧。”   那女子却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边身后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们,月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女子一样。   “怎么了?”月神低头柔声问道。   月儿仰起头:“她是谁?”   月神顺着月儿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离开的背影,这才说:“湘夫人。”   “湘夫人……”背后缓缓关上的大门阻隔了月儿的视线,也阻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点点哀伤。      二   音无失踪了。   可是没人发现。   小圣贤庄的大家都以为音无是同张良一块儿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张良以为音无早就回去。这种奇妙的误会一直持续到白凤用谍翅寻遍了整个桑海。   乘风翔于九霄,白凤找了整整三天,现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里了!这么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踪,她还嫌折磨他不够吗?他要怎么做她才可以安分一点!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凤觉得在这么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希图发现音无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劳。到现在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最后的可能是,她已经离开了桑海。   六年前她说,凤儿你等我,过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为她会回来,可是这一去就是三个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两年,再见她弟弟都已经死在她手中。随后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转转,她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地行走,他却一直为她静止。   音无……   你知不知道这不公平。   雪雕飞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雾,太阳在海平线上露出了头,橙色的光穿过海雾为四周抹上了暖调。白凤遥望着初阳,闭上眼,最终决定放弃。他不只是为她活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鸟儿长鸣一声,会意地调转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觉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际伫立在海边,连成片的海中石构成一座长廊,就仿佛陆地的尾巴,而长廊的尽头,是白色的身影。海风吹拂,她的头发飘动,整个人却安静到完全静止的地步,目光遥遥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无。   雪雕急冲而下,风速极快,白凤觉得风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刚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疾风,音无仰起脖子,目光温软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身后。   “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白凤注视着音无,她慢慢地转身,正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白凤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若不是我寻到你,你还打算消失到什么时候?”白凤觉得心底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静通通失了效,连脚尖都在颤抖。   “我是不是该求求你不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该这么任由你作践?”   “你到底要怎样告诉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没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杀了羽儿,我都可以放下……”   “我还有多少个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缠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给我个结果行不行?!”   白凤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到最后几乎就是在怒吼,音无却始终没有开口,像一张枯叶,虚弱又悲伤。   “告诉我,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说啊!”白凤的骨节都泛白,音无的肩膀几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凉,一滴、两滴。音无偏过头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脸。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离开……可是…我没办法……”   三   韩非死了。他死在咸阳。   音无听云中君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破门而入,惊扰了云中君和湘君。   “音无?”   “你说韩非死了?”音无一步步逼近云中君,口里念着这句话,脑子里满满都是不信。   “音无!”湘君轻声呵斥。   “你再说一遍!韩非怎么会死!”音无扯住云中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晃,眼睛睁得大大的,全都是难以置信。   “你冷静一点。”云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无咬着牙。   云中君为难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无脸上时已恢复了平静:“韩非死了,死在秦国云阳国狱,是秦王下令杀他的。”   “……真的?”音无呆了呆。   “千真万确。”湘君点头。   “为什么?!他就一个书生,呆头呆脑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秦王为什么要杀他?!”那时音无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夺命一剑下都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音无,别骗自己,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从脚底上蔓延开的虚浮叫她无力站稳。“不对、是你们在骗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观星,星相不会骗人。”   其实再怎么占卜怎么关心,韩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实。音无几乎是瘫倒在占星台上,双眸呆滞,竟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韩非是她的亲人,是她认定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从小就在阴阳家长大,身边只有不苟言笑的老师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见韩非。那年他三十六岁,却未娶妻生子。他极喜欢小孩子,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他把音无当成女儿,听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后告诉她除了《九歌》世上还有好多的名作。音无嫌他傻里傻气,韩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写字,左手托着还是小不点儿的音无,说,你是傻子的女儿,就是小傻子。音无不服气地咬他的大手,他们都说我是最聪明的。好好好,最聪明最聪明,小姑奶奶你别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说为什么他要死……”   “他是韩国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么多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不点儿,梅子干,吃不?   ——好酸。   ——有吗?……啊,糟了,拿错了!   ——来看看,爹写得好吧?他吹吹竹简上的字。哇!别摸别摸!辛苦那么久的!!!   ——你自己玩儿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没有?叫声爹就给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他是她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久不见了呢?他是等她长大,亲手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受了什么委屈他就去帮她报仇……他一件都没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关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现在他死了……音无捂着眼睛,水泽蔓延开来,湿了一片。   “音无,你不应该有这些牵绊,别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来。   身份?音无取得了封号,可是有什么用?“不、不……你不会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他们都不会明白,亲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诉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他一定会拍拍她的脸,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没了!音无颤抖着站起来,挪动脚步,头上的流苏摇晃着,像她乱到极点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她要去韩国,她要去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死!   星魂看到音无诡异的笑容不禁一阵恶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音无埋下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捏着他的衣领,“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听,脸已经沉下。他的年纪虽小,可是地位已经超过了音无,有权对她进行生杀予夺。当年东皇太一允许星魂在音无身上下阴阳咒,音无便成为了星魂的直接属下,一切,音无都是知道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问。   “星魂……只有你可以帮我了……”音无跪在地上,抬起头,眼里闪着最后的光。   “我帮你?我这么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无攥紧他衣领的手骨节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让你出去,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音无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她难以置信都看着星魂:“为什么?”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挥开音无的手。   “……不要逼我。”音无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试试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过你当真下得了手?就为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背叛阴阳家?然后被追杀?”音无没有说话,星魂接着说,“阴阳家的人不该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无面无表情地起身,左手处赫然便是一截幽蓝的气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尸体,也要出去!”两步之遥,对于音无根本就不算距离,急速一挥立刻进攻。   星魂向一旁闪开,他们旁边的立柱便有了几尺的裂纹。星魂表情更难看了:“你居然是认真的!你别忘了你打不过我。”   音无的实力不如星魂,可是一个拼了命的人和一个无意出手的人究竟谁要占上风?音无抿紧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战,阴阳家里除了大司命无人可以和她抗衡,何况现在连聚气成刃都在起步阶段的星魂!她的剑法是韩非亲授,日日练习早已纯熟,但是星魂不,这种速度的交锋必定占下风。   蓝色的气刃开始凝聚,音无右手突然掐诀,左手上气刃转移,洒出一片蓝光。星魂脚下一滞,只听“刺啦”一声,胸口一痛,音无的气刃划过他的皮肤。   “你竟然对我用‘薜荔’?!”星魂睁大眼。   音无微垂着眼眸没有直视他,手中的光越发明显,轻轻一送,光刃没入他的身体,星魂感到一阵冰寒。“你在做什么?!”星魂知道音无终是手软,避开了要害,但是……   “这聚气成刃,你练成怕是要推迟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无缓缓收手。   “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冻结敌人的行动,而杜衡可以彻底破坏敌人的真气系统。”   星魂的脸因寒气的逆袭愈发苍白,可是他手中紫气开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无垂下头:“我说过,就算踏着你的尸体,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脸扭曲起来,却死死地拉住音无,紫色的剑气不断与蓝色的剑气相撞,丝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后果?”   “……知道。等我回来就去领罚。别用气了,会死。”   “呵,你还晓得关心我?”   音无猛地挣开,瞪大眼:“你做了什么?”   星魂嘴角溢出血丝,因音无的一挣,半跪在地上,诡秘地笑了:“察觉不出来?”   又一重咒印。音无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动弹不得的星魂因为音无注入的寒气浑身发僵,体内的真气一面抵御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压制,两厢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马分尸。喉间滚出低哑的嘶吼,星魂硬撑着疏导寒气,眼角处蓦地出现了冰蓝的纹路,顺着脸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来了……”   相较于星魂,音无的情况并不轻松,拖着冗长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头痛,狼狈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间满满都是潮湿腐败的味道。这里是楚国云梦之地,阴阳家便隐匿在苍茫的林海之中。韩国在中原,虽与楚国接壤,可是距离此处也有千里之遥,她要怎么才去得了?腹部的伤口是在缠斗中划伤的,她装得若无其事,估计星魂也没有发现。可是这对音无几乎就是致命的。身后的草丛水洼都留下了浅浅的血迹,她迟早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阴阳家的人也可以凭这些追踪。若是停下……怕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湿了音无的衣服,层叠的裙裾变得无比沉重,拖曳着音无的脚步。绊到一根树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洼中。“唔……”闷哼一声,音无蜷起身体。浑身都在发热,眼前出现了幻觉,整个人都无法控制。不能停……音无脱掉了外袍,扶着树干站起来。想到不能留下痕迹,用尽浑身力气施术将袍子烧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迹和气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无一生中最可怕回忆,因为淋雨而发烧,受了伤,咒印发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动物,凭着北极星认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后一口气,音无倒在大路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掉。实在受不了,音无绝望地侧躺着,浑身发抖。   “姑娘?”浅灰的袍子出现在眼前,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音无颤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后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音无觉得身体轻了不少,睁开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明媚,音无眯了半晌才又睁开。   “姑娘醒了?”老妇人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音无动了动,歪过头去。深灰的布帘子已掀开,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端着碗走进来,“竟然这么一会儿便醒了,先喝药吧。”一双枯瘦的手将她扶起来。老人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齿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见音无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过黑漆漆的药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长去为你采药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则也不会收留你了。”   音无倒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问:“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无,“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样子,家境也殷实,难不成遭了贼?”   音无不想多说,干脆顺着她的话点头。“老人家可知道此处离韩国多远?”   “韩国?小姑娘你是韩国人?”老人家觉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无摇头。   老人拍拍她的手:“这里是楚韩交界,离韩国国都也不远。不过现在韩国兵荒马乱的,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去的好,秦国就要攻来了!”音无皱眉,“你身体还没好,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病根,等过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吗?”   “我在赶路。”   “唉,先把药喝了吧。”老妇最后发现音无油盐不进,劝说便作罢。   音无坐在床上调息了半个时辰,自觉已经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转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踪,便抹了老妇人的记忆,找了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便飞也似地离去。音无心知若不再快,到韩国不知几时。身上的伤不允许她用太多阴阳术,到了镇上,音无索性抢了一匹马,匆匆北上。   四   音无的目的地是洛阳北邙山,那里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之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里。现在洛阳虽成了秦国三川郡属地,但秦国却没有封锁三晋这方传统墓地。韩王安要为韩非举行国葬,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四日前才从都城开拔,而音无三千里楚地,风餐露宿走了有半个月,来得竟比他们早。连续的长途跋涉让音无疲惫不堪,到了山间,放了马儿自己吃草,糊里糊涂地找个地方休息,谁知就睡过去。   若不是音无的咒印发作,她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清醒。   “我说你捡了个累赘回来,赶紧把她给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声不耐烦地宣告着他内心的不爽。   “哥……”   “以后别动不动地就同情心泛滥,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鸟,可是救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给我省省。”   “哥……”   “你动不动手?既然你还是不忍心,就我来好了。”这个人抓住音无的手腕,然后看到了音无正睁着眼睛望着他,眉头立刻就锁起来,“醒了还不滚?”   “不行、哥!”随后扑过来一个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伤得这么重,你就有点爱心吧!”   “爱心?你倒有这个心!要是我跟你一样有爱心,我们俩早就饿死街头了,还等得到你再这里教训我?”白凤严肃地对黑羽说,也丢开了音无的手。“爱心这种东西,是需要相应的地位才该有的,到现在你都不明白么?”   “……”黑羽嘴角一抽,也没法辩驳。   音无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人,蓝紫色头发的男子俊逸出尘,与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厉,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头发,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想要问。   “韩非什么时候来?”音无突然开口。   “公子?”   “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日。”   “多谢。”音无说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还是就在这里休息吧。”黑羽赶忙按住她。   “你是什么人?”白凤冷冰冰地问道。   “一个……受他恩惠的人。”   白凤看了她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转身出去,不再理会。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无,说:“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凤,你叫什么?”   音无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对自己没有威胁才说:“音无。”   黑羽见音无浑身戒备,只好说:“那你休息吧。”   这一次音无并没有睡好,兴许是睡得太多,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而宁静的梦,梦里是兰陵苍山学馆,长了齐腰长的草,空气里有野花散发的香味,风一吹过,蒿草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音无挽着髻,穿着交领襦裙,站在草丛间。韩非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书,拿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缝落到他青色的长袍上,随风跳跃。音无看着他,想要过去,却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音。韩非似乎感觉到了音无的注视,抬起了头,目光柔和,站起来冲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音无看到他张了张嘴,在叫她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音无哽咽,几乎喘不过气。然后韩非缓缓地转身,消失在层层的树影中。音无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道别,在梦里道别。   音无惊醒,发觉脸上湿漉漉的,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气微冷。耳边有丝丝的乐声,细碎却悦耳。音无凝神细听,却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曲。起身下床,挪至窗前,音无抬头一看,竟是白凤站在高树上吹叶笛。他侧立着倚着树干,低回婉转的音符从夜风中飘落,像秋日里被风托住的薄薄枯叶,飘摇在冷清的空气中。白凤的侧脸隐在浅浅的阴影里,音无看不清楚。   不知是在哪里看过,也许是韩非说过,音乐本没有哀乐,是人心的哀乐赋予了乐曲情绪。所以她现在是有多悲哀才可以听得泪流满面?   “看够了?”白凤吹完,将叶子随手一丢,那片叶子便如同任何一张普通的叶子落到了草丛中。同样,物体的价值是有使用者赋予。   音无一愣,白凤低下头,与她四目相接。   “打扰你了?”音无没有移开目光,理所当然地望着。   白凤轻飘飘地笑了,笑容里是嘲讽和不屑:“寻常的女子也不会像你一样不知羞地到现在都盯着人看。”   音无又是一愣:“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在阴阳家她的地位就仅次于东皇太一、月神和星魂,东皇太一和月神都算得上她的老师,对她都很照顾,星魂与她一起长大,她都不需要避讳;与她同级的人自然是平视;而其他人没有资格与她对视;在外,她只见过韩非一个外人,他就当她是女儿,自然不觉得有不妥。白凤这么一说,音无突然觉得她其实是与世隔绝。   “我还以为这都是不用教的。”白凤环抱着双手睥睨着她。   音无低下头:“抱歉。”然后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是一个……比星魂还难相处的人。   北邙山绵延百里,山势雄伟。时值初春,草丛里有点点的新绿,音无没有看出春暖花开之意,倒觉得凄清冷然。天气有些阴沉,音无站在高高的树桠上遥望着蜿蜒而来的白色长龙,凄然的哀乐声声入耳,天地都为之一肃。韩王室所有人都来了,当今的韩王安亲自执拂走找队伍之首担任司仪。漫天的纸花像迎接韩非归乡的那场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飘动着,韩非的棺椁便被簇拥在一片白色中,缓缓地驶向他的归宿之地。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葬,除了君王,从未有哪国的公子受到此等礼遇。韩非为韩国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两年之后韩国朝野上下对他的诋毁怕是要让他死不瞑目,瞌睡一切都是后话。   音无注视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韩王安一脸肃穆地念着冗长的悼词,有低低浅浅的哭声夹杂其中,可是那些眼泪又有几滴是真的呢?在这其中,她看到了两个惹人注目的身影,一头银发的黑衣男子和依旧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纱的女子。音无立刻想到了两个名字,卫庄,红莲。这是韩非经常提起的两个名字,卫庄,纵横家,他的好友;红莲,韩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的妹妹。不过在音无的眼中,他们也只是陪衬。   仪式还在进行,天更黑了,四野的云似乎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压压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风也渐渐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韩王安说完,十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动,没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兽,韩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音无睁大眼,想迈步上前,腰上却一紧,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白凤?!   音无看着渐渐没入黑暗的棺椁,最后决定放弃挣扎。去了,也没用。韩非已然与她天人永隔,她再也无法看到他宠溺的目光和慈爱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视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内,音无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褶皱,脸颊凹陷,交叠的双手枯瘦得像芦柴,华服笼在他身上,与套在木架子上没有任何区别。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音无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刹不住闸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   “轰隆——”一声惊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没有一点希望,豆大的雨点随之汹涌而下。队伍缓缓进入墓穴,韩非的脸淹没在石料后。“唔……”白凤感觉到音无开始颤抖。墓室的门合上,音无到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爱,便这样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烟雨中。   “看来你只有等来世才能听到我叫你父亲了……真是的,太讨厌了,怎么都不等等我……下辈子,你一定要为我找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可以好好照顾你,最好…最好可以保护你……不能让你这么就抛下了我……”音无靠着碑,像是倚在韩非肩上一样絮絮地说话。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说话了,都组织不好语言。   韩国的贵族离开多时,白凤才放开哭到岔气的音无,静立在她身旁。她遥望着新坟,也不知在想什么。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见,瞬间出现在墓前,让白凤一惊,好厉害的轻功!   音无的手指抚过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湿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沟壑填满。音无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衣服全都打湿了,冻得她嘴唇发青,头发衣服全部都贴在她身上,衬出她的削瘦,白凤只看到她口里念着什么,却因雨声而模糊。碑上刻着韩非的名讳,角落有韩王室的图腾。   音无突然浑身一凛,左手一下子挥出,白凤都还为来得及反应她便架开了还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剑,与一个黑衣男子缠斗起来。而那个男人的身手明显比她要好得多,几招便将她制住。白凤浑身戒备,跃出战局,无意上前帮忙,却也没有离开。他认得那把剑,妖剑鲨齿,那么这个人,韩国将军,卫庄。音无被鲨齿架着脖子不能动弹,点点血迹顺着她的左手滑下,白凤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贴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卫庄的声音低沉缓慢,也很清晰,和这雨一样,冷得彻骨。   音无没有动,也不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凤,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问题。”卫庄侧了侧剑锋,鲨齿泛出慑人的冷光。   “干你何事?”音无避重就轻地反问,白凤心道她还真是不怕死。   卫庄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如铁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波动:“你是郦音无?”   音无还是不动。奇异的沉默蔓延着,白凤站在树下,觉得浑身湿透实在是难受,决定离开。   卫庄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剑,没再说话,利落地离开。音无抬头,直到雨幕淹没了卫庄的影子才回眸看着将走未走的白凤,说道:“今日多谢。”   白凤挑了挑眉,未答。   五   有些人,遇上了,需要用永远去遗忘。   白凤早上起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淋了半天的雨,确认身上没有不适,披了衣裳就出门。树林中有淡淡的薄雾,轻飘飘地缭绕在枝叶中,一只鸟扑棱棱地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白凤逗着它,任它的嘴巴啄着自己的指尖。   “看够了?”白凤摸摸肩上鸟儿顶上柔软的羽毛。稍微侧头便将掩在林中的音无收入眼底。音无的身影泛着纯净的浅蓝,若不细看其实看不清,可是白凤却看得真切。   音无收了气刃,轻轻一挥,雾气便散了不少,至少白凤已经完全看得清她。“你听得懂鸟语?”   白凤环抱着手臂:“是又如何?”   音无摇摇头:“不如何。”看白凤眼底又有了奇怪的神色,音无觉得眼前这人究竟有多讨厌自己,“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教你轻功怎样?”   “你没有资格。”白凤倨傲地回答。   “别理他,我哥就是死鸭子嘴硬。”黑羽突然插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树林里。   “羽儿,下来。”看到黑羽倒挂在树上有气无力地说着不得了的话,白凤立刻呵斥。   “知道了。”黑羽翻了个白眼,利落地顺着树干滑下,大步地走近,“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做饭,轻功的话……”黑羽凑到音无耳边,“只要你使出来,他就会偷偷地学。”黑羽再也不要忍受白凤把山鸡直接丢到火堆里这样的厨艺了!也不要每次都累得要死结果还要做饭的命运,他要奋起反抗!!   音无奇怪怎么学轻功要“偷偷地”,可是看看白凤的脸色又觉得此话不假。   “黑羽!”白凤不耐烦地又叫他闭嘴。   黑羽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你们的要求?”音无问道,“作为报答,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我只会做点心,其余的我只能学。”星魂嘴巴刁,小时候不肯吃饭,又缠着音无,为了打发这个跟屁虫,音无便做许多精致的小点心给他。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还好星魂不例外,音无成功地用一堆点心封住了星魂的口和脚步,于是将他越养越刁,这样她的手艺也越来越好。   白凤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黑羽撞了撞他的胳膊:“哥!”   皱着眉头,白凤凶了他一眼:“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黑羽一点都不想承认他是来陪人家守墓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他哥。白凤曾经是韩国禁卫军第一高手,可是却因为得罪了韩安,被削去职位流放至王族墓园守墓。黑羽是白凤的亲弟弟,被连坐。虽说比起受宫廷的拘束,黑羽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可以打打猎,杀杀人,赚赚赏金,就算听着不好听,可日子实在啊。但问题是前文说的,白凤可是从来不下厨,下厨就天崩地裂的那种。每次他出任务回来,家里的灶都是冷的,他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他哪天没法做饭了,他一定给被他哥给饿死或者用饭菜毒死……“我以为这个情况理会更满意。”黑羽抬眼看着散发着“我不爽”气息的白凤,耸耸肩。   于是白凤的眉头皱得更像麻花了……      一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边,她不怕月神,反而有点亲近她,可是阴阳家内部让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牵着她的手,温和地安慰。月儿虽看不清月神面纱背后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她传达出的关切。她点点头,继续走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空间里回荡。   阴阳家内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顶,不同于燕国王宫的暖黄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蓝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图。没有丝毫的人气,傀儡们飘来飘去,一幅忙碌的样子,月儿觉得这里面就是烧着暖炉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呐。”听到这个声音,月神停下了脚步。月儿也听出,那声音你们没有丝毫“重逢”的欢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对峙。   “星魂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么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从东皇阁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后,”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儿,语气里含着笑意,“忽然之间,咸阳似乎就变得寂寞了许多。”   月儿抬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个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蓝的锦袍,背着繁重的纹饰,梳着整齐的髻,脸色白得不正常,却又不是虚弱的苍白,一双幽蓝的眸子闪着光,不过……他的左眼处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迹,是幽幽的淡紫,眉心处是星星的形状。   月神转过头说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欢安静吗?”   不过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视线转向了一旁一语不发的月儿。他的眼光闪了闪,微微偏头,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换了个口气:“这就是那个女孩?”   月神依言点头:“不错。”   星魂翘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选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语气有点不屑,月儿有些疑惑,转过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变得狰狞,月儿有些害怕地抬起手遮住他如电的目光。   月神抬起袖子护住月儿,语气骤然变得严厉:“她是东皇阁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么!”听到月神的话,月儿安下心来。   星魂无视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来:“哼哼,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更有兴趣呀。”   月神接道:“给你一个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听。”   “能让东皇阁下关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兴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说着,又打量月儿一眼,“如此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邪,能否通过漆黑的长路漫漫……你不怕她会迷路?”   月儿抬头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为她还没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据我所知,这女孩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样。”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号,并非本名。”   “封号?高月公主?这个封号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过月神似乎不愿再与星魂纠缠,拉着月儿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可月儿始终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   天象室的门由两块巨大的石头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两位神祗交尾的模样,闪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下来。   忽然,天象室的门缓缓开启,一股暖风吹散了大厅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从内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时竟没有离开。月儿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见她身着素白底的长裙,上面绣着蓝色的浪花,领口袖口处是渐变的蓝色,伴随着清脆的铃音,优雅地走出。盘起的灰色长发,髻间嵌着一个椭圆的环,绕着几缕发丝,斜斜地悬在脑后,耳畔追着两支流苏,额间一颗冰蓝的晶石,不过她的脸笼在一层白色的面纱之后,让人看不清。   “真美。”月儿心里这么说,那女子已经行至跟前。   她缓缓地向三人行礼。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牵着月儿的手:“我们走吧。”   那女子却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边身后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们,月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女子一样。   “怎么了?”月神低头柔声问道。   月儿仰起头:“她是谁?”   月神顺着月儿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离开的背影,这才说:“湘夫人。”   “湘夫人……”背后缓缓关上的大门阻隔了月儿的视线,也阻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点点哀伤。      二   音无失踪了。   可是没人发现。   小圣贤庄的大家都以为音无是同张良一块儿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张良以为音无早就回去。这种奇妙的误会一直持续到白凤用谍翅寻遍了整个桑海。   乘风翔于九霄,白凤找了整整三天,现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里了!这么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踪,她还嫌折磨他不够吗?他要怎么做她才可以安分一点!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凤觉得在这么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希图发现音无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劳。到现在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最后的可能是,她已经离开了桑海。   六年前她说,凤儿你等我,过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为她会回来,可是这一去就是三个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两年,再见她弟弟都已经死在她手中。随后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转转,她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地行走,他却一直为她静止。   音无……   你知不知道这不公平。   雪雕飞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雾,太阳在海平线上露出了头,橙色的光穿过海雾为四周抹上了暖调。白凤遥望着初阳,闭上眼,最终决定放弃。他不只是为她活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鸟儿长鸣一声,会意地调转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觉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际伫立在海边,连成片的海中石构成一座长廊,就仿佛陆地的尾巴,而长廊的尽头,是白色的身影。海风吹拂,她的头发飘动,整个人却安静到完全静止的地步,目光遥遥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无。   雪雕急冲而下,风速极快,白凤觉得风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刚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疾风,音无仰起脖子,目光温软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身后。   “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白凤注视着音无,她慢慢地转身,正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白凤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若不是我寻到你,你还打算消失到什么时候?”白凤觉得心底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静通通失了效,连脚尖都在颤抖。   “我是不是该求求你不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该这么任由你作践?”   “你到底要怎样告诉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没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杀了羽儿,我都可以放下……”   “我还有多少个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缠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给我个结果行不行?!”   白凤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到最后几乎就是在怒吼,音无却始终没有开口,像一张枯叶,虚弱又悲伤。   “告诉我,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说啊!”白凤的骨节都泛白,音无的肩膀几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凉,一滴、两滴。音无偏过头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脸。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离开……可是…我没办法……”   三   韩非死了。他死在咸阳。   音无听云中君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破门而入,惊扰了云中君和湘君。   “音无?”   “你说韩非死了?”音无一步步逼近云中君,口里念着这句话,脑子里满满都是不信。   “音无!”湘君轻声呵斥。   “你再说一遍!韩非怎么会死!”音无扯住云中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晃,眼睛睁得大大的,全都是难以置信。   “你冷静一点。”云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无咬着牙。   云中君为难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无脸上时已恢复了平静:“韩非死了,死在秦国云阳国狱,是秦王下令杀他的。”   “……真的?”音无呆了呆。   “千真万确。”湘君点头。   “为什么?!他就一个书生,呆头呆脑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秦王为什么要杀他?!”那时音无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夺命一剑下都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音无,别骗自己,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从脚底上蔓延开的虚浮叫她无力站稳。“不对、是你们在骗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观星,星相不会骗人。”   其实再怎么占卜怎么关心,韩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实。音无几乎是瘫倒在占星台上,双眸呆滞,竟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韩非是她的亲人,是她认定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从小就在阴阳家长大,身边只有不苟言笑的老师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见韩非。那年他三十六岁,却未娶妻生子。他极喜欢小孩子,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他把音无当成女儿,听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后告诉她除了《九歌》世上还有好多的名作。音无嫌他傻里傻气,韩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写字,左手托着还是小不点儿的音无,说,你是傻子的女儿,就是小傻子。音无不服气地咬他的大手,他们都说我是最聪明的。好好好,最聪明最聪明,小姑奶奶你别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说为什么他要死……”   “他是韩国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么多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不点儿,梅子干,吃不?   ——好酸。   ——有吗?……啊,糟了,拿错了!   ——来看看,爹写得好吧?他吹吹竹简上的字。哇!别摸别摸!辛苦那么久的!!!   ——你自己玩儿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没有?叫声爹就给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他是她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久不见了呢?他是等她长大,亲手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受了什么委屈他就去帮她报仇……他一件都没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关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现在他死了……音无捂着眼睛,水泽蔓延开来,湿了一片。   “音无,你不应该有这些牵绊,别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来。   身份?音无取得了封号,可是有什么用?“不、不……你不会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他们都不会明白,亲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诉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他一定会拍拍她的脸,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没了!音无颤抖着站起来,挪动脚步,头上的流苏摇晃着,像她乱到极点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她要去韩国,她要去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死!   星魂看到音无诡异的笑容不禁一阵恶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音无埋下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捏着他的衣领,“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听,脸已经沉下。他的年纪虽小,可是地位已经超过了音无,有权对她进行生杀予夺。当年东皇太一允许星魂在音无身上下阴阳咒,音无便成为了星魂的直接属下,一切,音无都是知道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问。   “星魂……只有你可以帮我了……”音无跪在地上,抬起头,眼里闪着最后的光。   “我帮你?我这么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无攥紧他衣领的手骨节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让你出去,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音无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她难以置信都看着星魂:“为什么?”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挥开音无的手。   “……不要逼我。”音无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试试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过你当真下得了手?就为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背叛阴阳家?然后被追杀?”音无没有说话,星魂接着说,“阴阳家的人不该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无面无表情地起身,左手处赫然便是一截幽蓝的气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尸体,也要出去!”两步之遥,对于音无根本就不算距离,急速一挥立刻进攻。   星魂向一旁闪开,他们旁边的立柱便有了几尺的裂纹。星魂表情更难看了:“你居然是认真的!你别忘了你打不过我。”   音无的实力不如星魂,可是一个拼了命的人和一个无意出手的人究竟谁要占上风?音无抿紧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战,阴阳家里除了大司命无人可以和她抗衡,何况现在连聚气成刃都在起步阶段的星魂!她的剑法是韩非亲授,日日练习早已纯熟,但是星魂不,这种速度的交锋必定占下风。   蓝色的气刃开始凝聚,音无右手突然掐诀,左手上气刃转移,洒出一片蓝光。星魂脚下一滞,只听“刺啦”一声,胸口一痛,音无的气刃划过他的皮肤。   “你竟然对我用‘薜荔’?!”星魂睁大眼。   音无微垂着眼眸没有直视他,手中的光越发明显,轻轻一送,光刃没入他的身体,星魂感到一阵冰寒。“你在做什么?!”星魂知道音无终是手软,避开了要害,但是……   “这聚气成刃,你练成怕是要推迟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无缓缓收手。   “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冻结敌人的行动,而杜衡可以彻底破坏敌人的真气系统。”   星魂的脸因寒气的逆袭愈发苍白,可是他手中紫气开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无垂下头:“我说过,就算踏着你的尸体,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脸扭曲起来,却死死地拉住音无,紫色的剑气不断与蓝色的剑气相撞,丝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后果?”   “……知道。等我回来就去领罚。别用气了,会死。”   “呵,你还晓得关心我?”   音无猛地挣开,瞪大眼:“你做了什么?”   星魂嘴角溢出血丝,因音无的一挣,半跪在地上,诡秘地笑了:“察觉不出来?”   又一重咒印。音无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动弹不得的星魂因为音无注入的寒气浑身发僵,体内的真气一面抵御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压制,两厢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马分尸。喉间滚出低哑的嘶吼,星魂硬撑着疏导寒气,眼角处蓦地出现了冰蓝的纹路,顺着脸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来了……”   相较于星魂,音无的情况并不轻松,拖着冗长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头痛,狼狈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间满满都是潮湿腐败的味道。这里是楚国云梦之地,阴阳家便隐匿在苍茫的林海之中。韩国在中原,虽与楚国接壤,可是距离此处也有千里之遥,她要怎么才去得了?腹部的伤口是在缠斗中划伤的,她装得若无其事,估计星魂也没有发现。可是这对音无几乎就是致命的。身后的草丛水洼都留下了浅浅的血迹,她迟早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阴阳家的人也可以凭这些追踪。若是停下……怕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湿了音无的衣服,层叠的裙裾变得无比沉重,拖曳着音无的脚步。绊到一根树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洼中。“唔……”闷哼一声,音无蜷起身体。浑身都在发热,眼前出现了幻觉,整个人都无法控制。不能停……音无脱掉了外袍,扶着树干站起来。想到不能留下痕迹,用尽浑身力气施术将袍子烧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迹和气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无一生中最可怕回忆,因为淋雨而发烧,受了伤,咒印发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动物,凭着北极星认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后一口气,音无倒在大路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掉。实在受不了,音无绝望地侧躺着,浑身发抖。   “姑娘?”浅灰的袍子出现在眼前,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音无颤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后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音无觉得身体轻了不少,睁开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明媚,音无眯了半晌才又睁开。   “姑娘醒了?”老妇人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音无动了动,歪过头去。深灰的布帘子已掀开,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端着碗走进来,“竟然这么一会儿便醒了,先喝药吧。”一双枯瘦的手将她扶起来。老人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齿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见音无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过黑漆漆的药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长去为你采药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则也不会收留你了。”   音无倒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问:“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无,“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样子,家境也殷实,难不成遭了贼?”   音无不想多说,干脆顺着她的话点头。“老人家可知道此处离韩国多远?”   “韩国?小姑娘你是韩国人?”老人家觉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无摇头。   老人拍拍她的手:“这里是楚韩交界,离韩国国都也不远。不过现在韩国兵荒马乱的,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去的好,秦国就要攻来了!”音无皱眉,“你身体还没好,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病根,等过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吗?”   “我在赶路。”   “唉,先把药喝了吧。”老妇最后发现音无油盐不进,劝说便作罢。   音无坐在床上调息了半个时辰,自觉已经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转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踪,便抹了老妇人的记忆,找了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便飞也似地离去。音无心知若不再快,到韩国不知几时。身上的伤不允许她用太多阴阳术,到了镇上,音无索性抢了一匹马,匆匆北上。   四   音无的目的地是洛阳北邙山,那里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之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里。现在洛阳虽成了秦国三川郡属地,但秦国却没有封锁三晋这方传统墓地。韩王安要为韩非举行国葬,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四日前才从都城开拔,而音无三千里楚地,风餐露宿走了有半个月,来得竟比他们早。连续的长途跋涉让音无疲惫不堪,到了山间,放了马儿自己吃草,糊里糊涂地找个地方休息,谁知就睡过去。   若不是音无的咒印发作,她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清醒。   “我说你捡了个累赘回来,赶紧把她给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声不耐烦地宣告着他内心的不爽。   “哥……”   “以后别动不动地就同情心泛滥,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鸟,可是救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给我省省。”   “哥……”   “你动不动手?既然你还是不忍心,就我来好了。”这个人抓住音无的手腕,然后看到了音无正睁着眼睛望着他,眉头立刻就锁起来,“醒了还不滚?”   “不行、哥!”随后扑过来一个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伤得这么重,你就有点爱心吧!”   “爱心?你倒有这个心!要是我跟你一样有爱心,我们俩早就饿死街头了,还等得到你再这里教训我?”白凤严肃地对黑羽说,也丢开了音无的手。“爱心这种东西,是需要相应的地位才该有的,到现在你都不明白么?”   “……”黑羽嘴角一抽,也没法辩驳。   音无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人,蓝紫色头发的男子俊逸出尘,与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厉,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头发,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想要问。   “韩非什么时候来?”音无突然开口。   “公子?”   “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日。”   “多谢。”音无说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还是就在这里休息吧。”黑羽赶忙按住她。   “你是什么人?”白凤冷冰冰地问道。   “一个……受他恩惠的人。”   白凤看了她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转身出去,不再理会。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无,说:“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凤,你叫什么?”   音无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对自己没有威胁才说:“音无。”   黑羽见音无浑身戒备,只好说:“那你休息吧。”   这一次音无并没有睡好,兴许是睡得太多,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而宁静的梦,梦里是兰陵苍山学馆,长了齐腰长的草,空气里有野花散发的香味,风一吹过,蒿草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音无挽着髻,穿着交领襦裙,站在草丛间。韩非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书,拿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缝落到他青色的长袍上,随风跳跃。音无看着他,想要过去,却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音。韩非似乎感觉到了音无的注视,抬起了头,目光柔和,站起来冲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音无看到他张了张嘴,在叫她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音无哽咽,几乎喘不过气。然后韩非缓缓地转身,消失在层层的树影中。音无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道别,在梦里道别。   音无惊醒,发觉脸上湿漉漉的,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气微冷。耳边有丝丝的乐声,细碎却悦耳。音无凝神细听,却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曲。起身下床,挪至窗前,音无抬头一看,竟是白凤站在高树上吹叶笛。他侧立着倚着树干,低回婉转的音符从夜风中飘落,像秋日里被风托住的薄薄枯叶,飘摇在冷清的空气中。白凤的侧脸隐在浅浅的阴影里,音无看不清楚。   不知是在哪里看过,也许是韩非说过,音乐本没有哀乐,是人心的哀乐赋予了乐曲情绪。所以她现在是有多悲哀才可以听得泪流满面?   “看够了?”白凤吹完,将叶子随手一丢,那片叶子便如同任何一张普通的叶子落到了草丛中。同样,物体的价值是有使用者赋予。   音无一愣,白凤低下头,与她四目相接。   “打扰你了?”音无没有移开目光,理所当然地望着。   白凤轻飘飘地笑了,笑容里是嘲讽和不屑:“寻常的女子也不会像你一样不知羞地到现在都盯着人看。”   音无又是一愣:“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在阴阳家她的地位就仅次于东皇太一、月神和星魂,东皇太一和月神都算得上她的老师,对她都很照顾,星魂与她一起长大,她都不需要避讳;与她同级的人自然是平视;而其他人没有资格与她对视;在外,她只见过韩非一个外人,他就当她是女儿,自然不觉得有不妥。白凤这么一说,音无突然觉得她其实是与世隔绝。   “我还以为这都是不用教的。”白凤环抱着双手睥睨着她。   音无低下头:“抱歉。”然后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是一个……比星魂还难相处的人。   北邙山绵延百里,山势雄伟。时值初春,草丛里有点点的新绿,音无没有看出春暖花开之意,倒觉得凄清冷然。天气有些阴沉,音无站在高高的树桠上遥望着蜿蜒而来的白色长龙,凄然的哀乐声声入耳,天地都为之一肃。韩王室所有人都来了,当今的韩王安亲自执拂走找队伍之首担任司仪。漫天的纸花像迎接韩非归乡的那场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飘动着,韩非的棺椁便被簇拥在一片白色中,缓缓地驶向他的归宿之地。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葬,除了君王,从未有哪国的公子受到此等礼遇。韩非为韩国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两年之后韩国朝野上下对他的诋毁怕是要让他死不瞑目,瞌睡一切都是后话。   音无注视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韩王安一脸肃穆地念着冗长的悼词,有低低浅浅的哭声夹杂其中,可是那些眼泪又有几滴是真的呢?在这其中,她看到了两个惹人注目的身影,一头银发的黑衣男子和依旧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纱的女子。音无立刻想到了两个名字,卫庄,红莲。这是韩非经常提起的两个名字,卫庄,纵横家,他的好友;红莲,韩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的妹妹。不过在音无的眼中,他们也只是陪衬。   仪式还在进行,天更黑了,四野的云似乎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压压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风也渐渐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韩王安说完,十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动,没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兽,韩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音无睁大眼,想迈步上前,腰上却一紧,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白凤?!   音无看着渐渐没入黑暗的棺椁,最后决定放弃挣扎。去了,也没用。韩非已然与她天人永隔,她再也无法看到他宠溺的目光和慈爱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视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内,音无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褶皱,脸颊凹陷,交叠的双手枯瘦得像芦柴,华服笼在他身上,与套在木架子上没有任何区别。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音无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刹不住闸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   “轰隆——”一声惊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没有一点希望,豆大的雨点随之汹涌而下。队伍缓缓进入墓穴,韩非的脸淹没在石料后。“唔……”白凤感觉到音无开始颤抖。墓室的门合上,音无到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爱,便这样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烟雨中。   “看来你只有等来世才能听到我叫你父亲了……真是的,太讨厌了,怎么都不等等我……下辈子,你一定要为我找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可以好好照顾你,最好…最好可以保护你……不能让你这么就抛下了我……”音无靠着碑,像是倚在韩非肩上一样絮絮地说话。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说话了,都组织不好语言。   韩国的贵族离开多时,白凤才放开哭到岔气的音无,静立在她身旁。她遥望着新坟,也不知在想什么。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见,瞬间出现在墓前,让白凤一惊,好厉害的轻功!   音无的手指抚过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湿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沟壑填满。音无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衣服全都打湿了,冻得她嘴唇发青,头发衣服全部都贴在她身上,衬出她的削瘦,白凤只看到她口里念着什么,却因雨声而模糊。碑上刻着韩非的名讳,角落有韩王室的图腾。   音无突然浑身一凛,左手一下子挥出,白凤都还为来得及反应她便架开了还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剑,与一个黑衣男子缠斗起来。而那个男人的身手明显比她要好得多,几招便将她制住。白凤浑身戒备,跃出战局,无意上前帮忙,却也没有离开。他认得那把剑,妖剑鲨齿,那么这个人,韩国将军,卫庄。音无被鲨齿架着脖子不能动弹,点点血迹顺着她的左手滑下,白凤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贴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卫庄的声音低沉缓慢,也很清晰,和这雨一样,冷得彻骨。   音无没有动,也不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凤,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问题。”卫庄侧了侧剑锋,鲨齿泛出慑人的冷光。   “干你何事?”音无避重就轻地反问,白凤心道她还真是不怕死。   卫庄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如铁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波动:“你是郦音无?”   音无还是不动。奇异的沉默蔓延着,白凤站在树下,觉得浑身湿透实在是难受,决定离开。   卫庄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剑,没再说话,利落地离开。音无抬头,直到雨幕淹没了卫庄的影子才回眸看着将走未走的白凤,说道:“今日多谢。”   白凤挑了挑眉,未答。   五   有些人,遇上了,需要用永远去遗忘。   白凤早上起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淋了半天的雨,确认身上没有不适,披了衣裳就出门。树林中有淡淡的薄雾,轻飘飘地缭绕在枝叶中,一只鸟扑棱棱地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白凤逗着它,任它的嘴巴啄着自己的指尖。   “看够了?”白凤摸摸肩上鸟儿顶上柔软的羽毛。稍微侧头便将掩在林中的音无收入眼底。音无的身影泛着纯净的浅蓝,若不细看其实看不清,可是白凤却看得真切。   音无收了气刃,轻轻一挥,雾气便散了不少,至少白凤已经完全看得清她。“你听得懂鸟语?”   白凤环抱着手臂:“是又如何?”   音无摇摇头:“不如何。”看白凤眼底又有了奇怪的神色,音无觉得眼前这人究竟有多讨厌自己,“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教你轻功怎样?”   “你没有资格。”白凤倨傲地回答。   “别理他,我哥就是死鸭子嘴硬。”黑羽突然插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树林里。   “羽儿,下来。”看到黑羽倒挂在树上有气无力地说着不得了的话,白凤立刻呵斥。   “知道了。”黑羽翻了个白眼,利落地顺着树干滑下,大步地走近,“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做饭,轻功的话……”黑羽凑到音无耳边,“只要你使出来,他就会偷偷地学。”黑羽再也不要忍受白凤把山鸡直接丢到火堆里这样的厨艺了!也不要每次都累得要死结果还要做饭的命运,他要奋起反抗!!   音无奇怪怎么学轻功要“偷偷地”,可是看看白凤的脸色又觉得此话不假。   “黑羽!”白凤不耐烦地又叫他闭嘴。   黑羽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你们的要求?”音无问道,“作为报答,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我只会做点心,其余的我只能学。”星魂嘴巴刁,小时候不肯吃饭,又缠着音无,为了打发这个跟屁虫,音无便做许多精致的小点心给他。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还好星魂不例外,音无成功地用一堆点心封住了星魂的口和脚步,于是将他越养越刁,这样她的手艺也越来越好。   白凤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黑羽撞了撞他的胳膊:“哥!”   皱着眉头,白凤凶了他一眼:“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黑羽一点都不想承认他是来陪人家守墓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他哥。白凤曾经是韩国禁卫军第一高手,可是却因为得罪了韩安,被削去职位流放至王族墓园守墓。黑羽是白凤的亲弟弟,被连坐。虽说比起受宫廷的拘束,黑羽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可以打打猎,杀杀人,赚赚赏金,就算听着不好听,可日子实在啊。但问题是前文说的,白凤可是从来不下厨,下厨就天崩地裂的那种。每次他出任务回来,家里的灶都是冷的,他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他哪天没法做饭了,他一定给被他哥给饿死或者用饭菜毒死……“我以为这个情况理会更满意。”黑羽抬眼看着散发着“我不爽”气息的白凤,耸耸肩。   于是白凤的眉头皱得更像麻花了……      一   高月怯生生地跟在月神身边,她不怕月神,反而有点亲近她,可是阴阳家内部让她不寒而栗。   “不要怕。”月神牵着她的手,温和地安慰。月儿虽看不清月神面纱背后的眼睛,却可以感受到她传达出的关切。她点点头,继续走着,两人的脚步声在空寂的空间里回荡。   阴阳家内部很明亮,高高的穹顶,不同于燕国王宫的暖黄色,而是清冷幽寂的蓝色,隐隐是一幅幅星象图。没有丝毫的人气,傀儡们飘来飘去,一幅忙碌的样子,月儿觉得这里面就是烧着暖炉的墓穴。   “月神大人,真是好久不见呐。”听到这个声音,月神停下了脚步。月儿也听出,那声音你们没有丝毫“重逢”的欢迎之意,反倒是隐隐的嘲弄和对峙。   “星魂大人什么时候也开始变得这么客套了。”月神回道。   “自从东皇阁下安排大人去墨家之后,”星魂一步步地走向了月神和月儿,语气里含着笑意,“忽然之间,咸阳似乎就变得寂寞了许多。”   月儿抬起棕蜜色的眼眸看着走近的人,居然是个比她大了多少的少年,一身深蓝的锦袍,背着繁重的纹饰,梳着整齐的髻,脸色白得不正常,却又不是虚弱的苍白,一双幽蓝的眸子闪着光,不过……他的左眼处蔓延了火焰一般的痕迹,是幽幽的淡紫,眉心处是星星的形状。   月神转过头说道:“星魂大人不是喜欢安静吗?”   不过星魂并未回答,反而把视线转向了一旁一语不发的月儿。他的眼光闪了闪,微微偏头,似乎是打量了她一番,换了个口气:“这就是那个女孩?”   月神依言点头:“不错。”   星魂翘起嘴角:“不愧是月神大人选中的人,果然根骨清秀,非同凡俗。”他的语气有点不屑,月儿有些疑惑,转过眼睛。星魂的表情似乎变得狰狞,月儿有些害怕地抬起手遮住他如电的目光。   月神抬起袖子护住月儿,语气骤然变得严厉:“她是东皇阁下要的人,星魂大人,你做什么!”听到月神的话,月儿安下心来。   星魂无视了月神的警告,反而笑起来:“哼哼,正因为如此,我才对她更有兴趣呀。”   月神接道:“给你一个忠告。”   星魂又笑,很邪魅地笑:“哦?洗耳恭听。”   “能让东皇阁下关注的人,星魂大人最好不要太感兴趣。”   “好像很有道理哦。”星魂说着,又打量月儿一眼,“如此眼神,充满了迷茫和无邪,能否通过漆黑的长路漫漫……你不怕她会迷路?”   月儿抬头看着月神。   “迷茫是因为她还没有的到自己的名字。”   “据我所知,这女孩名字里也有一个‘月’,就像月神大人一样。”星魂似乎意有所指。   “星魂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是她的封号,并非本名。”   “封号?高月公主?这个封号可真是起得很巧啊。”   不过月神似乎不愿再与星魂纠缠,拉着月儿的手:“走吧,我们进去。”星魂笑笑,伸出一只手做出“请”的动作,可月儿始终觉得这个人不怀好意。   天象室的门由两块巨大的石头做成,上面雕刻着上古之神,伏羲和女娲,那正是人身蛇尾的两位神祗交尾的模样,闪着些微的光,就像是有星星嵌在其中。此刻她们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时间似乎连空气都静止下来。   忽然,天象室的门缓缓开启,一股暖风吹散了大厅的冷寂,三人的眼光齐齐落在从内走出的女子身上——星魂此时竟没有离开。月儿打量着窈窕的女子,只见她身着素白底的长裙,上面绣着蓝色的浪花,领口袖口处是渐变的蓝色,伴随着清脆的铃音,优雅地走出。盘起的灰色长发,髻间嵌着一个椭圆的环,绕着几缕发丝,斜斜地悬在脑后,耳畔追着两支流苏,额间一颗冰蓝的晶石,不过她的脸笼在一层白色的面纱之后,让人看不清。   “真美。”月儿心里这么说,那女子已经行至跟前。   她缓缓地向三人行礼。   月神只是看了她一眼,便牵着月儿的手:“我们走吧。”   那女子却走向了星魂,并站到了星魂左边身后一步的位置。   星魂和女子站在原地目送她们,月儿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女子一样。   “怎么了?”月神低头柔声问道。   月儿仰起头:“她是谁?”   月神顺着月儿眼神的方向一瞥,看到她和星魂一同离开的背影,这才说:“湘夫人。”   “湘夫人……”背后缓缓关上的大门阻隔了月儿的视线,也阻断了她与过去的联系。她似乎看到湘夫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带着点点哀伤。      二   音无失踪了。   可是没人发现。   小圣贤庄的大家都以为音无是同张良一块儿下的山,而去往墨家的张良以为音无早就回去。这种奇妙的误会一直持续到白凤用谍翅寻遍了整个桑海。   乘风翔于九霄,白凤找了整整三天,现在他的胃都在抽搐,她又去哪里了!这么彻彻底底地消失无踪,她还嫌折磨他不够吗?他要怎么做她才可以安分一点!   半跪在雪雕之上,白凤觉得在这么下去自己恐怕会疯掉。仔细地搜寻着每一个角落希图发现音无的影子,可是一遍又一遍都是徒劳。到现在他已经觉得没有希望了,最后的可能是,她已经离开了桑海。   六年前她说,凤儿你等我,过了今年我就自由了。   他信她,真以为她会回来,可是这一去就是三个春秋。他等了一年,找了两年,再见她弟弟都已经死在她手中。随后她又消失,又是三年,他接她回流沙。兜兜转转,她在他的生命里匆匆地行走,他却一直为她静止。   音无……   你知不知道这不公平。   雪雕飞至城外,海面上浮起薄薄的晨雾,太阳在海平线上露出了头,橙色的光穿过海雾为四周抹上了暖调。白凤遥望着初阳,闭上眼,最终决定放弃。他不只是为她活着,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拍了拍雪雕的羽毛,鸟儿长鸣一声,会意地调转了方向。   目光仍是不自觉地落到地面,桑海城外有一片森林,高高的崖际伫立在海边,连成片的海中石构成一座长廊,就仿佛陆地的尾巴,而长廊的尽头,是白色的身影。海风吹拂,她的头发飘动,整个人却安静到完全静止的地步,目光遥遥地望出去,像海中的一片白羽。   是音无。   雪雕急冲而下,风速极快,白凤觉得风刮得他的眼睛生疼。   刚感受到突如其来的疾风,音无仰起脖子,目光温软地打到雪雕身上,一道白影一晃,轻飘飘地落到她的身后。   “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白凤注视着音无,她慢慢地转身,正对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白凤看到她的眼中有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若不是我寻到你,你还打算消失到什么时候?”白凤觉得心底的情绪根本控制不住,他的冷静通通失了效,连脚尖都在颤抖。   “我是不是该求求你不要这么折磨我?”   “我是不是就该这么任由你作践?”   “你到底要怎样告诉我行不行?!”   “我一直在找你,没有停。你消失三年五年,我找你三年五年。就算你杀了羽儿,我都可以放下……”   “我还有多少个三年五年陪你耗?”   “是我要缠着你是我忘不了你是我放不下你你给我个结果行不行?!”   白凤双手扣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的身体,到最后几乎就是在怒吼,音无却始终没有开口,像一张枯叶,虚弱又悲伤。   “告诉我,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说啊!”白凤的骨节都泛白,音无的肩膀几乎就要碎裂。   ……手上一凉,一滴、两滴。音无偏过头去,努力的遮住自己的脸。   “我不想走,我也不想离开……可是…我没办法……”   三   韩非死了。他死在咸阳。   音无听云中君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破门而入,惊扰了云中君和湘君。   “音无?”   “你说韩非死了?”音无一步步逼近云中君,口里念着这句话,脑子里满满都是不信。   “音无!”湘君轻声呵斥。   “你再说一遍!韩非怎么会死!”音无扯住云中君的衣领,咬牙切齿地晃,眼睛睁得大大的,全都是难以置信。   “你冷静一点。”云中君慌忙按住她的手。   “回答我!”音无咬着牙。   云中君为难地看了看湘君,目光再回到音无脸上时已恢复了平静:“韩非死了,死在秦国云阳国狱,是秦王下令杀他的。”   “……真的?”音无呆了呆。   “千真万确。”湘君点头。   “为什么?!他就一个书生,呆头呆脑的连话也说不清楚,秦王为什么要杀他?!”那时音无第一次感到了恐慌,那是她在大司命的夺命一剑下都没有感受到的东西。   “音无,别骗自己,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从脚底上蔓延开的虚浮叫她无力站稳。“不对、是你们在骗我!”   湘君冷淡地看着她:“你可以去观星,星相不会骗人。”   其实再怎么占卜怎么关心,韩非已死就是不争的事实。音无几乎是瘫倒在占星台上,双眸呆滞,竟没有发现自己在流泪。韩非是她的亲人,是她认定的亲人。她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她从小就在阴阳家长大,身边只有不苟言笑的老师和冷冰冰的傀儡,她的世界沉寂得像天山上的雪,直到遇见韩非。那年他三十六岁,却未娶妻生子。他极喜欢小孩子,自己也像个小孩子。他把音无当成女儿,听她念着月神教的拗口的《九歌》,然后告诉她除了《九歌》世上还有好多的名作。音无嫌他傻里傻气,韩非把她抱在膝上,右手写字,左手托着还是小不点儿的音无,说,你是傻子的女儿,就是小傻子。音无不服气地咬他的大手,他们都说我是最聪明的。好好好,最聪明最聪明,小姑奶奶你别咬了,好痛啊!   “星魂,你说为什么他要死……”   “他是韩国公子,犯了秦王的忌。”   “天下那么多公子……为什么偏偏是他……”   ——小不点儿,梅子干,吃不?   ——好酸。   ——有吗?……啊,糟了,拿错了!   ——来看看,爹写得好吧?他吹吹竹简上的字。哇!别摸别摸!辛苦那么久的!!!   ——你自己玩儿好不好…我都快累死了……   ——今日的功课做了没?没有?叫声爹就给你免了如何?   ——你到底学了些什么啊?   他是她的父亲,怎么可以这么久不见了呢?他是等她长大,亲手给她置办嫁妆,让她嫁给喜欢的人,受了什么委屈他就去帮她报仇……他一件都没有做到,就走了,再也见不到了。为什么要关她十年?十年,他都老了,可现在他死了……音无捂着眼睛,水泽蔓延开来,湿了一片。   “音无,你不应该有这些牵绊,别忘了你的身份。”星魂看着她蹲下来。   身份?音无取得了封号,可是有什么用?“不、不……你不会明白,你们都不会明白……”他们都不会明白,亲人的重要性。她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到解除禁令的那一天就去告诉他,她愿意做他的女儿,她甚至可以想象他不再年轻的脸上浮现的笑容,他一定会拍拍她的脸,笑得一如既往……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死了就一切都没了!音无颤抖着站起来,挪动脚步,头上的流苏摇晃着,像她乱到极点的心情。她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她要去韩国,她要去看他,问他为什么要死!   星魂看到音无诡异的笑容不禁一阵恶寒,他扯住她的袖子:“你要干什么?”   “我要出去……”音无埋下头,好一会儿才转过身,捏着他的衣领,“告诉我,我怎么才可以出去?”   星魂一听,脸已经沉下。他的年纪虽小,可是地位已经超过了音无,有权对她进行生杀予夺。当年东皇太一允许星魂在音无身上下阴阳咒,音无便成为了星魂的直接属下,一切,音无都是知道的。   “你认为,我会告诉你?”星魂恻恻地笑了笑,反问。   “星魂……只有你可以帮我了……”音无跪在地上,抬起头,眼里闪着最后的光。   “我帮你?我这么做就是把你往死路上推。”星魂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求求你……”音无攥紧他衣领的手骨节泛白。   星魂居高,冷冷地看着她:“你求我?”   “是,求求你。”   “除了让你出去,什么事我都可以帮你。”   音无眼中最后的光熄灭了,她难以置信都看着星魂:“为什么?”   “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害你十年禁足?”星魂挥开音无的手。   “……不要逼我。”音无跪立在地上。   星魂不怒反笑:“你可以试试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不过你当真下得了手?就为一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背叛阴阳家?然后被追杀?”音无没有说话,星魂接着说,“阴阳家的人不该有的,你都占全了!”   音无面无表情地起身,左手处赫然便是一截幽蓝的气刃:“我今日,就算踏着你的尸体,也要出去!”两步之遥,对于音无根本就不算距离,急速一挥立刻进攻。   星魂向一旁闪开,他们旁边的立柱便有了几尺的裂纹。星魂表情更难看了:“你居然是认真的!你别忘了你打不过我。”   音无的实力不如星魂,可是一个拼了命的人和一个无意出手的人究竟谁要占上风?音无抿紧了唇,面色不善。只有近身战,阴阳家里除了大司命无人可以和她抗衡,何况现在连聚气成刃都在起步阶段的星魂!她的剑法是韩非亲授,日日练习早已纯熟,但是星魂不,这种速度的交锋必定占下风。   蓝色的气刃开始凝聚,音无右手突然掐诀,左手上气刃转移,洒出一片蓝光。星魂脚下一滞,只听“刺啦”一声,胸口一痛,音无的气刃划过他的皮肤。   “你竟然对我用‘薜荔’?!”星魂睁大眼。   音无微垂着眼眸没有直视他,手中的光越发明显,轻轻一送,光刃没入他的身体,星魂感到一阵冰寒。“你在做什么?!”星魂知道音无终是手软,避开了要害,但是……   “这聚气成刃,你练成怕是要推迟了。”   “你……”星魂突然咳出一口血,音无缓缓收手。   “这不是‘薜荔’,是‘杜衡’。”   “杜衡?”   “薜荔可以冻结敌人的行动,而杜衡可以彻底破坏敌人的真气系统。”   星魂的脸因寒气的逆袭愈发苍白,可是他手中紫气开始凝聚:“你居然真的下手!”   音无垂下头:“我说过,就算踏着你的尸体,我也要出去。”   星魂的脸扭曲起来,却死死地拉住音无,紫色的剑气不断与蓝色的剑气相撞,丝毫不弱:“你知不知道出去的后果?”   “……知道。等我回来就去领罚。别用气了,会死。”   “呵,你还晓得关心我?”   音无猛地挣开,瞪大眼:“你做了什么?”   星魂嘴角溢出血丝,因音无的一挣,半跪在地上,诡秘地笑了:“察觉不出来?”   又一重咒印。音无咬咬牙,使出薜荔封住星魂的行动,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动弹不得的星魂因为音无注入的寒气浑身发僵,体内的真气一面抵御着它,一面又收到杜衡的压制,两厢较量,星魂就像在被五马分尸。喉间滚出低哑的嘶吼,星魂硬撑着疏导寒气,眼角处蓦地出现了冰蓝的纹路,顺着脸蔓延。“你知不知道……你出去…就…回不来了……”   相较于星魂,音无的情况并不轻松,拖着冗长的裙裾,捂着腹部,忍着要将她碾碎的头痛,狼狈地奔跑在密林中。下着大雨,林间满满都是潮湿腐败的味道。这里是楚国云梦之地,阴阳家便隐匿在苍茫的林海之中。韩国在中原,虽与楚国接壤,可是距离此处也有千里之遥,她要怎么才去得了?腹部的伤口是在缠斗中划伤的,她装得若无其事,估计星魂也没有发现。可是这对音无几乎就是致命的。身后的草丛水洼都留下了浅浅的血迹,她迟早会因失血过多而死,阴阳家的人也可以凭这些追踪。若是停下……怕是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大雨淋湿了音无的衣服,层叠的裙裾变得无比沉重,拖曳着音无的脚步。绊到一根树根,一下子就跌倒在水洼中。“唔……”闷哼一声,音无蜷起身体。浑身都在发热,眼前出现了幻觉,整个人都无法控制。不能停……音无脱掉了外袍,扶着树干站起来。想到不能留下痕迹,用尽浑身力气施术将袍子烧掉,溯洄着清理掉血迹和气味,拼命往前走。   那是音无一生中最可怕回忆,因为淋雨而发烧,受了伤,咒印发作,提防着森林中的动物,凭着北极星认路,不吃不睡,走了整整五天。憋着最后一口气,音无倒在大路边,觉得自己下一刻就会死掉。实在受不了,音无绝望地侧躺着,浑身发抖。   “姑娘?”浅灰的袍子出现在眼前,模糊的声音传入耳中。   音无颤抖着抓住那人的衣角:“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随后昏死过去。   再醒来时音无觉得身体轻了不少,睁开眼睛,有点不适应突如其来的阳光明媚,音无眯了半晌才又睁开。   “姑娘醒了?”老妇人的声音从门帘后传来,音无动了动,歪过头去。深灰的布帘子已掀开,满头银丝的老婆婆端着碗走进来,“竟然这么一会儿便醒了,先喝药吧。”一双枯瘦的手将她扶起来。老人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齿都掉得差不多,很老了。   见音无沉默地打量着一切,老人端过黑漆漆的药碗:“姑娘先喝了吧,你的兄长去为你采药了,一会儿就会回来。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则也不会收留你了。”   音无倒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她只问:“老人家,我睡了有多久?”   “就一晚上而已。”老人打量着音无,“看你们年纪轻轻的样子,家境也殷实,难不成遭了贼?”   音无不想多说,干脆顺着她的话点头。“老人家可知道此处离韩国多远?”   “韩国?小姑娘你是韩国人?”老人家觉得她的口音不像。   音无摇头。   老人拍拍她的手:“这里是楚韩交界,离韩国国都也不远。不过现在韩国兵荒马乱的,我劝你呀还是不要去的好,秦国就要攻来了!”音无皱眉,“你身体还没好,年纪轻轻的不要落下病根,等过一段日子再走不好吗?”   “我在赶路。”   “唉,先把药喝了吧。”老妇最后发现音无油盐不进,劝说便作罢。   音无坐在床上调息了半个时辰,自觉已经打大好,一心想着快走,转念又想先要抹掉自己的行踪,便抹了老妇人的记忆,找了些可以果腹的东西便飞也似地离去。音无心知若不再快,到韩国不知几时。身上的伤不允许她用太多阴阳术,到了镇上,音无索性抢了一匹马,匆匆北上。   四   音无的目的地是洛阳北邙山,那里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之地,韩国王族的公子大多安葬在那里。现在洛阳虽成了秦国三川郡属地,但秦国却没有封锁三晋这方传统墓地。韩王安要为韩非举行国葬,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四日前才从都城开拔,而音无三千里楚地,风餐露宿走了有半个月,来得竟比他们早。连续的长途跋涉让音无疲惫不堪,到了山间,放了马儿自己吃草,糊里糊涂地找个地方休息,谁知就睡过去。   若不是音无的咒印发作,她根本就不可能这么快清醒。   “我说你捡了个累赘回来,赶紧把她给我扔了!”清冷低回的男声不耐烦地宣告着他内心的不爽。   “哥……”   “以后别动不动地就同情心泛滥,我可以容忍你救救小兔子小鸟,可是救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还是给我省省。”   “哥……”   “你动不动手?既然你还是不忍心,就我来好了。”这个人抓住音无的手腕,然后看到了音无正睁着眼睛望着他,眉头立刻就锁起来,“醒了还不滚?”   “不行、哥!”随后扑过来一个稍矮的影子将男子死死拉住。“人家伤得这么重,你就有点爱心吧!”   “爱心?你倒有这个心!要是我跟你一样有爱心,我们俩早就饿死街头了,还等得到你再这里教训我?”白凤严肃地对黑羽说,也丢开了音无的手。“爱心这种东西,是需要相应的地位才该有的,到现在你都不明白么?”   “……”黑羽嘴角一抽,也没法辩驳。   音无打量起眼前这两个人,蓝紫色头发的男子俊逸出尘,与她见过的任何人都不同,只是有些冷厉,矮一些的是他的弟弟,黑色的头发,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她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想要问。   “韩非什么时候来?”音无突然开口。   “公子?”   “他什么时候下葬?”   “明日。”   “多谢。”音无说完,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等等等等,你还是就在这里休息吧。”黑羽赶忙按住她。   “你是什么人?”白凤冷冰冰地问道。   “一个……受他恩惠的人。”   白凤看了她一眼,鼻子里轻轻一哼,转身出去,不再理会。黑羽看着自己的哥哥,又看看音无,说:“我叫黑羽,那是我哥白凤,你叫什么?”   音无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对自己没有威胁才说:“音无。”   黑羽见音无浑身戒备,只好说:“那你休息吧。”   这一次音无并没有睡好,兴许是睡得太多,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冗长而宁静的梦,梦里是兰陵苍山学馆,长了齐腰长的草,空气里有野花散发的香味,风一吹过,蒿草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音无挽着髻,穿着交领襦裙,站在草丛间。韩非坐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书,拿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缝落到他青色的长袍上,随风跳跃。音无看着他,想要过去,却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音。韩非似乎感觉到了音无的注视,抬起了头,目光柔和,站起来冲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音无看到他张了张嘴,在叫她的名字。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音无哽咽,几乎喘不过气。然后韩非缓缓地转身,消失在层层的树影中。音无眼睁睁地看着他不见,什么也做不了。   他在道别,在梦里道别。   音无惊醒,发觉脸上湿漉漉的,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气微冷。耳边有丝丝的乐声,细碎却悦耳。音无凝神细听,却实在听不出是什么曲。起身下床,挪至窗前,音无抬头一看,竟是白凤站在高树上吹叶笛。他侧立着倚着树干,低回婉转的音符从夜风中飘落,像秋日里被风托住的薄薄枯叶,飘摇在冷清的空气中。白凤的侧脸隐在浅浅的阴影里,音无看不清楚。   不知是在哪里看过,也许是韩非说过,音乐本没有哀乐,是人心的哀乐赋予了乐曲情绪。所以她现在是有多悲哀才可以听得泪流满面?   “看够了?”白凤吹完,将叶子随手一丢,那片叶子便如同任何一张普通的叶子落到了草丛中。同样,物体的价值是有使用者赋予。   音无一愣,白凤低下头,与她四目相接。   “打扰你了?”音无没有移开目光,理所当然地望着。   白凤轻飘飘地笑了,笑容里是嘲讽和不屑:“寻常的女子也不会像你一样不知羞地到现在都盯着人看。”   音无又是一愣:“没有人告诉我这些。”在阴阳家她的地位就仅次于东皇太一、月神和星魂,东皇太一和月神都算得上她的老师,对她都很照顾,星魂与她一起长大,她都不需要避讳;与她同级的人自然是平视;而其他人没有资格与她对视;在外,她只见过韩非一个外人,他就当她是女儿,自然不觉得有不妥。白凤这么一说,音无突然觉得她其实是与世隔绝。   “我还以为这都是不用教的。”白凤环抱着双手睥睨着她。   音无低下头:“抱歉。”然后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真是一个……比星魂还难相处的人。   北邙山绵延百里,山势雄伟。时值初春,草丛里有点点的新绿,音无没有看出春暖花开之意,倒觉得凄清冷然。天气有些阴沉,音无站在高高的树桠上遥望着蜿蜒而来的白色长龙,凄然的哀乐声声入耳,天地都为之一肃。韩王室所有人都来了,当今的韩王安亲自执拂走找队伍之首担任司仪。漫天的纸花像迎接韩非归乡的那场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飘动着,韩非的棺椁便被簇拥在一片白色中,缓缓地驶向他的归宿之地。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葬,除了君王,从未有哪国的公子受到此等礼遇。韩非为韩国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两年之后韩国朝野上下对他的诋毁怕是要让他死不瞑目,瞌睡一切都是后话。   音无注视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韩王安一脸肃穆地念着冗长的悼词,有低低浅浅的哭声夹杂其中,可是那些眼泪又有几滴是真的呢?在这其中,她看到了两个惹人注目的身影,一头银发的黑衣男子和依旧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纱的女子。音无立刻想到了两个名字,卫庄,红莲。这是韩非经常提起的两个名字,卫庄,纵横家,他的好友;红莲,韩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的妹妹。不过在音无的眼中,他们也只是陪衬。   仪式还在进行,天更黑了,四野的云似乎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压压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风也渐渐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韩王安说完,十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动,没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兽,韩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音无睁大眼,想迈步上前,腰上却一紧,嘴巴立刻就被捂住:“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白凤?!   音无看着渐渐没入黑暗的棺椁,最后决定放弃挣扎。去了,也没用。韩非已然与她天人永隔,她再也无法看到他宠溺的目光和慈爱的笑容了。使出了“眇目”,视界迅速地拉快,直直地透入棺内,音无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褶皱,脸颊凹陷,交叠的双手枯瘦得像芦柴,华服笼在他身上,与套在木架子上没有任何区别。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音无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刹不住闸一样哗啦啦的往下流。   “轰隆——”一声惊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没有一点希望,豆大的雨点随之汹涌而下。队伍缓缓进入墓穴,韩非的脸淹没在石料后。“唔……”白凤感觉到音无开始颤抖。墓室的门合上,音无到最后也没能见他一面,她感受到的最初的爱,便这样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烟雨中。   “看来你只有等来世才能听到我叫你父亲了……真是的,太讨厌了,怎么都不等等我……下辈子,你一定要为我找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可以好好照顾你,最好…最好可以保护你……不能让你这么就抛下了我……”音无靠着碑,像是倚在韩非肩上一样絮絮地说话。她好久都没有这么说话了,都组织不好语言。   韩国的贵族离开多时,白凤才放开哭到岔气的音无,静立在她身旁。她遥望着新坟,也不知在想什么。下一刻,身旁的影子一下子不见,瞬间出现在墓前,让白凤一惊,好厉害的轻功!   音无的手指抚过新立的碑,粗糙得有些硌手,雨水浸湿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沟壑填满。音无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是泪。衣服全都打湿了,冻得她嘴唇发青,头发衣服全部都贴在她身上,衬出她的削瘦,白凤只看到她口里念着什么,却因雨声而模糊。碑上刻着韩非的名讳,角落有韩王室的图腾。   音无突然浑身一凛,左手一下子挥出,白凤都还为来得及反应她便架开了还差毫厘便到自己脖子上的剑,与一个黑衣男子缠斗起来。而那个男人的身手明显比她要好得多,几招便将她制住。白凤浑身戒备,跃出战局,无意上前帮忙,却也没有离开。他认得那把剑,妖剑鲨齿,那么这个人,韩国将军,卫庄。音无被鲨齿架着脖子不能动弹,点点血迹顺着她的左手滑下,白凤看清那是一把薄薄的袖箭,贴着她的手形打造。   “你是何人?”卫庄的声音低沉缓慢,也很清晰,和这雨一样,冷得彻骨。   音无没有动,也不看他,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凤,目光就落回墓碑上。   “回答我的问题。”卫庄侧了侧剑锋,鲨齿泛出慑人的冷光。   “干你何事?”音无避重就轻地反问,白凤心道她还真是不怕死。   卫庄抬起眼打量了她一会儿,如铁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波动:“你是郦音无?”   音无还是不动。奇异的沉默蔓延着,白凤站在树下,觉得浑身湿透实在是难受,决定离开。   卫庄隔了一会儿才放下剑,没再说话,利落地离开。音无抬头,直到雨幕淹没了卫庄的影子才回眸看着将走未走的白凤,说道:“今日多谢。”   白凤挑了挑眉,未答。   五   有些人,遇上了,需要用永远去遗忘。   白凤早上起来,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淋了半天的雨,确认身上没有不适,披了衣裳就出门。树林中有淡淡的薄雾,轻飘飘地缭绕在枝叶中,一只鸟扑棱棱地飞来停在他的肩膀上,白凤逗着它,任它的嘴巴啄着自己的指尖。   “看够了?”白凤摸摸肩上鸟儿顶上柔软的羽毛。稍微侧头便将掩在林中的音无收入眼底。音无的身影泛着纯净的浅蓝,若不细看其实看不清,可是白凤却看得真切。   音无收了气刃,轻轻一挥,雾气便散了不少,至少白凤已经完全看得清她。“你听得懂鸟语?”   白凤环抱着手臂:“是又如何?”   音无摇摇头:“不如何。”看白凤眼底又有了奇怪的神色,音无觉得眼前这人究竟有多讨厌自己,“你救了我,作为回报,我教你轻功怎样?”   “你没有资格。”白凤倨傲地回答。   “别理他,我哥就是死鸭子嘴硬。”黑羽突然插话,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到了树林里。   “羽儿,下来。”看到黑羽倒挂在树上有气无力地说着不得了的话,白凤立刻呵斥。   “知道了。”黑羽翻了个白眼,利落地顺着树干滑下,大步地走近,“我觉得你可以留下来帮我做饭,轻功的话……”黑羽凑到音无耳边,“只要你使出来,他就会偷偷地学。”黑羽再也不要忍受白凤把山鸡直接丢到火堆里这样的厨艺了!也不要每次都累得要死结果还要做饭的命运,他要奋起反抗!!   音无奇怪怎么学轻功要“偷偷地”,可是看看白凤的脸色又觉得此话不假。   “黑羽!”白凤不耐烦地又叫他闭嘴。   黑羽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这就是你们的要求?”音无问道,“作为报答,我答应你们的要求。不过我只会做点心,其余的我只能学。”星魂嘴巴刁,小时候不肯吃饭,又缠着音无,为了打发这个跟屁虫,音无便做许多精致的小点心给他。小孩子大都喜欢甜食,还好星魂不例外,音无成功地用一堆点心封住了星魂的口和脚步,于是将他越养越刁,这样她的手艺也越来越好。   白凤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好看,黑羽撞了撞他的胳膊:“哥!”   皱着眉头,白凤凶了他一眼:“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黑羽一点都不想承认他是来陪人家守墓的,这个人家,自然指的是他哥。白凤曾经是韩国禁卫军第一高手,可是却因为得罪了韩安,被削去职位流放至王族墓园守墓。黑羽是白凤的亲弟弟,被连坐。虽说比起受宫廷的拘束,黑羽更喜欢现在的生活,可以打打猎,杀杀人,赚赚赏金,就算听着不好听,可日子实在啊。但问题是前文说的,白凤可是从来不下厨,下厨就天崩地裂的那种。每次他出任务回来,家里的灶都是冷的,他不止一次觉得如果他哪天没法做饭了,他一定给被他哥给饿死或者用饭菜毒死……“我以为这个情况理会更满意。”黑羽抬眼看着散发着“我不爽”气息的白凤,耸耸肩。   于是白凤的眉头皱得更像麻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写了喵呜。。。。。。 ☆、归岸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会大量走剧情,当然全部是阴阳家那边的~大家多多支持呀~   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要记住,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白凤吻住她时,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唇边狠狠的撕咬还是不断下沉的心。嘴里一片腥咸,所接触的全是冰冷,音无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反手想将他推开,奈何白凤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脚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里是悬崖,几颗石子滚落,音无脚一滑,整个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凤依旧没有放开她。清晨的风很凉,音无觉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闭上眼睛,坠落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她很难受。几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时音无觉得后背好像被放在开水里面滚了滚,好疼。冰冷的水没过了耳朵,后背,随后是脸颊,脖颈,最后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战。音无只感觉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片蓝色,身旁还有软软亮亮的东西漂过。越过白凤的头发可以看到泛着美丽的光的海面,这种感觉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无和白凤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实这种感觉和飞行很像。漂浮和飞行,实际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透过海水看着音无,白凤发觉她的面貌愈发模糊了,因为光,显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所以白凤一直没有发现,音无她真的变了很多……   随着渐渐下沉,音无本就呼吸不畅,这么一来,视野慢慢变得狭窄,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缝。她感到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白凤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后有气渡了过来,音无这才开始回复意识。   白凤的唇瓣离开了音无血淋淋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呛了不少水,音无一到岸上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脸都发青。白凤坐在一旁微微喘气,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让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经意地往音无的方向望去,白凤发现了音无身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东西,金黄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虽然淡,可是很显眼。白凤奇怪地爬过去将它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样式,没有一点修饰……音无没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给她这个。赤练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从来都是用细细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给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这个,总是与其他男人有关系的!白凤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火气在往上冲,脸色不自觉地就暗下来。   音无仍旧在一旁咳嗽,白凤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无没有看到那根温润的簪子就这样在白凤手中化作了齑粉,飘散在桑海的晨风中。   一阵烈风,等音无回过神,白凤已经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飞起。   “凤儿……”音无伏在地上叹气。白凤离她,越来越远了。翻过身仰躺在沙滩上,因为阳光的关系,周身其实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可是音无却由衷地觉得冷。海水一涨一落地浸没音无的脚,又退去,又淹没,周而复始。音无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白白的光影。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在周围,鬓发贴在脸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无伸出手慢慢地拂过自己的唇瓣,抬手再看,有血。“呼……”闭上眼睛,音无觉得还有些晕,估摸着应该没有人来,便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慰,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声的宁静的梦。梦里是一座庭院,里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边就是高高的墙,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条,依旧是水红色的花瓣,它们在微冷的风中飞舞着。音无觉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后花瓣竟然像雪一样化开……不过最后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摊红色的液体。音无突然觉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结果红色的东西真的就不见了。音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听到不远处一丝轻轻的笑,她扭过头看,看到一袭白色的袍子,那人的头发像墨玉一样泛着光,音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脸上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缓缓抬起手,冲她招招。那人其实没有开口,可音无就听到有人在唤她:音无,过来。   “呃……”音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个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此时已经是晚上,纯净的蓝色变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么久。音无觉得头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觉得有些乏。扶着额头,音无理了理涣散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沙滩的边缘靠着石壁蜷成一团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干了,可是整个人依旧水淋淋。   音无不想动,只是看着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额头的咒印一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音无喃喃,然后疲惫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绪。”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进屋,里面跪坐着月神,云中君,以及高月——不过现在应该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礼向月神报告。   月神正给千泷蒙上面纱,并叮嘱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点头之后才看向两人。面纱之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她随后只是缓缓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云中君看月神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脸看着月神的侧脸,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泷,你可看见了这星河?”月神没有理会云中君和大司命,却低下头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点点头。   月神嘴角动了动,随后冲大司命道:“你们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   “云中君,启明初现,可矣。”   云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导之下坐上了软轿,长长的衣摆像莲花瓣一样四散铺开,千泷端坐在轿子的右前方一点,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后一点的地方。此时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却可以看到颜色在渐渐变浅,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千泷看着天,眼光产生了微微的波动。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是云中君的轿子,透过两重纱,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统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宫灯的童男童女,还有的举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声幽幽的更鼓之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整个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不知是因为海雾还是因为纱,千泷看不怎么清楚外面,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有种诡秘的幽静。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千泷知道长街的尽头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铃微微响着,千泷想起了总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铃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居然真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依旧是白底蓝花的长裙,浅蓝色透明的环,上面缀着比那天更长的流苏,臂间的飘带微微地浮动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街的尽头,而是独自立在那里,目光望着东方那片乳白。   千泷遥遥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千泷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垂下视线与她对望。千泷莫名地觉得有一阵寒冷,似乎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她觉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觉得湘夫人似乎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个秀丽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像一阵雾,吹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登上蜃楼,太阳都已当空。千泷拜见了公子扶苏之后被月神带回了房间,不过她并没有坐在桌前练习阴阳术或者使用幻音宝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该向何人倾诉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这个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为什么。湘夫人自从那日她拜见东皇太一后就没有再出现,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她怕遇到星魂。那个少年让她畏惧。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看到那抹蓝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地行过来。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发出了最简单的阴阳术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轻轻地冲她点点头,千泷提起裙摆从阁楼里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像棉花,但是一点都不软弱,那是冷静平和又透着果敢的声音。她弯下身子行了裣衽礼,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纱,流苏也轻微地摆动,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兰花。“您不必亲自来见属下,只要召唤,属下必然会立刻来到您的身边。”   千泷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觉得疑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开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缩了缩,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摆在了谦卑的位置,千泷觉得微微有些别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晓了她的心思一般,说:“殿下是不开心?”   千泷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歪歪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属下虽然没有资格,可是也许可以帮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觉得……心里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话她一般,“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千泷自从来到阴阳家,几乎就没有开过口,现在这么说,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对面的人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千泷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湘夫人轻轻地说:“殿下一定可以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要怎么找?”   “如果忘记了,就重新再来。”   千泷咬咬唇,迟疑地问:“那么……你丢失的,也一样吗?”   湘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殿下,属下,没有什么丢失的。”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向千泷行礼,随后便告退。可是千泷却觉得她身上有化不开的悲哀,一种透到心底的绝望,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很无助。   三   音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觉得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拖着沉重的脚步,音无觉得身体越来差,真不是个办法。   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和马蹄声:“让开!”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么事,打马横街而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音无正走在街当中,脑海里想着马来了,要赶紧走开才是,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控制脚步,这么一来她几乎就立在道路中间,微微侧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样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声。   音无命令自己挪动脚步,她的记忆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与大司命在密林中对战的一日,不过区别似乎是……白凤会救自己和不会救自己,毕竟这样的巧合是凤毛麟角。   错落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音无眼看着一匹疾驰的马直直的冲向自己,却没有力气动作。也许这么撞过来,自己会没命,不过,这样是不是就解脱了?……音无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被拉到了一边,整个人不稳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转。而为首的那匹马被它的骑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跃起的地方正好是音无所站的位置。   那马嘶鸣几声,蹄子在地上胡乱踏了几下,终于停下。这似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是在疾驰,但因为为首的马停下来,后面的也全部停住,这才没有造成事故。   “这位姑娘,你……”浑厚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怒气,不过却带着疑惑与惊讶戛然而止。   音无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有些热,迷蒙中听到那个声音,觉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骑着全身包裹着铁甲的马……黄金火骑兵,音无不可能不认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无,你怎么在发烧?”是张良。   “你是……”那将军下得马来,惊讶地走上前去,蹲在音无身边。   音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将军,这是在下的师妹。”张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无抱起。   蒙恬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立刻恢复平静:“令师妹她没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还是很礼貌的。   “劳将军费心,师妹她在发烧,我要离开带她回小圣贤庄。”张良温和一笑,但不难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点头:“在下也不耽误先生了。走!”前半句是冲张良说,后半句是对他的随从说。跨上马对着张良点点头,蒙恬便带着大部队继续疾驰。   张良狐狸似的眸子注视了蒙恬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往小圣贤庄而去。   看到张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来,门口的几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师公?”   “去叫二师公来,就说郦先生病了。”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归兮的方向赶。   几名弟子正纠结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听张良这么一说,晓得事情严重,立刻也奔去了颜路现在所在的藏书阁。   “你们说三师公把郦先生抱回来,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颜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几遍的《易》,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没错,三师公已经往郦先生居住的归兮去了,他让我们来通知二师公您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颜路罕见地皱皱眉,心里奇怪怎么两人出去一趟音无就病了,觉得该好好教训教训张良,他知道音无身体不好怎么都不好好照顾着。一路去归兮,颜路都保持了一脸严肃,当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师兄。”张良看到颜路到来,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颜路来到音无的床前,看到她额头上搭着湿布,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巴微张开喘气。   “发烧了。”张良言简意赅,顺便给颜路拿了条软垫。   颜路取出音无的手,掀开袖子,修长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张良注视着颜路的表情,又看看音无,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见颜路收回手,张良赶紧问道:“如何?”   颜路抬起眼看他,问:“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良一愣:“怎么了?”   “受了风寒。她的体内本就有寒气,前些日子虽然治得差不多,可是毕竟是个病根,现在再来场风寒,你知道这不好办。音无的身体不好,你怎么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么病的?”   颜路这一问到把张良问住了,他这几天又没有跟音无一起,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觉不对,音无明明这几日没有和他一起,而颜路的语气又明明显示音无不在小圣贤庄,这不就是个天大的圈子么?众人以为是他和音无一起出去,而他却以为音无去了山下应该回去了,所以没有人寻她。那么这么几天,她到哪里去了?张良的眼神有些飘忽,颜路见他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况告诉他,本来微微带笑的面容竟变得严肃起来。音无到底去了哪里?“二师兄。”张良抬起眼眸看着颜路,“这几日,音无并未同我在一处。”   “什么?!”颜路也明显一惊,“我们都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张良摇摇头:“我确实找过她一起下山,不过那日音无疲惫,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与丁掌柜有约,我便嘱咐石兰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这么一来……”颜路记得他询问过几名弟子,他们都说了郦先生和三师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无这么些天没有回来,他不可能不去找。难道还让整个庄子的人都撒谎不成?   “这样的障眼法……真是不简单。”张良下了结论,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定。   颜路看不透自己的师弟在想些什么,还是说:“无论如何,先把音无治好。”然后便去取药。张良第一次开始思索音无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早上同卫庄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几句音无,可以肯定音无肯定没有在卫庄处……卫庄没有告诉张良音无的来历,只是告诉他,音无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不过以为她大概是卫庄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出音无和阴阳家有什么纠葛,否则堂堂国师也不必理会这么个杀手。张良现在也想不透音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无,张良不明所以地翘了翘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无的额头。   那是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光。音无站在虚空,就仿佛静止在空中的羽毛。   没有任何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然后白色的细线将这虚空的世界分成两半,原本感觉不到的温度出现,音无觉得开始热起来。淡淡的白雾在混沌的背景里开始明晰,夹杂着紫色的光点飘飘荡荡,弥漫在她的周围。   瑰丽的云海开始翻腾,极目之处出现了耀眼的线状白光。   一只不知什么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动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线,然后在越过的刹那,一下子消弭于无形,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像雪一样。   音无觉得自己开始缓缓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样,被一股力量拉动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经开始沸腾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点越来越多,直到把音无周围都裹成了白色。   音无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梦到这片白色,依旧是水红色的棠棣花瓣随风飞舞着,斑驳着出现古朴又华丽的红漆木阁楼。她不知道这里究竟于她有什么意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意识的深处。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头上,肩上,臂间缠绕的飘带上……然后有一双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她转过身,是白袍人,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觉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温柔的。他总是站在不远处抬手唤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有靠近他,但是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凉的温度,音无以为是他的体温很低,却没有发现其实是她的体温太高。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无像受到惊吓一般抬头望着他,似乎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脱离了他,急急地下坠。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却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烧她一般,好难受。音无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闭上眼。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她开始恍惚起来。身体猛然撕裂一样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状的东西从嘴巴里伸入,插到喉咙,然后……像岩浆般滚烫的液体滚到她的嘴里。她痛苦得想要喊出声,可是却像是被禁声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份痛苦。   音无似乎又听到某个声音在叫她:音无,过来。   水红色的花瓣带着香气烙印在远处,白色的影子就在那里,渐渐地隐去。   四   高烧不退。颜路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音无心里焦急得像沸腾的开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以外也毫无办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开始的相遇,倒在路边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发烧,伤口发炎,体力透支,他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像她这样病重的人撑到那时。他怀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一个老妇人,帮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药。他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他在山中寻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妇人的房子时,却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双手也是红色的,让他一惊,另外,他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那名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看向韩国的方向,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回身没入林中。他这才从树林中出来,赶紧跑到屋里,发觉老妇人已经断气多时,而音无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情形同那日极其相似,只是音无没有了足以致命的伤。颜路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边,他刚刚用竹管喂了音无喝药,黑漆漆的药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师兄?”张良走进来,看到颜路快睡着的模样,便提醒他。   “子房。”颜路摇摇头清醒过来,想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   张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无醒过来你自己却病了,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师兄。”   颜路愣愣,突然叹口气:“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劳烦了师叔,现在音无是万万不敢再劳师叔。”如果被他知道音无病成这个样子,他和张良估计会被扒皮……荀子的护短可是让人发指。   “说的也是,这几天好些了吗?”   颜路摇摇头:“反反复复。”   “有其他法子么?”张良皱皱眉。   颜路再摇头:“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张良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紧啊。”   颜路略显疲惫地踱至窗边:“这个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我前些日子在藏书阁发现的一本上古医书倒是说过一种走投无路时用的法子,可是,的确不大好用。”   “极其凶险?”   “放血。”张良听了瞳孔一缩,颜路看看他,接着说,“然后把衣服脱光,在密闭的房间用恒温的炉子发出汗。是个险招。而且就算是要用,也没有人可以用来帮忙……小圣贤庄上下都是男子。”   张良觉得颜路这个顾虑倒是很正常,毕竟音无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等相当于毁清誉的事情传出去,不说会影响音无今后,这等事还关系到儒家的声誉,如果伏念和荀子知道了,他们俩估计真的就会被直接逐出师门也说不定。这么想来真是没有办法了,张良不由得陷入沉思,要不……他想起了红莲公主,也就是赤练,或许可以让流沙来办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音无,还是属于流沙吧?   不得不说张良是个行动派,所以第二天音无就和他一起消失了,颜路看着空荡荡的只余药味的屋子,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苦笑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便关了门,回到了藏书阁。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茫茫大海,蜃楼停在那里,背后是初生的日光。   赤练是第二次帮音无疗伤了,张良知会了卫庄让他帮忙救音无,他们现在不可能不管她,就看她在逝去哥哥的面子上也会尽力救她。赤练找了一处密室,依张良之言燃起了火,保持了温度,把音无扒光了放在竹架子上,她唤来一条无毒的小蛇,在音无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血液便汩汩地往外流。室内的温度让赤练浑身都是汗水,不过她不能离开,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观察着音无的情况。张良说,不要放太多的血,总不能让音无流血而死,赤练就觉得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要让音无流汗,但不能让她脱水。赤练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要这么冒险地弄,不能把人弄死。赤练看着音无面无人色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被用来当了试验品。   在密室里“蒸”了三天,放了一盆子血,赤练发觉音无的状况竟真的有好转,但心底还是以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帮音无把衣服穿上,她身上的伤口让她再一次心底泛酸……不过身体上的伤就算除去了,心里的呢?她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但是却无能为力。音无有点死心眼,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她要救黑羽,所以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面对白凤的怀疑也是一样。   将音无从密室里搬出来,打开门就看到白凤臭到无与伦比的脸。   “你……”   赤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凤就将她手中的音无一把夺过。   “喂……”   赤练看着白凤一下子不见的身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个家伙,太让人讨厌了!   白凤开始后悔了。看到音无不省人事的样子他心里翻滚得厉害,因为一时的气愤,又让她深陷险境……   “你醒过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白凤轻轻抱住音无在她耳边说道。   音无睫毛颤了颤,依旧昏睡。   五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颜路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立着的音无。前些天她被白凤秘密送回,是张良先得到消息再通知了颜路,颜路诊断后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好了。   “颜路先生,音无几时这么娇弱了?”音无笑着给颜路的杯子满上新泡的茶。   颜路看着杯子碧色的茶水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手抚上瓷杯,鬓发微微地拂过脸颊:“倒是我多虑了。”   “音无这要多谢先生关心才是。”音无抱着手中的托盘,干脆就顺了颜路的意,在他身侧坐下来,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呵呵。”   “他们跑了有多久了?”这是在马术课上,颜路的座位设在驰道边的亭子里。桌上堆了一堆竹简,音无没兴趣去看,倒是拨了拨香炉。围栏旁有几名弟子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炉。   颜路抬起头看了看:“有一阵了,快的话应该要到了。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先?”   音无转过脸对着颜路,理所当然地说:“定然是子羽。”   “哦?”颜路笑,“这么肯定?”   音无没有继续作答,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啊,来了。”   围栏外的弟子们已经大呼起来:“来了!已经来了!”   少羽骑在马上显得意气风发,马鞭一扬,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提起,后腿一蹬,一个跳跃。少羽稳稳坐在上面,镇定自若。   “好帅呀!”   “果然是子羽跑第一。”   少羽不知有没有听见,一个漂亮的空翻下了马,单膝跪地,然后自然地起身拍拍灰尘,神态自若又带点骄傲地走到了颜路面前施礼:“二师公、郦先生。”   颜路抬起眼点点头:“嗯。”   “不错。”音无夸了他一句。她看得出少羽并非一般的落魄贵族子弟——在咸阳宫中几年,音无见到的贵族也不少,对于贵族们的行事多少都了解。少羽举手投足间皆显示了他所受的良好教育。知晓经典,能文能武,而且他的武技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习得,那些都是在真刀真枪中历练出来的真本事!音无绝不会看错。   少羽道:“多谢郦先生。”   随后一阵马蹄声不绝于耳,是少羽之后的第二阵营。子慕、子聪等人正在奋力争夺第二的位置,少羽双臂环抱地站在围栏之内看着后来几人。   “你一直都对子羽另眼相看。”颜路突然说,平和的声音就像这炉子里的香袅袅入耳,音无听着他的嗓音觉得很舒服。   “嗯,爱才之心。”音无抱着盘子,眯着眼睛说。   “哦?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   “以前得多久以前?我可是在子羽他们来之前不久来的。”音无抓住了空子就不放。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   这么小小地打趣,子慕他们也已经行至跟前,音无赶紧坐正。   “二师公,学生完成了。”   这一次颜路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但是只点头,连“嗯”都免了。音无打量着眼前的几位学生,眼光闪了闪。   颜路倒是没有注意音无的变化,只换了一卷书简,继续看起来。音无看过去,居然是《诗》。她有些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还在看这个?”按常理来说,儒家弟子是必须背下来的,音无不能理解,为什么熟知的东西还要反复地看,她就从来不会再看剑谱和阴阳术密卷。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颜路笑着解释,“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   音无有些茫然:“我再怎么看《九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屈子所作的《九歌》?看不出音无竟喜欢这个。”颜路一脸“从没看出来”的表情。   音无摇头:“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自己就会了。”《九歌》是阴阳家人的必读书目,星魂现在都还会把这个拿出来看。《九歌》,音无最熟悉的是《山鬼》,每次读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都会没来由地心酸。韩非说,世上除了《九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然后他就念了一首《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在水一方,她同众人隔的可不是一条水的距离。跨过一条水,需要的只是船,跨过心上的河,又有什么可以帮忙?   不愿再说下去,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好受,这便转移了话题:“子明还没有到?”   颜路抬头看看天:“大概也快了。”他也看出音无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差,索性便顺着话说下去。“毕竟是第一次骑马。”   音无惊讶:“他跟子羽是兄弟,为何连马都没有骑过?”   “龙生九子啊。”颜路弯着眼睛说,“况且凡事总有第一次,子明这个第一次只是来的有些晚。”   “也是。”   不仅仅是音无有些奇怪,外面等的学生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议论起来。少羽说了两句,大家才消停下来。听到那些人的话,音无皱了皱眉,怎么可以这样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呢?   “啊,来了!是子明!”   音无和颜路看过去,一匹马悠然地沿着赛道走来,却不见上面的人。   “咦?子明人呢?”   等马儿走过来了,大家才注意到天明竟倒趴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尾,一脸要虚脱的模样,看到他的狼狈,所有人都笑起来,有嘲笑,有无奈,连颜路也在笑。音无起身出了亭子。   天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颜路笑道:“快下马吧。”   音无上前去:“怎么搞得这么久,不会骑马就先学学,怎么这么鲁莽。”   天明摸着脑袋:“已经到啦?”有点不好意思。说着脚踏出马蹬,音无上前去把马扶住,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郦先生……”   音无正要开口,却听到了破空之声,一惊,立刻转头看去,一粒石子飞快地打向马屁股。天明也看到了,忍不住大叫起来。音无正要挥袖打开石子,从旁边又飞来了另外一颗,在空中与它相撞,摔了个粉碎。   弟子们忍不住出口:“诶?怎么回事。”   音无看向子慕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不知他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有心将天明如何。这马受惊飞奔对于还是新手的天明可是很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明松了口气,结果“哇”一下头朝下跌下马来,引得众人大笑。音无无奈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说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哈、哈哈……”天明揉着屁股,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站起来,朝颜路行礼:“二师公,弟子完成了。”   颜路笑笑,起身来,示意他们集合,音无摸摸天明的脑袋,也走回亭子里去。   “骑术是我们儒家礼、乐、御、射、书、数中的御,正传六艺,彰显天地,师法自然,是每个儒家弟子都必须掌握的本领。”颜路顿了顿,看看仍旧一脸痛苦地天明,随后接着说,“本次练习,子羽第一,子聪第二,子慕第三,表现出色。未入前三甲的弟子也不必气馁,可向他们三人多多请教。”   “是。”   “下课。”敲响了鼎钟,大家都纷纷散开,只有天明因为屁股太痛,走得一瘸一拐,落了后。“子明。”颜路把他叫住。   天明歪歪扭扭地转过身,行礼:“二师公。”   “感受如何?”   天明仍旧是非常痛苦,摸着屁股说:“屁股好痛。”   颜路呵呵地笑出声。少羽从一旁走过来:“你是脑袋着地,怎么屁股痛了?”   天明开始控诉:“还不是让那匹马给颠的!”   “子明第一次骑马,虽然速度较慢,但是也能坚持跑完全程,精神可嘉。”颜路安慰似的说。   子明一听,摸着脑袋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是嘛。”   “下次要继续加油。”   “啊?!还有下次啊!”天明大惊。   颜路不待他整理好心情便接着说:“另外,荀师叔让我告诉你,下了课去见他。”   “哦……那我去了。”随后又是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颜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亭子里,音无早就一个人喝起茶来。见他进来,说:“我以前的老师,可同先生完全不一样。”   “哦?不知音无姑娘师从何人?”颜路坐下,拿起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茶水碧绿清透,饮一口,“嗯,好喝。”   “真的?太好了。”   “呵呵。”   六   “什么?黑龙卷宗被劫!”蒙恬拍案而起。   他面前跪着的小兵回答:“回将军,我们在去接应的时候在城外发现了护送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也找不到卷宗的影子。”   “知道是谁劫走的吗?”李斯沉声问。   “肯定又是那些潜藏在桑海的叛逆分子!”蒙恬咬牙切齿。   “嗯,看来这群人越发大胆了。”李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先同公子说,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好卷宗的锁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希望现在开始搜索还来得及。”蒙恬大步地迈出了将军府,会同李斯火速禀报了扶苏。   扶苏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始皇帝,他说:“必须尽快找到叛逆分子然后夺回卷宗,父皇用黑龙卷宗传递的消息必定非同一般!”   “臣明白。马上调集黄金火骑兵,搜索桑海城外方圆百里!一处也不能放过!”   “将军且慢。”   “国师?”   星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深蓝色的袍子反射着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向少有露面的湘夫人,身上环佩空灵,清脆悦耳。   “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先找到线索,然后再作打算,这样不必打草惊蛇,最后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情态紧迫,哪里有时间去追查线索?”蒙恬沉下脸,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情报工作很差劲么,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语气不善。   星魂一笑:“将军又怎么知道我手中没有线索呢?”   “难道国师已经?”   “我们已经找到了墨家叛逆分子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司命已经抓回了一个墨家弟子,将由我亲自审问。将军说,这不是线索吗?”   “太好了,便劳累星魂大人速速问出结果来。”扶苏道。   “哼,那是自然。”   名叫阿忠的墨家弟子被带到了地牢,重重防卫之下的漆黑地底,以星魂为首的一群人正不紧不慢地踏入。湘夫人跟在星魂身后,身上有轻轻的铃音。   “你不是不习惯戴首饰吗,怎么手上的手环从没有取下过?它是哪儿来的?”星魂轻松地问,丝毫没有把蒙恬看得极重的审问一事放在心上。   只听湘夫人回答:“这环是取不下的。”   “哼,取不下?我看你是不想取下来。”星魂语气里含着嘲讽,但是湘夫人后来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概是这样。”   星魂一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眉头渐渐皱起,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隐忍了一阵,只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最好别叫这恼人的声音扰了任务。一旦查出来,我们可是要立刻动身。”   “属下明白。”湘夫人恭敬地垂首。   这下子,星魂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狠戾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半晌,见后面的人没有跟来,又回过头:“是要我帮你跟上吗?”   随行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面对他的气愤,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开最后一道门,大司命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抬起唇角笑着,回过身向星魂行礼:“星魂大人。”   星魂邪气地挑着嘴角款步走近,注视着前方被锁住的人影:“就是他?”   “是。”大司命退到了星魂身边,这时湘夫人也走了进来,大司命看到她,愣了愣,随后低声笑:“你果真还是回来了。”湘夫人只是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此刻星魂已经开始施展他最得意的幻术。   湘夫人注视着星魂手中紫色的光,她知道面前那个墨家弟子将要经历怎样的恐惧,不过由于面纱的遮挡,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忽然,湘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一股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大司命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知道那是阴阳家的秘术,是湘君和湘夫人间互传信息的独特方式,便问:“怎么?”   “李斯向扶苏提议召罗网来桑海。”   “罗网?……哼,又是一群杂碎。”大司命不屑道。阴阳家的人大多都很骄傲,这既是他们的通病,也是他们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赋予他们的特权。但是湘夫人想说,罗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刺客团。墨家自机关城一战之后早已气势大衰,核心人物虽然保留,但是影响力大不如前,只要注意戒严,可以说已不足为患,但是为何李斯会提出召来罗网?明摆着是要将这股叛逆势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得这样绝?   “等会儿由你告诉星魂大人吧,我先出去。”   “星魂大人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这就要出去?!”大司命睨着眼睛看着她。   “大司命别忘记,我们在阴阳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没有权利盘问我。”湘夫人面纱下的眼神变得冷肃,可是大司命没看到。   只见她叉着腰笑道:“可是我没忘记,你还干过什么。”   湘夫人不为所动,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耳边只有大司命浅浅的一哼。她走出地牢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扶苏所在的寝殿。扶苏正在桌案前批阅公文,侍卫见湘夫人来了,行礼之后在她的示意下进去通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扶苏虽然一手仍握着书简,但是他的起身已经昭示了他的尊重。   湘夫人敛衽行礼,声音空灵而低回:“敢问公子,桑海异变究竟是为何?”   扶苏酷似始皇帝嬴政的眉毛动了动:“不知夫人这话是何意?”   “……罗网。”作为李斯心腹的刺客团,仅仅因为一群残余流寇千里迢迢从咸阳来桑海,怎么看都不寻常。他们,可是保护嬴政的存在,怎么会轻易出动?!   扶苏沉默,这不代表他不理解湘夫人话里的意思,而是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意李斯提议的人是他,但是……有很多时候,丞相的意思更能代表皇帝的意思,做决定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公子,而是总揽事务的丞相。既然李斯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那么,他的父皇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自己一向主张宽和仁政,无论是叛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大秦的子民,一旦他们意识到大秦的好,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的父皇不这么想,威胁帝国的一切,都必须要铲除!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而父皇这么做,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思考了很久,扶苏才说:“答案,在卷宗里。夫人请回吧。”   湘夫人再次行礼,转过身离去。   扶苏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融进微薄的夜色中。   当夜,星魂不用多时便问出了一切,蒙恬听后拍案而起:“那便请国师将地图交给末将,黄金火骑兵立刻出发去逮捕那群叛逆分子!”   面对火气甚重的蒙恬,星魂轻轻地笑,带点自信,又带点嘲讽:“将军莫急,地图并不准确,这桑海方圆百里山林众多,一张地图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能有人带路,那便不足为惧。”   “带路?”蒙恬微微一愣,“难不成国师还会让那个叛逆分子带路不成?”他才是最先去拷问的一拨人,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哼哼。”星魂笑。   “将军不要小看了阴阳家的幻术。”湘夫人说。   蒙恬抱拳:“那便太好了,劳烦国师!传我的命令,黄金火骑兵,立刻集结!”于是一群人冒着星火匆匆出发。   星魂同湘夫人坐在马车里,控制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忠,两匹黑马飞驰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而急促地前进。车子在颠簸着,湘夫人静静地坐在里面,没有说一句话。   阿忠的手指的便是前进的方向,队伍渐渐进入了山谷。星魂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而一旁的蒙恬则催马上前守护着马车。   谷中起雾了。   “这雾来得有些蹊跷。”湘夫人说。   “不错。先看看情况。”星魂收回了术,阿忠也被放倒在一边。   移动到马车门口,湘夫人费力地看过去,发觉浓雾对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然蒙恬也发现了,他示意队伍全部停下,静待对面的变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湘夫人的视野中一片浓浓的白色,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对面人沉沉的气息与强烈的气势。   是谁?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蒙恬挥挥手,冲身旁的近卫说:“去看看。”   只见一骑浑身武装的骑兵策马而出,没入浓雾之中。   “不对!”湘夫人急促地说了一句,星魂皱了皱眉,凝神看去,回来的那匹马上已经没有了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星魂突然笑起来,转过头问。那眼光似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个人……很强。”湘夫人没带任何情绪地说。   “哦?难不成还是天下第一剑客?”星魂似在开玩笑,又似已经看透了一切。   湘夫人认真地看着他:“这个也说不定。”   “呵呵,是吗。你倒是学会了月神的那身本事。”星魂转过头去看着因蒙恬一呼渐渐显现的人影……凌厉肃杀的骑士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收了回去,一柄剑被握在剑客的手中,剑尖指向地面。微风拂过头发,那眼神就迷离在灰色的头发之下,一波一波传来的压抑。“还真是盖聂!”星魂嘴角绽开了残忍的笑容。   “星魂大人……”湘夫人似乎有些担心。   “你在犹豫什么?遇到这么强大的对手……已经很少有了。”湘夫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星魂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色的背景中。   因为两人在说话,蒙恬又派了一队骑兵将马车保护起来,所以并未注意到前方局势的变化,几乎就是在瞬间,盖聂的剑已经架到了蒙恬的脖子上。   “这……”湘夫人皱起眉,她看看星魂,发现他还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蒙恬绝对不能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越过星魂下马车去。   “你站住。”星魂命令道。   “星魂大人!”   “呵,这件事,还是我来解决。”他潇洒地掀开袍子,来到湘夫人的身边,伸出的袖口有隐隐的紫光。   湘夫人一惊:“你……”   星魂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别以为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说罢便抬起步子往剑拔弩张的两人对峙处走去。   “小心。”星魂的聚气成刃不能使用过度,遇上盖聂,万一他控制不住,会很危险。湘夫人一清二楚。   “要是我有事,你难道就不会发挥你的作用救我吗?别忘了,你跟我到底什么关系。”   望着星魂的背影,湘夫人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星魂……自己是他的下属,可是,她……星魂上前去,已经同盖聂缠斗起来。湘夫人注意到盖聂手中的剑是一把木剑,居然敢用木剑去威胁武艺高强的蒙恬……不得不说,盖聂的胆子太大,剑法太好,无人可挡。   星魂手中的紫色气刃与木剑交接碰撞,竟有金石之声,不得不说,两人的实力都是深不可测,尤其是盖聂。因为浓雾和面纱的原因,湘夫人有些看不清,只能凭借颜色的变化和内力的流转判断战斗的情况,于是她忽略了背后的某些状况……   浓雾再起的时候,盖聂飞快地在星魂的一击之下后退,身形便逐渐隐没。湘夫人焦急地上前去查看星魂的情况,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蒙恬这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慢着,墨家弟子呢?”星魂瞪大了眼睛。马车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你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会?有谁可以这么无声无息地偷走一个人!   “原来……我们中计了,盖聂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故意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另有目的地救走了我们的人质!”蒙恬懊恼地分析,语气中却不少对盖聂的佩服。   湘夫人也听说过盖聂的残月谷之战,但是这毕竟不一样,他现在面对的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军队。他现在为了保护墨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孤身迎战。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没有了向导,回去吧。”星魂有些生气,语速也快了不少。   “也只能这么办了。”蒙恬有些颓丧。   马车上,星魂看着外面,说:“如果你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忽略了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我会原谅你一次。”但是湘夫人以沉默代替了话语,星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回去看看……”   “随你。”   虽然星魂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湘夫人跳下马车,使用阴阳术立刻返回了山谷,然后意外地发现了盖聂并未离去的身影。   “夫人,好久不见。”   “盖先生。先生知道我会来?”   “不知。”   “那先生为何在此?”   “只是碰碰运气,能否遇见故人。”   “先生遇见了吗?”   “遇见了。”   两人打哑谜一样说了这些话,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客气。”   “盖先生可知道《巫传》现在何处?”   盖聂眼神闪了闪:“夫人至今仍旧在寻找这个?”   “不错。我需要知道与《黄石天书》一起流传于世却一度消失于众人眼中的《巫传》在何处。”   “夫人何苦。”   “先生可曾遇见过此生都放不下的人?”   “夫人之心,盖某知晓;夫人所为,盖某也无法阻止。可是盖某要奉劝夫人一句,违逆天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湘夫人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没想到先生居然会相信命运。不过从先生叛逃并带走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违逆天意吗?”   盖聂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但是湘夫人只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害他。”   “我相信夫人不会。”   “……他是,丽姬的孩子?”   “是。”   “那、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   “他现在很好。那我希望先生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天下藏书,大半在咸阳宫。如果在宫中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地方,便是儒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不过藏书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已经让很多书毁于一旦,就算《巫传》曾在,也有可能早已化为灰烬。”   藏书阁大火……湘夫人微微俯身:“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就此拜别,他日若有难,音无定会相救。”面纱缓缓地掉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盖聂明白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七   颜路发现,音无连续很多天都泡在藏书阁中,几乎不免不休,而看她的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音无姑娘?”颜路柔柔的声音响起,却吓了她一大跳,音无猛地跃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怎么如此慌张?”   音无抚着胸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颜路先生……”   颜路走到桌案旁坐下,倒了两杯茶,袅袅的青烟浮上来,消失在空气中,他抬起眼招呼音无:“过来坐坐吧。小圣贤庄除了荀师叔,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藏书阁,音无姑娘若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问问我。”   音无坐下,笑:“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难道音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颜路打趣。   音无也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藏书阁基本上就是颜路的第二大本营,除了上课和就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收入眼底,只是现在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怎么好问呢?   “这件事,音无不想劳烦颜先生。”盯着杯子,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对面传来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颜路打开了一卷竹简:“看来音无依旧把我当做外人。”   “……先生说笑。”音无笑得越发勉强。   颜路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而温润地笑:“既然不想说便算了,不过我希望能够让我多帮帮你。”   “那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音无便不客气了。”眯起眼睛,音无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么苦痛。   ……找不到。难道盖聂骗了她?   “对了,最近子明的行为甚是反常。”颜路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让音无心里一跳的话。“他现在手里拿着一个方块,每天不停地转,连上课都不认真,平时最喜欢的烤鸡都放在了一边。上一回险些撞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音无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迷上了什么大概就舍不得放手吧。”   “你这些天不在,好多事都错过了,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状况。”颜路喝了口茶。   “诶?子羽又怎么了?”   “今天射术课上,他居然直直地顶撞大师兄,批驳儒家的科目毫无价值。”   音无皱眉:“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伏念先生八成又罚他站了吧?”   颜路见音无的注意力终于开始转移,放心下来,说道:“这是肯定的。子房回来后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散心,希望他们回来过后情绪会好点……音无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要不要同我一块儿下山?”   “啊?”音无一惊,微微瞪大了眼。   “因为有点事要下山去呢,一起去吧。”   看着颜路温和的笑容,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最后点点头:“好。”   如果,白凤也这样温柔,像从前一样温柔,该多好……   同颜路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同白凤完全不同。音无喜欢这样的气氛,就像很多年的朋友一样有默契,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知道什么意思。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上一次体会过了这种快乐,虽然音无现在因为书的事情有些烦躁,但是融入人群之后心情明显好很多。看看这个小摊,常常那边的小吃,随便捡捡首饰,凑到人群里看有趣的卖艺,音无明显乐在其中。   “先生你看,那边是子房先生。”音无握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对面的那个人。   颜路顺着看过去,点点头:“真是他们。我们过去吧。”   “嗯。”   张良和天明少羽走在对岸,音无和张良若是想过去便必须经过一座桥,但是桥两边的道路明显被阻碍了。音无踮着脚看过去,发现桥上站在两个人。一个人明显是市井匹夫的无赖模样,另一个人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明显穷困潦倒,但是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凡。因为站得远,虽然那个无赖声音很大,但音无不用阴阳术便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然而颜路在身边,她也不好使出,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虽一身落魄,但气势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找茬的地痞无赖,对方虽然恶语相向,可是他沉住气隐忍着。音无的眼光往旁边一扫,竟看见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那是……楚南公!阴阳家第一智者,号称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南公行踪诡秘,即使是阴阳家的众人也无法寻找到他,音无上一次见他是在那次李斯来小圣贤庄“拜访”,而再上一次已经是她叛逃出阴阳家之前了。   “南公请留步!”音无飞快地用了一个阴阳术步法追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楚南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半转过身,眼睛都淹没在了粗粗的长眉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了才用有些抖的音调说:“哦、原来是音无小不点儿啊。好久不见了呵。”   音无规矩地行了礼:“南公安好,音无若没记错,上一次见面可是在不久之前。”   “哦呵呵,人老了嘛,哪里比得上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楚南公想起了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星魂,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胡须。“小不点儿们都长大了哦。”   “南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音无笑了笑。   “哦,吉言,吉言。”楚南公打量了音无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言下之意就是没事我就走了。   但是他当然知道音无有事,毕竟,就算在以前,音无也很少找他。   音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南公英明,音无却有一事相求,望南公可以为音无解答。”   “哦,有问题要问,那也得看老头子知不知道了。”   “南公一定知道的……《巫传》现在何处?”   楚南公的胡子抖了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上面可没有阴阳术。”   “我知道。”音无点头,就是因为阴阳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才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巫术。   “让我猜猜……你是要找什么禁术?”   “是,音无想要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术。”   “老头子我可没有听说什么《巫传》,倒是知道有本书叫做《坐忘》,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头子我可不能确定呢。”楚南公捋捋胡子,语气依旧颤颤巍巍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没等音无有反应便转身走了。   ……坐忘,《坐忘心法》……儒家,颜路……呵呵,居然……儒家收藏了上古之书将其改名,所以《黄石天书》流传于世,而它却彻底消失。原来…原来……音无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耍弄了一番,她要的东西居然就在身边!她好想笑,非常想……   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嘴角的笑牵起了整个身体的颤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哭。她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就近在咫尺。颜路说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他说他曾救了她,可是她不知道,而现在,是不是又是颜路将她拯救一次?   ……颜路,颜子路。   为什么还是他……   “……音无!音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担忧。然后肩膀被扶住,身体被缓缓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死我了。怎么在哭?哭什么?”   她觉得内心好像有一股暖暖的热流经过,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只有韩非带给过她的感觉,她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了。这么多年,她遇到了这么多人,白凤、卫庄、嬴政……可是谁也没有带给她这种温暖。被人真正的关心和惦记。可是她需要从他手中夺取他重要的东西,他的《坐忘心法》,她寻找已久的《巫传》。音无觉得脸上有液体流过,然后蔓延了满脸。   “二师公,女孩子哭的时候是应该把她抱在怀里的。”少羽戏谑的声音响起,音无听得有些模糊。   “郦先生?二师公你做了什么?!”天明惊讶地指着两个人。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颜路做了什么事让音无伤心,他看得果然没错,二师公和郦先生之间果然有什么!   “音无?”张良走上前去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颜路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随后大家都看到了张良脸上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音无捂着眼睛痛哭淋漓。   颜路或许是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别哭啊,有什么说出来会好受的。”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音无说着,自然更加让颜路摸不着头脑。   “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伸出了手揽住音无的肩膀,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因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音无伏在颜路怀里大哭,张良不禁想,要是被伏念知道了可就惨了……   八   音无不知道卫庄失踪的事情,直到赤炼传来消息要音无也帮忙找找卫庄,而且从赤炼的话来看,卫庄已经失踪很久了,白凤带回的消息让她确信卫庄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赤炼的心很乱,也很累。   烧掉了手中的竹片,音无看着窗外,她为了卫庄执着了那么久,而她也为了白凤也执着了那么久。其实,她们是一类人吧?只是,赤炼手中握着的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她手中的,却是弥补不了的隔阂。无论是谁,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呢?   ——所以,有些事,赤炼从来不会给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事情,音无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因为她们是同类。   闭上眼睛,音无自己也觉得无比疲惫,为了解开那个结,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个结已经被系成了死结。   不过还差最后一点,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术……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还不能放弃。长吁一口气,音无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颜路,但是半路却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个方向,是伏念长期驻守的正殿?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正想上前去,张良的声音却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子房先生?”音无转过身去看他,意外发现他脸上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音无皱皱眉:“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管怎么说,音无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这些事……”   “我明白,不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就尽管吩咐我。”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整个儒家的事情了,音无心底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张良安慰似的一笑:“我们毕竟是儒家的掌门,大师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放心好了,颜路师兄和我都会平安的。”说罢眨眨眼。   音无心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见时间紧迫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随后张良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无突然觉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楼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声音响起,音无看过去,发现他和天明换了便装打算出门的模样。   “你们现在才下山吗?”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点回来,桑海城里的宵禁可别忘了,入夜之后很危险。”音无善意地叮嘱。   “嗯!”天明大声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无冲他们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伏念暴怒的声音:“……有什么理由你倒是说啊!”   张良的声音响起:“师兄……”   “我没有问你!还轮不到你说话!”伏念真的是气过了头,音无从来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师兄,这都是我的决定。你要责怪的话,就罚我吧。”颜路的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强硬之意。   “你的决定?将小圣贤庄山下的安危置于炉火之上,将整个儒家与秦国的叛逆混为一谈!这就是你的决定?!”   秦国叛逆?音无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颜路甘愿承受儒家家法。”   “置圣贤先祖遗训不顾,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   “不!”张良惊呼。   可是伏念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恼羞成怒地冲着颜路:“你修炼坐忘心法,居然修炼得数典忘祖!”   “圣贤师祖说,当仁不让,见义勇为。这样做,是数典忘祖么?”   “子房,不必多言。”颜路出言劝阻。   “协助帝国叛逆,。扰乱天下,当什么仁,又见什么义!”伏念大怒。   音无听了伏念的话,心中一紧,看伏念的态度,如果两人说服不了他,那么不管是天明和少羽还是颜路和张良,他们都不会好过,而她承诺过,要保护天明,他们要是出什么事,绝对不行。而现在如果说还有人可以镇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门,只有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没有继续听下面的话,音她飞快地转身往半竹园飞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无,非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们那边出事了!”   “嗯?”荀子抬起眉头表示不解。   “荀卿,您听了我的话,前往别动怒。”   “今天是怎么了?”荀子觉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盘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无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张良的指点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盘。   “子明跟子羽……他们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墨家不该背叛帝国,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啊!”音无咬咬牙,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仁者爱人,义者利他,先生他们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才这么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民心未稳,六国遗民都还怀着愤怒与怀念,而实行这些严刑峻法来巩固帝国的根基,本身没有错,但是这些政策实在是有点斩尽杀绝的意味。儒家虽然要求忠君,讲求忠孝,可是我们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况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会太平,百姓也不一定会安居乐业。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国手中,他们、他们肯定会、肯定会像公子一般的下场!”   荀卿严肃地看着她:“别说了,这些老夫都知道。”见音无惊讶的表情,荀子闭上了眼睛:“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时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学问,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体会。韩非的死,对你们的影响都实在太大……现在还是去看看那个不肖的弟子吧。”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音无,以后你便离开小圣贤庄吧。帝国的矛头已经对准了儒家,我们不能连累你。”   “荀卿……”   “老夫没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尽力保护他的孩子。音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下,还是会有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无发现荀子挺拔的背影显得苍老了起来,身旁萦绕着悲伤。虽然门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却衬得周围的景色苍白,感觉寒冷。她明白,帝国确实已经开始针对儒家了,想要除掉继墨家之后最大的学派,也是现今最具有影响力、根基最稳的学派。李斯的行动已经明显昭示了这一点。可是,她能够躲到阴阳家袖手旁观吗?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做不到。颜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她不敢忘记,他手里也有她最想要的东西;张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韩非的朋友,是卫庄的朋友,他拥有改变天下的智慧和谋略;荀子,如同长辈一样尽力地把对韩非的愧疚与怜惜转化为对她的关心,把濒死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儒家对她可以说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帝国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里有咸阳,有这个帝国的主人。   额上的咒印开始反复地疼痛,音无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个印伽,一道光腾地没入了晚霞中,随后便迈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圣贤庄巍峨的门敞开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再见了。”轻轻吐出这个词,山风掀起了音无的裙摆,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从此再不相见。      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要记住,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白凤吻住她时,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唇边狠狠的撕咬还是不断下沉的心。嘴里一片腥咸,所接触的全是冰冷,音无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反手想将他推开,奈何白凤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脚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里是悬崖,几颗石子滚落,音无脚一滑,整个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凤依旧没有放开她。清晨的风很凉,音无觉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闭上眼睛,坠落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她很难受。几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时音无觉得后背好像被放在开水里面滚了滚,好疼。冰冷的水没过了耳朵,后背,随后是脸颊,脖颈,最后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战。音无只感觉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片蓝色,身旁还有软软亮亮的东西漂过。越过白凤的头发可以看到泛着美丽的光的海面,这种感觉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无和白凤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实这种感觉和飞行很像。漂浮和飞行,实际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透过海水看着音无,白凤发觉她的面貌愈发模糊了,因为光,显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所以白凤一直没有发现,音无她真的变了很多……   随着渐渐下沉,音无本就呼吸不畅,这么一来,视野慢慢变得狭窄,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缝。她感到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白凤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后有气渡了过来,音无这才开始回复意识。   白凤的唇瓣离开了音无血淋淋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呛了不少水,音无一到岸上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脸都发青。白凤坐在一旁微微喘气,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让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经意地往音无的方向望去,白凤发现了音无身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东西,金黄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虽然淡,可是很显眼。白凤奇怪地爬过去将它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样式,没有一点修饰……音无没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给她这个。赤练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从来都是用细细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给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这个,总是与其他男人有关系的!白凤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火气在往上冲,脸色不自觉地就暗下来。   音无仍旧在一旁咳嗽,白凤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无没有看到那根温润的簪子就这样在白凤手中化作了齑粉,飘散在桑海的晨风中。   一阵烈风,等音无回过神,白凤已经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飞起。   “凤儿……”音无伏在地上叹气。白凤离她,越来越远了。翻过身仰躺在沙滩上,因为阳光的关系,周身其实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可是音无却由衷地觉得冷。海水一涨一落地浸没音无的脚,又退去,又淹没,周而复始。音无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白白的光影。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在周围,鬓发贴在脸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无伸出手慢慢地拂过自己的唇瓣,抬手再看,有血。“呼……”闭上眼睛,音无觉得还有些晕,估摸着应该没有人来,便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慰,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声的宁静的梦。梦里是一座庭院,里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边就是高高的墙,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条,依旧是水红色的花瓣,它们在微冷的风中飞舞着。音无觉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后花瓣竟然像雪一样化开……不过最后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摊红色的液体。音无突然觉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结果红色的东西真的就不见了。音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听到不远处一丝轻轻的笑,她扭过头看,看到一袭白色的袍子,那人的头发像墨玉一样泛着光,音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脸上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缓缓抬起手,冲她招招。那人其实没有开口,可音无就听到有人在唤她:音无,过来。   “呃……”音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个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此时已经是晚上,纯净的蓝色变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么久。音无觉得头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觉得有些乏。扶着额头,音无理了理涣散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沙滩的边缘靠着石壁蜷成一团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干了,可是整个人依旧水淋淋。   音无不想动,只是看着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额头的咒印一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音无喃喃,然后疲惫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绪。”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进屋,里面跪坐着月神,云中君,以及高月——不过现在应该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礼向月神报告。   月神正给千泷蒙上面纱,并叮嘱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点头之后才看向两人。面纱之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她随后只是缓缓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云中君看月神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脸看着月神的侧脸,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泷,你可看见了这星河?”月神没有理会云中君和大司命,却低下头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点点头。   月神嘴角动了动,随后冲大司命道:“你们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   “云中君,启明初现,可矣。”   云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导之下坐上了软轿,长长的衣摆像莲花瓣一样四散铺开,千泷端坐在轿子的右前方一点,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后一点的地方。此时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却可以看到颜色在渐渐变浅,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千泷看着天,眼光产生了微微的波动。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是云中君的轿子,透过两重纱,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统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宫灯的童男童女,还有的举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声幽幽的更鼓之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整个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不知是因为海雾还是因为纱,千泷看不怎么清楚外面,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有种诡秘的幽静。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千泷知道长街的尽头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铃微微响着,千泷想起了总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铃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居然真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依旧是白底蓝花的长裙,浅蓝色透明的环,上面缀着比那天更长的流苏,臂间的飘带微微地浮动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街的尽头,而是独自立在那里,目光望着东方那片乳白。   千泷遥遥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千泷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垂下视线与她对望。千泷莫名地觉得有一阵寒冷,似乎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她觉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觉得湘夫人似乎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个秀丽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像一阵雾,吹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登上蜃楼,太阳都已当空。千泷拜见了公子扶苏之后被月神带回了房间,不过她并没有坐在桌前练习阴阳术或者使用幻音宝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该向何人倾诉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这个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为什么。湘夫人自从那日她拜见东皇太一后就没有再出现,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她怕遇到星魂。那个少年让她畏惧。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看到那抹蓝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地行过来。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发出了最简单的阴阳术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轻轻地冲她点点头,千泷提起裙摆从阁楼里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像棉花,但是一点都不软弱,那是冷静平和又透着果敢的声音。她弯下身子行了裣衽礼,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纱,流苏也轻微地摆动,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兰花。“您不必亲自来见属下,只要召唤,属下必然会立刻来到您的身边。”   千泷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觉得疑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开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缩了缩,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摆在了谦卑的位置,千泷觉得微微有些别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晓了她的心思一般,说:“殿下是不开心?”   千泷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歪歪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属下虽然没有资格,可是也许可以帮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觉得……心里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话她一般,“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千泷自从来到阴阳家,几乎就没有开过口,现在这么说,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对面的人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千泷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湘夫人轻轻地说:“殿下一定可以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要怎么找?”   “如果忘记了,就重新再来。”   千泷咬咬唇,迟疑地问:“那么……你丢失的,也一样吗?”   湘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殿下,属下,没有什么丢失的。”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向千泷行礼,随后便告退。可是千泷却觉得她身上有化不开的悲哀,一种透到心底的绝望,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很无助。   三   音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觉得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拖着沉重的脚步,音无觉得身体越来差,真不是个办法。   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和马蹄声:“让开!”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么事,打马横街而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音无正走在街当中,脑海里想着马来了,要赶紧走开才是,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控制脚步,这么一来她几乎就立在道路中间,微微侧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样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声。   音无命令自己挪动脚步,她的记忆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与大司命在密林中对战的一日,不过区别似乎是……白凤会救自己和不会救自己,毕竟这样的巧合是凤毛麟角。   错落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音无眼看着一匹疾驰的马直直的冲向自己,却没有力气动作。也许这么撞过来,自己会没命,不过,这样是不是就解脱了?……音无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被拉到了一边,整个人不稳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转。而为首的那匹马被它的骑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跃起的地方正好是音无所站的位置。   那马嘶鸣几声,蹄子在地上胡乱踏了几下,终于停下。这似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是在疾驰,但因为为首的马停下来,后面的也全部停住,这才没有造成事故。   “这位姑娘,你……”浑厚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怒气,不过却带着疑惑与惊讶戛然而止。   音无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有些热,迷蒙中听到那个声音,觉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骑着全身包裹着铁甲的马……黄金火骑兵,音无不可能不认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无,你怎么在发烧?”是张良。   “你是……”那将军下得马来,惊讶地走上前去,蹲在音无身边。   音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将军,这是在下的师妹。”张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无抱起。   蒙恬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立刻恢复平静:“令师妹她没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还是很礼貌的。   “劳将军费心,师妹她在发烧,我要离开带她回小圣贤庄。”张良温和一笑,但不难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点头:“在下也不耽误先生了。走!”前半句是冲张良说,后半句是对他的随从说。跨上马对着张良点点头,蒙恬便带着大部队继续疾驰。   张良狐狸似的眸子注视了蒙恬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往小圣贤庄而去。   看到张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来,门口的几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师公?”   “去叫二师公来,就说郦先生病了。”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归兮的方向赶。   几名弟子正纠结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听张良这么一说,晓得事情严重,立刻也奔去了颜路现在所在的藏书阁。   “你们说三师公把郦先生抱回来,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颜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几遍的《易》,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没错,三师公已经往郦先生居住的归兮去了,他让我们来通知二师公您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颜路罕见地皱皱眉,心里奇怪怎么两人出去一趟音无就病了,觉得该好好教训教训张良,他知道音无身体不好怎么都不好好照顾着。一路去归兮,颜路都保持了一脸严肃,当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师兄。”张良看到颜路到来,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颜路来到音无的床前,看到她额头上搭着湿布,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巴微张开喘气。   “发烧了。”张良言简意赅,顺便给颜路拿了条软垫。   颜路取出音无的手,掀开袖子,修长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张良注视着颜路的表情,又看看音无,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见颜路收回手,张良赶紧问道:“如何?”   颜路抬起眼看他,问:“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良一愣:“怎么了?”   “受了风寒。她的体内本就有寒气,前些日子虽然治得差不多,可是毕竟是个病根,现在再来场风寒,你知道这不好办。音无的身体不好,你怎么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么病的?”   颜路这一问到把张良问住了,他这几天又没有跟音无一起,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觉不对,音无明明这几日没有和他一起,而颜路的语气又明明显示音无不在小圣贤庄,这不就是个天大的圈子么?众人以为是他和音无一起出去,而他却以为音无去了山下应该回去了,所以没有人寻她。那么这么几天,她到哪里去了?张良的眼神有些飘忽,颜路见他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况告诉他,本来微微带笑的面容竟变得严肃起来。音无到底去了哪里?“二师兄。”张良抬起眼眸看着颜路,“这几日,音无并未同我在一处。”   “什么?!”颜路也明显一惊,“我们都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张良摇摇头:“我确实找过她一起下山,不过那日音无疲惫,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与丁掌柜有约,我便嘱咐石兰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这么一来……”颜路记得他询问过几名弟子,他们都说了郦先生和三师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无这么些天没有回来,他不可能不去找。难道还让整个庄子的人都撒谎不成?   “这样的障眼法……真是不简单。”张良下了结论,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定。   颜路看不透自己的师弟在想些什么,还是说:“无论如何,先把音无治好。”然后便去取药。张良第一次开始思索音无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早上同卫庄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几句音无,可以肯定音无肯定没有在卫庄处……卫庄没有告诉张良音无的来历,只是告诉他,音无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不过以为她大概是卫庄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出音无和阴阳家有什么纠葛,否则堂堂国师也不必理会这么个杀手。张良现在也想不透音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无,张良不明所以地翘了翘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无的额头。   那是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光。音无站在虚空,就仿佛静止在空中的羽毛。   没有任何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然后白色的细线将这虚空的世界分成两半,原本感觉不到的温度出现,音无觉得开始热起来。淡淡的白雾在混沌的背景里开始明晰,夹杂着紫色的光点飘飘荡荡,弥漫在她的周围。   瑰丽的云海开始翻腾,极目之处出现了耀眼的线状白光。   一只不知什么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动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线,然后在越过的刹那,一下子消弭于无形,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像雪一样。   音无觉得自己开始缓缓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样,被一股力量拉动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经开始沸腾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点越来越多,直到把音无周围都裹成了白色。   音无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梦到这片白色,依旧是水红色的棠棣花瓣随风飞舞着,斑驳着出现古朴又华丽的红漆木阁楼。她不知道这里究竟于她有什么意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意识的深处。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头上,肩上,臂间缠绕的飘带上……然后有一双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她转过身,是白袍人,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觉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温柔的。他总是站在不远处抬手唤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有靠近他,但是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凉的温度,音无以为是他的体温很低,却没有发现其实是她的体温太高。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无像受到惊吓一般抬头望着他,似乎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脱离了他,急急地下坠。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却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烧她一般,好难受。音无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闭上眼。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她开始恍惚起来。身体猛然撕裂一样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状的东西从嘴巴里伸入,插到喉咙,然后……像岩浆般滚烫的液体滚到她的嘴里。她痛苦得想要喊出声,可是却像是被禁声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份痛苦。   音无似乎又听到某个声音在叫她:音无,过来。   水红色的花瓣带着香气烙印在远处,白色的影子就在那里,渐渐地隐去。   四   高烧不退。颜路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音无心里焦急得像沸腾的开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以外也毫无办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开始的相遇,倒在路边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发烧,伤口发炎,体力透支,他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像她这样病重的人撑到那时。他怀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一个老妇人,帮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药。他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他在山中寻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妇人的房子时,却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双手也是红色的,让他一惊,另外,他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那名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看向韩国的方向,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回身没入林中。他这才从树林中出来,赶紧跑到屋里,发觉老妇人已经断气多时,而音无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情形同那日极其相似,只是音无没有了足以致命的伤。颜路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边,他刚刚用竹管喂了音无喝药,黑漆漆的药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师兄?”张良走进来,看到颜路快睡着的模样,便提醒他。   “子房。”颜路摇摇头清醒过来,想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   张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无醒过来你自己却病了,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师兄。”   颜路愣愣,突然叹口气:“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劳烦了师叔,现在音无是万万不敢再劳师叔。”如果被他知道音无病成这个样子,他和张良估计会被扒皮……荀子的护短可是让人发指。   “说的也是,这几天好些了吗?”   颜路摇摇头:“反反复复。”   “有其他法子么?”张良皱皱眉。   颜路再摇头:“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张良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紧啊。”   颜路略显疲惫地踱至窗边:“这个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我前些日子在藏书阁发现的一本上古医书倒是说过一种走投无路时用的法子,可是,的确不大好用。”   “极其凶险?”   “放血。”张良听了瞳孔一缩,颜路看看他,接着说,“然后把衣服脱光,在密闭的房间用恒温的炉子发出汗。是个险招。而且就算是要用,也没有人可以用来帮忙……小圣贤庄上下都是男子。”   张良觉得颜路这个顾虑倒是很正常,毕竟音无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等相当于毁清誉的事情传出去,不说会影响音无今后,这等事还关系到儒家的声誉,如果伏念和荀子知道了,他们俩估计真的就会被直接逐出师门也说不定。这么想来真是没有办法了,张良不由得陷入沉思,要不……他想起了红莲公主,也就是赤练,或许可以让流沙来办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音无,还是属于流沙吧?   不得不说张良是个行动派,所以第二天音无就和他一起消失了,颜路看着空荡荡的只余药味的屋子,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苦笑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便关了门,回到了藏书阁。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茫茫大海,蜃楼停在那里,背后是初生的日光。   赤练是第二次帮音无疗伤了,张良知会了卫庄让他帮忙救音无,他们现在不可能不管她,就看她在逝去哥哥的面子上也会尽力救她。赤练找了一处密室,依张良之言燃起了火,保持了温度,把音无扒光了放在竹架子上,她唤来一条无毒的小蛇,在音无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血液便汩汩地往外流。室内的温度让赤练浑身都是汗水,不过她不能离开,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观察着音无的情况。张良说,不要放太多的血,总不能让音无流血而死,赤练就觉得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要让音无流汗,但不能让她脱水。赤练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要这么冒险地弄,不能把人弄死。赤练看着音无面无人色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被用来当了试验品。   在密室里“蒸”了三天,放了一盆子血,赤练发觉音无的状况竟真的有好转,但心底还是以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帮音无把衣服穿上,她身上的伤口让她再一次心底泛酸……不过身体上的伤就算除去了,心里的呢?她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但是却无能为力。音无有点死心眼,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她要救黑羽,所以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面对白凤的怀疑也是一样。   将音无从密室里搬出来,打开门就看到白凤臭到无与伦比的脸。   “你……”   赤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凤就将她手中的音无一把夺过。   “喂……”   赤练看着白凤一下子不见的身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个家伙,太让人讨厌了!   白凤开始后悔了。看到音无不省人事的样子他心里翻滚得厉害,因为一时的气愤,又让她深陷险境……   “你醒过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白凤轻轻抱住音无在她耳边说道。   音无睫毛颤了颤,依旧昏睡。   五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颜路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立着的音无。前些天她被白凤秘密送回,是张良先得到消息再通知了颜路,颜路诊断后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好了。   “颜路先生,音无几时这么娇弱了?”音无笑着给颜路的杯子满上新泡的茶。   颜路看着杯子碧色的茶水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手抚上瓷杯,鬓发微微地拂过脸颊:“倒是我多虑了。”   “音无这要多谢先生关心才是。”音无抱着手中的托盘,干脆就顺了颜路的意,在他身侧坐下来,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呵呵。”   “他们跑了有多久了?”这是在马术课上,颜路的座位设在驰道边的亭子里。桌上堆了一堆竹简,音无没兴趣去看,倒是拨了拨香炉。围栏旁有几名弟子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炉。   颜路抬起头看了看:“有一阵了,快的话应该要到了。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先?”   音无转过脸对着颜路,理所当然地说:“定然是子羽。”   “哦?”颜路笑,“这么肯定?”   音无没有继续作答,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啊,来了。”   围栏外的弟子们已经大呼起来:“来了!已经来了!”   少羽骑在马上显得意气风发,马鞭一扬,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提起,后腿一蹬,一个跳跃。少羽稳稳坐在上面,镇定自若。   “好帅呀!”   “果然是子羽跑第一。”   少羽不知有没有听见,一个漂亮的空翻下了马,单膝跪地,然后自然地起身拍拍灰尘,神态自若又带点骄傲地走到了颜路面前施礼:“二师公、郦先生。”   颜路抬起眼点点头:“嗯。”   “不错。”音无夸了他一句。她看得出少羽并非一般的落魄贵族子弟——在咸阳宫中几年,音无见到的贵族也不少,对于贵族们的行事多少都了解。少羽举手投足间皆显示了他所受的良好教育。知晓经典,能文能武,而且他的武技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习得,那些都是在真刀真枪中历练出来的真本事!音无绝不会看错。   少羽道:“多谢郦先生。”   随后一阵马蹄声不绝于耳,是少羽之后的第二阵营。子慕、子聪等人正在奋力争夺第二的位置,少羽双臂环抱地站在围栏之内看着后来几人。   “你一直都对子羽另眼相看。”颜路突然说,平和的声音就像这炉子里的香袅袅入耳,音无听着他的嗓音觉得很舒服。   “嗯,爱才之心。”音无抱着盘子,眯着眼睛说。   “哦?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   “以前得多久以前?我可是在子羽他们来之前不久来的。”音无抓住了空子就不放。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   这么小小地打趣,子慕他们也已经行至跟前,音无赶紧坐正。   “二师公,学生完成了。”   这一次颜路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但是只点头,连“嗯”都免了。音无打量着眼前的几位学生,眼光闪了闪。   颜路倒是没有注意音无的变化,只换了一卷书简,继续看起来。音无看过去,居然是《诗》。她有些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还在看这个?”按常理来说,儒家弟子是必须背下来的,音无不能理解,为什么熟知的东西还要反复地看,她就从来不会再看剑谱和阴阳术密卷。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颜路笑着解释,“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   音无有些茫然:“我再怎么看《九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屈子所作的《九歌》?看不出音无竟喜欢这个。”颜路一脸“从没看出来”的表情。   音无摇头:“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自己就会了。”《九歌》是阴阳家人的必读书目,星魂现在都还会把这个拿出来看。《九歌》,音无最熟悉的是《山鬼》,每次读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都会没来由地心酸。韩非说,世上除了《九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然后他就念了一首《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在水一方,她同众人隔的可不是一条水的距离。跨过一条水,需要的只是船,跨过心上的河,又有什么可以帮忙?   不愿再说下去,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好受,这便转移了话题:“子明还没有到?”   颜路抬头看看天:“大概也快了。”他也看出音无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差,索性便顺着话说下去。“毕竟是第一次骑马。”   音无惊讶:“他跟子羽是兄弟,为何连马都没有骑过?”   “龙生九子啊。”颜路弯着眼睛说,“况且凡事总有第一次,子明这个第一次只是来的有些晚。”   “也是。”   不仅仅是音无有些奇怪,外面等的学生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议论起来。少羽说了两句,大家才消停下来。听到那些人的话,音无皱了皱眉,怎么可以这样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呢?   “啊,来了!是子明!”   音无和颜路看过去,一匹马悠然地沿着赛道走来,却不见上面的人。   “咦?子明人呢?”   等马儿走过来了,大家才注意到天明竟倒趴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尾,一脸要虚脱的模样,看到他的狼狈,所有人都笑起来,有嘲笑,有无奈,连颜路也在笑。音无起身出了亭子。   天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颜路笑道:“快下马吧。”   音无上前去:“怎么搞得这么久,不会骑马就先学学,怎么这么鲁莽。”   天明摸着脑袋:“已经到啦?”有点不好意思。说着脚踏出马蹬,音无上前去把马扶住,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郦先生……”   音无正要开口,却听到了破空之声,一惊,立刻转头看去,一粒石子飞快地打向马屁股。天明也看到了,忍不住大叫起来。音无正要挥袖打开石子,从旁边又飞来了另外一颗,在空中与它相撞,摔了个粉碎。   弟子们忍不住出口:“诶?怎么回事。”   音无看向子慕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不知他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有心将天明如何。这马受惊飞奔对于还是新手的天明可是很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明松了口气,结果“哇”一下头朝下跌下马来,引得众人大笑。音无无奈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说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哈、哈哈……”天明揉着屁股,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站起来,朝颜路行礼:“二师公,弟子完成了。”   颜路笑笑,起身来,示意他们集合,音无摸摸天明的脑袋,也走回亭子里去。   “骑术是我们儒家礼、乐、御、射、书、数中的御,正传六艺,彰显天地,师法自然,是每个儒家弟子都必须掌握的本领。”颜路顿了顿,看看仍旧一脸痛苦地天明,随后接着说,“本次练习,子羽第一,子聪第二,子慕第三,表现出色。未入前三甲的弟子也不必气馁,可向他们三人多多请教。”   “是。”   “下课。”敲响了鼎钟,大家都纷纷散开,只有天明因为屁股太痛,走得一瘸一拐,落了后。“子明。”颜路把他叫住。   天明歪歪扭扭地转过身,行礼:“二师公。”   “感受如何?”   天明仍旧是非常痛苦,摸着屁股说:“屁股好痛。”   颜路呵呵地笑出声。少羽从一旁走过来:“你是脑袋着地,怎么屁股痛了?”   天明开始控诉:“还不是让那匹马给颠的!”   “子明第一次骑马,虽然速度较慢,但是也能坚持跑完全程,精神可嘉。”颜路安慰似的说。   子明一听,摸着脑袋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是嘛。”   “下次要继续加油。”   “啊?!还有下次啊!”天明大惊。   颜路不待他整理好心情便接着说:“另外,荀师叔让我告诉你,下了课去见他。”   “哦……那我去了。”随后又是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颜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亭子里,音无早就一个人喝起茶来。见他进来,说:“我以前的老师,可同先生完全不一样。”   “哦?不知音无姑娘师从何人?”颜路坐下,拿起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茶水碧绿清透,饮一口,“嗯,好喝。”   “真的?太好了。”   “呵呵。”   六   “什么?黑龙卷宗被劫!”蒙恬拍案而起。   他面前跪着的小兵回答:“回将军,我们在去接应的时候在城外发现了护送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也找不到卷宗的影子。”   “知道是谁劫走的吗?”李斯沉声问。   “肯定又是那些潜藏在桑海的叛逆分子!”蒙恬咬牙切齿。   “嗯,看来这群人越发大胆了。”李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先同公子说,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好卷宗的锁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希望现在开始搜索还来得及。”蒙恬大步地迈出了将军府,会同李斯火速禀报了扶苏。   扶苏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始皇帝,他说:“必须尽快找到叛逆分子然后夺回卷宗,父皇用黑龙卷宗传递的消息必定非同一般!”   “臣明白。马上调集黄金火骑兵,搜索桑海城外方圆百里!一处也不能放过!”   “将军且慢。”   “国师?”   星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深蓝色的袍子反射着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向少有露面的湘夫人,身上环佩空灵,清脆悦耳。   “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先找到线索,然后再作打算,这样不必打草惊蛇,最后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情态紧迫,哪里有时间去追查线索?”蒙恬沉下脸,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情报工作很差劲么,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语气不善。   星魂一笑:“将军又怎么知道我手中没有线索呢?”   “难道国师已经?”   “我们已经找到了墨家叛逆分子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司命已经抓回了一个墨家弟子,将由我亲自审问。将军说,这不是线索吗?”   “太好了,便劳累星魂大人速速问出结果来。”扶苏道。   “哼,那是自然。”   名叫阿忠的墨家弟子被带到了地牢,重重防卫之下的漆黑地底,以星魂为首的一群人正不紧不慢地踏入。湘夫人跟在星魂身后,身上有轻轻的铃音。   “你不是不习惯戴首饰吗,怎么手上的手环从没有取下过?它是哪儿来的?”星魂轻松地问,丝毫没有把蒙恬看得极重的审问一事放在心上。   只听湘夫人回答:“这环是取不下的。”   “哼,取不下?我看你是不想取下来。”星魂语气里含着嘲讽,但是湘夫人后来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概是这样。”   星魂一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眉头渐渐皱起,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隐忍了一阵,只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最好别叫这恼人的声音扰了任务。一旦查出来,我们可是要立刻动身。”   “属下明白。”湘夫人恭敬地垂首。   这下子,星魂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狠戾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半晌,见后面的人没有跟来,又回过头:“是要我帮你跟上吗?”   随行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面对他的气愤,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开最后一道门,大司命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抬起唇角笑着,回过身向星魂行礼:“星魂大人。”   星魂邪气地挑着嘴角款步走近,注视着前方被锁住的人影:“就是他?”   “是。”大司命退到了星魂身边,这时湘夫人也走了进来,大司命看到她,愣了愣,随后低声笑:“你果真还是回来了。”湘夫人只是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此刻星魂已经开始施展他最得意的幻术。   湘夫人注视着星魂手中紫色的光,她知道面前那个墨家弟子将要经历怎样的恐惧,不过由于面纱的遮挡,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忽然,湘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一股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大司命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知道那是阴阳家的秘术,是湘君和湘夫人间互传信息的独特方式,便问:“怎么?”   “李斯向扶苏提议召罗网来桑海。”   “罗网?……哼,又是一群杂碎。”大司命不屑道。阴阳家的人大多都很骄傲,这既是他们的通病,也是他们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赋予他们的特权。但是湘夫人想说,罗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刺客团。墨家自机关城一战之后早已气势大衰,核心人物虽然保留,但是影响力大不如前,只要注意戒严,可以说已不足为患,但是为何李斯会提出召来罗网?明摆着是要将这股叛逆势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得这样绝?   “等会儿由你告诉星魂大人吧,我先出去。”   “星魂大人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这就要出去?!”大司命睨着眼睛看着她。   “大司命别忘记,我们在阴阳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没有权利盘问我。”湘夫人面纱下的眼神变得冷肃,可是大司命没看到。   只见她叉着腰笑道:“可是我没忘记,你还干过什么。”   湘夫人不为所动,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耳边只有大司命浅浅的一哼。她走出地牢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扶苏所在的寝殿。扶苏正在桌案前批阅公文,侍卫见湘夫人来了,行礼之后在她的示意下进去通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扶苏虽然一手仍握着书简,但是他的起身已经昭示了他的尊重。   湘夫人敛衽行礼,声音空灵而低回:“敢问公子,桑海异变究竟是为何?”   扶苏酷似始皇帝嬴政的眉毛动了动:“不知夫人这话是何意?”   “……罗网。”作为李斯心腹的刺客团,仅仅因为一群残余流寇千里迢迢从咸阳来桑海,怎么看都不寻常。他们,可是保护嬴政的存在,怎么会轻易出动?!   扶苏沉默,这不代表他不理解湘夫人话里的意思,而是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意李斯提议的人是他,但是……有很多时候,丞相的意思更能代表皇帝的意思,做决定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公子,而是总揽事务的丞相。既然李斯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那么,他的父皇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自己一向主张宽和仁政,无论是叛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大秦的子民,一旦他们意识到大秦的好,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的父皇不这么想,威胁帝国的一切,都必须要铲除!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而父皇这么做,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思考了很久,扶苏才说:“答案,在卷宗里。夫人请回吧。”   湘夫人再次行礼,转过身离去。   扶苏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融进微薄的夜色中。   当夜,星魂不用多时便问出了一切,蒙恬听后拍案而起:“那便请国师将地图交给末将,黄金火骑兵立刻出发去逮捕那群叛逆分子!”   面对火气甚重的蒙恬,星魂轻轻地笑,带点自信,又带点嘲讽:“将军莫急,地图并不准确,这桑海方圆百里山林众多,一张地图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能有人带路,那便不足为惧。”   “带路?”蒙恬微微一愣,“难不成国师还会让那个叛逆分子带路不成?”他才是最先去拷问的一拨人,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哼哼。”星魂笑。   “将军不要小看了阴阳家的幻术。”湘夫人说。   蒙恬抱拳:“那便太好了,劳烦国师!传我的命令,黄金火骑兵,立刻集结!”于是一群人冒着星火匆匆出发。   星魂同湘夫人坐在马车里,控制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忠,两匹黑马飞驰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而急促地前进。车子在颠簸着,湘夫人静静地坐在里面,没有说一句话。   阿忠的手指的便是前进的方向,队伍渐渐进入了山谷。星魂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而一旁的蒙恬则催马上前守护着马车。   谷中起雾了。   “这雾来得有些蹊跷。”湘夫人说。   “不错。先看看情况。”星魂收回了术,阿忠也被放倒在一边。   移动到马车门口,湘夫人费力地看过去,发觉浓雾对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然蒙恬也发现了,他示意队伍全部停下,静待对面的变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湘夫人的视野中一片浓浓的白色,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对面人沉沉的气息与强烈的气势。   是谁?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蒙恬挥挥手,冲身旁的近卫说:“去看看。”   只见一骑浑身武装的骑兵策马而出,没入浓雾之中。   “不对!”湘夫人急促地说了一句,星魂皱了皱眉,凝神看去,回来的那匹马上已经没有了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星魂突然笑起来,转过头问。那眼光似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个人……很强。”湘夫人没带任何情绪地说。   “哦?难不成还是天下第一剑客?”星魂似在开玩笑,又似已经看透了一切。   湘夫人认真地看着他:“这个也说不定。”   “呵呵,是吗。你倒是学会了月神的那身本事。”星魂转过头去看着因蒙恬一呼渐渐显现的人影……凌厉肃杀的骑士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收了回去,一柄剑被握在剑客的手中,剑尖指向地面。微风拂过头发,那眼神就迷离在灰色的头发之下,一波一波传来的压抑。“还真是盖聂!”星魂嘴角绽开了残忍的笑容。   “星魂大人……”湘夫人似乎有些担心。   “你在犹豫什么?遇到这么强大的对手……已经很少有了。”湘夫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星魂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色的背景中。   因为两人在说话,蒙恬又派了一队骑兵将马车保护起来,所以并未注意到前方局势的变化,几乎就是在瞬间,盖聂的剑已经架到了蒙恬的脖子上。   “这……”湘夫人皱起眉,她看看星魂,发现他还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蒙恬绝对不能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越过星魂下马车去。   “你站住。”星魂命令道。   “星魂大人!”   “呵,这件事,还是我来解决。”他潇洒地掀开袍子,来到湘夫人的身边,伸出的袖口有隐隐的紫光。   湘夫人一惊:“你……”   星魂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别以为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说罢便抬起步子往剑拔弩张的两人对峙处走去。   “小心。”星魂的聚气成刃不能使用过度,遇上盖聂,万一他控制不住,会很危险。湘夫人一清二楚。   “要是我有事,你难道就不会发挥你的作用救我吗?别忘了,你跟我到底什么关系。”   望着星魂的背影,湘夫人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星魂……自己是他的下属,可是,她……星魂上前去,已经同盖聂缠斗起来。湘夫人注意到盖聂手中的剑是一把木剑,居然敢用木剑去威胁武艺高强的蒙恬……不得不说,盖聂的胆子太大,剑法太好,无人可挡。   星魂手中的紫色气刃与木剑交接碰撞,竟有金石之声,不得不说,两人的实力都是深不可测,尤其是盖聂。因为浓雾和面纱的原因,湘夫人有些看不清,只能凭借颜色的变化和内力的流转判断战斗的情况,于是她忽略了背后的某些状况……   浓雾再起的时候,盖聂飞快地在星魂的一击之下后退,身形便逐渐隐没。湘夫人焦急地上前去查看星魂的情况,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蒙恬这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慢着,墨家弟子呢?”星魂瞪大了眼睛。马车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你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会?有谁可以这么无声无息地偷走一个人!   “原来……我们中计了,盖聂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故意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另有目的地救走了我们的人质!”蒙恬懊恼地分析,语气中却不少对盖聂的佩服。   湘夫人也听说过盖聂的残月谷之战,但是这毕竟不一样,他现在面对的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军队。他现在为了保护墨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孤身迎战。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没有了向导,回去吧。”星魂有些生气,语速也快了不少。   “也只能这么办了。”蒙恬有些颓丧。   马车上,星魂看着外面,说:“如果你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忽略了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我会原谅你一次。”但是湘夫人以沉默代替了话语,星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回去看看……”   “随你。”   虽然星魂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湘夫人跳下马车,使用阴阳术立刻返回了山谷,然后意外地发现了盖聂并未离去的身影。   “夫人,好久不见。”   “盖先生。先生知道我会来?”   “不知。”   “那先生为何在此?”   “只是碰碰运气,能否遇见故人。”   “先生遇见了吗?”   “遇见了。”   两人打哑谜一样说了这些话,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客气。”   “盖先生可知道《巫传》现在何处?”   盖聂眼神闪了闪:“夫人至今仍旧在寻找这个?”   “不错。我需要知道与《黄石天书》一起流传于世却一度消失于众人眼中的《巫传》在何处。”   “夫人何苦。”   “先生可曾遇见过此生都放不下的人?”   “夫人之心,盖某知晓;夫人所为,盖某也无法阻止。可是盖某要奉劝夫人一句,违逆天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湘夫人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没想到先生居然会相信命运。不过从先生叛逃并带走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违逆天意吗?”   盖聂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但是湘夫人只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害他。”   “我相信夫人不会。”   “……他是,丽姬的孩子?”   “是。”   “那、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   “他现在很好。那我希望先生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天下藏书,大半在咸阳宫。如果在宫中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地方,便是儒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不过藏书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已经让很多书毁于一旦,就算《巫传》曾在,也有可能早已化为灰烬。”   藏书阁大火……湘夫人微微俯身:“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就此拜别,他日若有难,音无定会相救。”面纱缓缓地掉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盖聂明白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七   颜路发现,音无连续很多天都泡在藏书阁中,几乎不免不休,而看她的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音无姑娘?”颜路柔柔的声音响起,却吓了她一大跳,音无猛地跃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怎么如此慌张?”   音无抚着胸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颜路先生……”   颜路走到桌案旁坐下,倒了两杯茶,袅袅的青烟浮上来,消失在空气中,他抬起眼招呼音无:“过来坐坐吧。小圣贤庄除了荀师叔,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藏书阁,音无姑娘若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问问我。”   音无坐下,笑:“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难道音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颜路打趣。   音无也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藏书阁基本上就是颜路的第二大本营,除了上课和就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收入眼底,只是现在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怎么好问呢?   “这件事,音无不想劳烦颜先生。”盯着杯子,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对面传来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颜路打开了一卷竹简:“看来音无依旧把我当做外人。”   “……先生说笑。”音无笑得越发勉强。   颜路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而温润地笑:“既然不想说便算了,不过我希望能够让我多帮帮你。”   “那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音无便不客气了。”眯起眼睛,音无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么苦痛。   ……找不到。难道盖聂骗了她?   “对了,最近子明的行为甚是反常。”颜路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让音无心里一跳的话。“他现在手里拿着一个方块,每天不停地转,连上课都不认真,平时最喜欢的烤鸡都放在了一边。上一回险些撞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音无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迷上了什么大概就舍不得放手吧。”   “你这些天不在,好多事都错过了,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状况。”颜路喝了口茶。   “诶?子羽又怎么了?”   “今天射术课上,他居然直直地顶撞大师兄,批驳儒家的科目毫无价值。”   音无皱眉:“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伏念先生八成又罚他站了吧?”   颜路见音无的注意力终于开始转移,放心下来,说道:“这是肯定的。子房回来后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散心,希望他们回来过后情绪会好点……音无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要不要同我一块儿下山?”   “啊?”音无一惊,微微瞪大了眼。   “因为有点事要下山去呢,一起去吧。”   看着颜路温和的笑容,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最后点点头:“好。”   如果,白凤也这样温柔,像从前一样温柔,该多好……   同颜路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同白凤完全不同。音无喜欢这样的气氛,就像很多年的朋友一样有默契,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知道什么意思。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上一次体会过了这种快乐,虽然音无现在因为书的事情有些烦躁,但是融入人群之后心情明显好很多。看看这个小摊,常常那边的小吃,随便捡捡首饰,凑到人群里看有趣的卖艺,音无明显乐在其中。   “先生你看,那边是子房先生。”音无握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对面的那个人。   颜路顺着看过去,点点头:“真是他们。我们过去吧。”   “嗯。”   张良和天明少羽走在对岸,音无和张良若是想过去便必须经过一座桥,但是桥两边的道路明显被阻碍了。音无踮着脚看过去,发现桥上站在两个人。一个人明显是市井匹夫的无赖模样,另一个人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明显穷困潦倒,但是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凡。因为站得远,虽然那个无赖声音很大,但音无不用阴阳术便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然而颜路在身边,她也不好使出,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虽一身落魄,但气势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找茬的地痞无赖,对方虽然恶语相向,可是他沉住气隐忍着。音无的眼光往旁边一扫,竟看见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那是……楚南公!阴阳家第一智者,号称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南公行踪诡秘,即使是阴阳家的众人也无法寻找到他,音无上一次见他是在那次李斯来小圣贤庄“拜访”,而再上一次已经是她叛逃出阴阳家之前了。   “南公请留步!”音无飞快地用了一个阴阳术步法追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楚南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半转过身,眼睛都淹没在了粗粗的长眉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了才用有些抖的音调说:“哦、原来是音无小不点儿啊。好久不见了呵。”   音无规矩地行了礼:“南公安好,音无若没记错,上一次见面可是在不久之前。”   “哦呵呵,人老了嘛,哪里比得上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楚南公想起了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星魂,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胡须。“小不点儿们都长大了哦。”   “南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音无笑了笑。   “哦,吉言,吉言。”楚南公打量了音无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言下之意就是没事我就走了。   但是他当然知道音无有事,毕竟,就算在以前,音无也很少找他。   音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南公英明,音无却有一事相求,望南公可以为音无解答。”   “哦,有问题要问,那也得看老头子知不知道了。”   “南公一定知道的……《巫传》现在何处?”   楚南公的胡子抖了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上面可没有阴阳术。”   “我知道。”音无点头,就是因为阴阳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才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巫术。   “让我猜猜……你是要找什么禁术?”   “是,音无想要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术。”   “老头子我可没有听说什么《巫传》,倒是知道有本书叫做《坐忘》,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头子我可不能确定呢。”楚南公捋捋胡子,语气依旧颤颤巍巍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没等音无有反应便转身走了。   ……坐忘,《坐忘心法》……儒家,颜路……呵呵,居然……儒家收藏了上古之书将其改名,所以《黄石天书》流传于世,而它却彻底消失。原来…原来……音无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耍弄了一番,她要的东西居然就在身边!她好想笑,非常想……   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嘴角的笑牵起了整个身体的颤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哭。她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就近在咫尺。颜路说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他说他曾救了她,可是她不知道,而现在,是不是又是颜路将她拯救一次?   ……颜路,颜子路。   为什么还是他……   “……音无!音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担忧。然后肩膀被扶住,身体被缓缓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死我了。怎么在哭?哭什么?”   她觉得内心好像有一股暖暖的热流经过,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只有韩非带给过她的感觉,她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了。这么多年,她遇到了这么多人,白凤、卫庄、嬴政……可是谁也没有带给她这种温暖。被人真正的关心和惦记。可是她需要从他手中夺取他重要的东西,他的《坐忘心法》,她寻找已久的《巫传》。音无觉得脸上有液体流过,然后蔓延了满脸。   “二师公,女孩子哭的时候是应该把她抱在怀里的。”少羽戏谑的声音响起,音无听得有些模糊。   “郦先生?二师公你做了什么?!”天明惊讶地指着两个人。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颜路做了什么事让音无伤心,他看得果然没错,二师公和郦先生之间果然有什么!   “音无?”张良走上前去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颜路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随后大家都看到了张良脸上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音无捂着眼睛痛哭淋漓。   颜路或许是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别哭啊,有什么说出来会好受的。”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音无说着,自然更加让颜路摸不着头脑。   “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伸出了手揽住音无的肩膀,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因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音无伏在颜路怀里大哭,张良不禁想,要是被伏念知道了可就惨了……   八   音无不知道卫庄失踪的事情,直到赤炼传来消息要音无也帮忙找找卫庄,而且从赤炼的话来看,卫庄已经失踪很久了,白凤带回的消息让她确信卫庄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赤炼的心很乱,也很累。   烧掉了手中的竹片,音无看着窗外,她为了卫庄执着了那么久,而她也为了白凤也执着了那么久。其实,她们是一类人吧?只是,赤炼手中握着的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她手中的,却是弥补不了的隔阂。无论是谁,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呢?   ——所以,有些事,赤炼从来不会给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事情,音无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因为她们是同类。   闭上眼睛,音无自己也觉得无比疲惫,为了解开那个结,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个结已经被系成了死结。   不过还差最后一点,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术……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还不能放弃。长吁一口气,音无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颜路,但是半路却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个方向,是伏念长期驻守的正殿?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正想上前去,张良的声音却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子房先生?”音无转过身去看他,意外发现他脸上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音无皱皱眉:“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管怎么说,音无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这些事……”   “我明白,不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就尽管吩咐我。”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整个儒家的事情了,音无心底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张良安慰似的一笑:“我们毕竟是儒家的掌门,大师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放心好了,颜路师兄和我都会平安的。”说罢眨眨眼。   音无心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见时间紧迫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随后张良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无突然觉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楼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声音响起,音无看过去,发现他和天明换了便装打算出门的模样。   “你们现在才下山吗?”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点回来,桑海城里的宵禁可别忘了,入夜之后很危险。”音无善意地叮嘱。   “嗯!”天明大声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无冲他们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伏念暴怒的声音:“……有什么理由你倒是说啊!”   张良的声音响起:“师兄……”   “我没有问你!还轮不到你说话!”伏念真的是气过了头,音无从来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师兄,这都是我的决定。你要责怪的话,就罚我吧。”颜路的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强硬之意。   “你的决定?将小圣贤庄山下的安危置于炉火之上,将整个儒家与秦国的叛逆混为一谈!这就是你的决定?!”   秦国叛逆?音无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颜路甘愿承受儒家家法。”   “置圣贤先祖遗训不顾,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   “不!”张良惊呼。   可是伏念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恼羞成怒地冲着颜路:“你修炼坐忘心法,居然修炼得数典忘祖!”   “圣贤师祖说,当仁不让,见义勇为。这样做,是数典忘祖么?”   “子房,不必多言。”颜路出言劝阻。   “协助帝国叛逆,。扰乱天下,当什么仁,又见什么义!”伏念大怒。   音无听了伏念的话,心中一紧,看伏念的态度,如果两人说服不了他,那么不管是天明和少羽还是颜路和张良,他们都不会好过,而她承诺过,要保护天明,他们要是出什么事,绝对不行。而现在如果说还有人可以镇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门,只有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没有继续听下面的话,音她飞快地转身往半竹园飞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无,非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们那边出事了!”   “嗯?”荀子抬起眉头表示不解。   “荀卿,您听了我的话,前往别动怒。”   “今天是怎么了?”荀子觉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盘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无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张良的指点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盘。   “子明跟子羽……他们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墨家不该背叛帝国,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啊!”音无咬咬牙,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仁者爱人,义者利他,先生他们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才这么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民心未稳,六国遗民都还怀着愤怒与怀念,而实行这些严刑峻法来巩固帝国的根基,本身没有错,但是这些政策实在是有点斩尽杀绝的意味。儒家虽然要求忠君,讲求忠孝,可是我们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况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会太平,百姓也不一定会安居乐业。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国手中,他们、他们肯定会、肯定会像公子一般的下场!”   荀卿严肃地看着她:“别说了,这些老夫都知道。”见音无惊讶的表情,荀子闭上了眼睛:“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时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学问,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体会。韩非的死,对你们的影响都实在太大……现在还是去看看那个不肖的弟子吧。”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音无,以后你便离开小圣贤庄吧。帝国的矛头已经对准了儒家,我们不能连累你。”   “荀卿……”   “老夫没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尽力保护他的孩子。音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下,还是会有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无发现荀子挺拔的背影显得苍老了起来,身旁萦绕着悲伤。虽然门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却衬得周围的景色苍白,感觉寒冷。她明白,帝国确实已经开始针对儒家了,想要除掉继墨家之后最大的学派,也是现今最具有影响力、根基最稳的学派。李斯的行动已经明显昭示了这一点。可是,她能够躲到阴阳家袖手旁观吗?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做不到。颜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她不敢忘记,他手里也有她最想要的东西;张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韩非的朋友,是卫庄的朋友,他拥有改变天下的智慧和谋略;荀子,如同长辈一样尽力地把对韩非的愧疚与怜惜转化为对她的关心,把濒死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儒家对她可以说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帝国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里有咸阳,有这个帝国的主人。   额上的咒印开始反复地疼痛,音无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个印伽,一道光腾地没入了晚霞中,随后便迈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圣贤庄巍峨的门敞开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再见了。”轻轻吐出这个词,山风掀起了音无的裙摆,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从此再不相见。      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要记住,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白凤吻住她时,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唇边狠狠的撕咬还是不断下沉的心。嘴里一片腥咸,所接触的全是冰冷,音无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反手想将他推开,奈何白凤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脚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里是悬崖,几颗石子滚落,音无脚一滑,整个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凤依旧没有放开她。清晨的风很凉,音无觉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闭上眼睛,坠落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她很难受。几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时音无觉得后背好像被放在开水里面滚了滚,好疼。冰冷的水没过了耳朵,后背,随后是脸颊,脖颈,最后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战。音无只感觉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片蓝色,身旁还有软软亮亮的东西漂过。越过白凤的头发可以看到泛着美丽的光的海面,这种感觉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无和白凤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实这种感觉和飞行很像。漂浮和飞行,实际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透过海水看着音无,白凤发觉她的面貌愈发模糊了,因为光,显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所以白凤一直没有发现,音无她真的变了很多……   随着渐渐下沉,音无本就呼吸不畅,这么一来,视野慢慢变得狭窄,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缝。她感到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白凤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后有气渡了过来,音无这才开始回复意识。   白凤的唇瓣离开了音无血淋淋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呛了不少水,音无一到岸上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脸都发青。白凤坐在一旁微微喘气,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让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经意地往音无的方向望去,白凤发现了音无身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东西,金黄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虽然淡,可是很显眼。白凤奇怪地爬过去将它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样式,没有一点修饰……音无没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给她这个。赤练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从来都是用细细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给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这个,总是与其他男人有关系的!白凤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火气在往上冲,脸色不自觉地就暗下来。   音无仍旧在一旁咳嗽,白凤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无没有看到那根温润的簪子就这样在白凤手中化作了齑粉,飘散在桑海的晨风中。   一阵烈风,等音无回过神,白凤已经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飞起。   “凤儿……”音无伏在地上叹气。白凤离她,越来越远了。翻过身仰躺在沙滩上,因为阳光的关系,周身其实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可是音无却由衷地觉得冷。海水一涨一落地浸没音无的脚,又退去,又淹没,周而复始。音无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白白的光影。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在周围,鬓发贴在脸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无伸出手慢慢地拂过自己的唇瓣,抬手再看,有血。“呼……”闭上眼睛,音无觉得还有些晕,估摸着应该没有人来,便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慰,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声的宁静的梦。梦里是一座庭院,里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边就是高高的墙,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条,依旧是水红色的花瓣,它们在微冷的风中飞舞着。音无觉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后花瓣竟然像雪一样化开……不过最后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摊红色的液体。音无突然觉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结果红色的东西真的就不见了。音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听到不远处一丝轻轻的笑,她扭过头看,看到一袭白色的袍子,那人的头发像墨玉一样泛着光,音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脸上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缓缓抬起手,冲她招招。那人其实没有开口,可音无就听到有人在唤她:音无,过来。   “呃……”音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个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此时已经是晚上,纯净的蓝色变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么久。音无觉得头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觉得有些乏。扶着额头,音无理了理涣散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沙滩的边缘靠着石壁蜷成一团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干了,可是整个人依旧水淋淋。   音无不想动,只是看着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额头的咒印一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音无喃喃,然后疲惫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绪。”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进屋,里面跪坐着月神,云中君,以及高月——不过现在应该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礼向月神报告。   月神正给千泷蒙上面纱,并叮嘱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点头之后才看向两人。面纱之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她随后只是缓缓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云中君看月神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脸看着月神的侧脸,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泷,你可看见了这星河?”月神没有理会云中君和大司命,却低下头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点点头。   月神嘴角动了动,随后冲大司命道:“你们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   “云中君,启明初现,可矣。”   云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导之下坐上了软轿,长长的衣摆像莲花瓣一样四散铺开,千泷端坐在轿子的右前方一点,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后一点的地方。此时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却可以看到颜色在渐渐变浅,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千泷看着天,眼光产生了微微的波动。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是云中君的轿子,透过两重纱,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统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宫灯的童男童女,还有的举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声幽幽的更鼓之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整个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不知是因为海雾还是因为纱,千泷看不怎么清楚外面,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有种诡秘的幽静。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千泷知道长街的尽头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铃微微响着,千泷想起了总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铃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居然真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依旧是白底蓝花的长裙,浅蓝色透明的环,上面缀着比那天更长的流苏,臂间的飘带微微地浮动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街的尽头,而是独自立在那里,目光望着东方那片乳白。   千泷遥遥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千泷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垂下视线与她对望。千泷莫名地觉得有一阵寒冷,似乎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她觉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觉得湘夫人似乎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个秀丽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像一阵雾,吹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登上蜃楼,太阳都已当空。千泷拜见了公子扶苏之后被月神带回了房间,不过她并没有坐在桌前练习阴阳术或者使用幻音宝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该向何人倾诉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这个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为什么。湘夫人自从那日她拜见东皇太一后就没有再出现,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她怕遇到星魂。那个少年让她畏惧。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看到那抹蓝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地行过来。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发出了最简单的阴阳术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轻轻地冲她点点头,千泷提起裙摆从阁楼里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像棉花,但是一点都不软弱,那是冷静平和又透着果敢的声音。她弯下身子行了裣衽礼,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纱,流苏也轻微地摆动,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兰花。“您不必亲自来见属下,只要召唤,属下必然会立刻来到您的身边。”   千泷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觉得疑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开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缩了缩,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摆在了谦卑的位置,千泷觉得微微有些别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晓了她的心思一般,说:“殿下是不开心?”   千泷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歪歪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属下虽然没有资格,可是也许可以帮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觉得……心里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话她一般,“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千泷自从来到阴阳家,几乎就没有开过口,现在这么说,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对面的人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千泷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湘夫人轻轻地说:“殿下一定可以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要怎么找?”   “如果忘记了,就重新再来。”   千泷咬咬唇,迟疑地问:“那么……你丢失的,也一样吗?”   湘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殿下,属下,没有什么丢失的。”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向千泷行礼,随后便告退。可是千泷却觉得她身上有化不开的悲哀,一种透到心底的绝望,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很无助。   三   音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觉得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拖着沉重的脚步,音无觉得身体越来差,真不是个办法。   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和马蹄声:“让开!”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么事,打马横街而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音无正走在街当中,脑海里想着马来了,要赶紧走开才是,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控制脚步,这么一来她几乎就立在道路中间,微微侧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样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声。   音无命令自己挪动脚步,她的记忆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与大司命在密林中对战的一日,不过区别似乎是……白凤会救自己和不会救自己,毕竟这样的巧合是凤毛麟角。   错落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音无眼看着一匹疾驰的马直直的冲向自己,却没有力气动作。也许这么撞过来,自己会没命,不过,这样是不是就解脱了?……音无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被拉到了一边,整个人不稳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转。而为首的那匹马被它的骑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跃起的地方正好是音无所站的位置。   那马嘶鸣几声,蹄子在地上胡乱踏了几下,终于停下。这似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是在疾驰,但因为为首的马停下来,后面的也全部停住,这才没有造成事故。   “这位姑娘,你……”浑厚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怒气,不过却带着疑惑与惊讶戛然而止。   音无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有些热,迷蒙中听到那个声音,觉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骑着全身包裹着铁甲的马……黄金火骑兵,音无不可能不认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无,你怎么在发烧?”是张良。   “你是……”那将军下得马来,惊讶地走上前去,蹲在音无身边。   音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将军,这是在下的师妹。”张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无抱起。   蒙恬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立刻恢复平静:“令师妹她没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还是很礼貌的。   “劳将军费心,师妹她在发烧,我要离开带她回小圣贤庄。”张良温和一笑,但不难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点头:“在下也不耽误先生了。走!”前半句是冲张良说,后半句是对他的随从说。跨上马对着张良点点头,蒙恬便带着大部队继续疾驰。   张良狐狸似的眸子注视了蒙恬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往小圣贤庄而去。   看到张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来,门口的几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师公?”   “去叫二师公来,就说郦先生病了。”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归兮的方向赶。   几名弟子正纠结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听张良这么一说,晓得事情严重,立刻也奔去了颜路现在所在的藏书阁。   “你们说三师公把郦先生抱回来,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颜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几遍的《易》,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没错,三师公已经往郦先生居住的归兮去了,他让我们来通知二师公您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颜路罕见地皱皱眉,心里奇怪怎么两人出去一趟音无就病了,觉得该好好教训教训张良,他知道音无身体不好怎么都不好好照顾着。一路去归兮,颜路都保持了一脸严肃,当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师兄。”张良看到颜路到来,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颜路来到音无的床前,看到她额头上搭着湿布,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巴微张开喘气。   “发烧了。”张良言简意赅,顺便给颜路拿了条软垫。   颜路取出音无的手,掀开袖子,修长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张良注视着颜路的表情,又看看音无,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见颜路收回手,张良赶紧问道:“如何?”   颜路抬起眼看他,问:“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良一愣:“怎么了?”   “受了风寒。她的体内本就有寒气,前些日子虽然治得差不多,可是毕竟是个病根,现在再来场风寒,你知道这不好办。音无的身体不好,你怎么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么病的?”   颜路这一问到把张良问住了,他这几天又没有跟音无一起,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觉不对,音无明明这几日没有和他一起,而颜路的语气又明明显示音无不在小圣贤庄,这不就是个天大的圈子么?众人以为是他和音无一起出去,而他却以为音无去了山下应该回去了,所以没有人寻她。那么这么几天,她到哪里去了?张良的眼神有些飘忽,颜路见他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况告诉他,本来微微带笑的面容竟变得严肃起来。音无到底去了哪里?“二师兄。”张良抬起眼眸看着颜路,“这几日,音无并未同我在一处。”   “什么?!”颜路也明显一惊,“我们都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张良摇摇头:“我确实找过她一起下山,不过那日音无疲惫,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与丁掌柜有约,我便嘱咐石兰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这么一来……”颜路记得他询问过几名弟子,他们都说了郦先生和三师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无这么些天没有回来,他不可能不去找。难道还让整个庄子的人都撒谎不成?   “这样的障眼法……真是不简单。”张良下了结论,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定。   颜路看不透自己的师弟在想些什么,还是说:“无论如何,先把音无治好。”然后便去取药。张良第一次开始思索音无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早上同卫庄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几句音无,可以肯定音无肯定没有在卫庄处……卫庄没有告诉张良音无的来历,只是告诉他,音无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不过以为她大概是卫庄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出音无和阴阳家有什么纠葛,否则堂堂国师也不必理会这么个杀手。张良现在也想不透音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无,张良不明所以地翘了翘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无的额头。   那是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光。音无站在虚空,就仿佛静止在空中的羽毛。   没有任何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然后白色的细线将这虚空的世界分成两半,原本感觉不到的温度出现,音无觉得开始热起来。淡淡的白雾在混沌的背景里开始明晰,夹杂着紫色的光点飘飘荡荡,弥漫在她的周围。   瑰丽的云海开始翻腾,极目之处出现了耀眼的线状白光。   一只不知什么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动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线,然后在越过的刹那,一下子消弭于无形,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像雪一样。   音无觉得自己开始缓缓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样,被一股力量拉动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经开始沸腾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点越来越多,直到把音无周围都裹成了白色。   音无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梦到这片白色,依旧是水红色的棠棣花瓣随风飞舞着,斑驳着出现古朴又华丽的红漆木阁楼。她不知道这里究竟于她有什么意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意识的深处。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头上,肩上,臂间缠绕的飘带上……然后有一双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她转过身,是白袍人,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觉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温柔的。他总是站在不远处抬手唤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有靠近他,但是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凉的温度,音无以为是他的体温很低,却没有发现其实是她的体温太高。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无像受到惊吓一般抬头望着他,似乎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脱离了他,急急地下坠。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却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烧她一般,好难受。音无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闭上眼。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她开始恍惚起来。身体猛然撕裂一样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状的东西从嘴巴里伸入,插到喉咙,然后……像岩浆般滚烫的液体滚到她的嘴里。她痛苦得想要喊出声,可是却像是被禁声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份痛苦。   音无似乎又听到某个声音在叫她:音无,过来。   水红色的花瓣带着香气烙印在远处,白色的影子就在那里,渐渐地隐去。   四   高烧不退。颜路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音无心里焦急得像沸腾的开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以外也毫无办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开始的相遇,倒在路边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发烧,伤口发炎,体力透支,他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像她这样病重的人撑到那时。他怀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一个老妇人,帮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药。他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他在山中寻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妇人的房子时,却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双手也是红色的,让他一惊,另外,他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那名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看向韩国的方向,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回身没入林中。他这才从树林中出来,赶紧跑到屋里,发觉老妇人已经断气多时,而音无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情形同那日极其相似,只是音无没有了足以致命的伤。颜路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边,他刚刚用竹管喂了音无喝药,黑漆漆的药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师兄?”张良走进来,看到颜路快睡着的模样,便提醒他。   “子房。”颜路摇摇头清醒过来,想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   张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无醒过来你自己却病了,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师兄。”   颜路愣愣,突然叹口气:“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劳烦了师叔,现在音无是万万不敢再劳师叔。”如果被他知道音无病成这个样子,他和张良估计会被扒皮……荀子的护短可是让人发指。   “说的也是,这几天好些了吗?”   颜路摇摇头:“反反复复。”   “有其他法子么?”张良皱皱眉。   颜路再摇头:“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张良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紧啊。”   颜路略显疲惫地踱至窗边:“这个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我前些日子在藏书阁发现的一本上古医书倒是说过一种走投无路时用的法子,可是,的确不大好用。”   “极其凶险?”   “放血。”张良听了瞳孔一缩,颜路看看他,接着说,“然后把衣服脱光,在密闭的房间用恒温的炉子发出汗。是个险招。而且就算是要用,也没有人可以用来帮忙……小圣贤庄上下都是男子。”   张良觉得颜路这个顾虑倒是很正常,毕竟音无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等相当于毁清誉的事情传出去,不说会影响音无今后,这等事还关系到儒家的声誉,如果伏念和荀子知道了,他们俩估计真的就会被直接逐出师门也说不定。这么想来真是没有办法了,张良不由得陷入沉思,要不……他想起了红莲公主,也就是赤练,或许可以让流沙来办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音无,还是属于流沙吧?   不得不说张良是个行动派,所以第二天音无就和他一起消失了,颜路看着空荡荡的只余药味的屋子,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苦笑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便关了门,回到了藏书阁。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茫茫大海,蜃楼停在那里,背后是初生的日光。   赤练是第二次帮音无疗伤了,张良知会了卫庄让他帮忙救音无,他们现在不可能不管她,就看她在逝去哥哥的面子上也会尽力救她。赤练找了一处密室,依张良之言燃起了火,保持了温度,把音无扒光了放在竹架子上,她唤来一条无毒的小蛇,在音无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血液便汩汩地往外流。室内的温度让赤练浑身都是汗水,不过她不能离开,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观察着音无的情况。张良说,不要放太多的血,总不能让音无流血而死,赤练就觉得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要让音无流汗,但不能让她脱水。赤练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要这么冒险地弄,不能把人弄死。赤练看着音无面无人色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被用来当了试验品。   在密室里“蒸”了三天,放了一盆子血,赤练发觉音无的状况竟真的有好转,但心底还是以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帮音无把衣服穿上,她身上的伤口让她再一次心底泛酸……不过身体上的伤就算除去了,心里的呢?她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但是却无能为力。音无有点死心眼,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她要救黑羽,所以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面对白凤的怀疑也是一样。   将音无从密室里搬出来,打开门就看到白凤臭到无与伦比的脸。   “你……”   赤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凤就将她手中的音无一把夺过。   “喂……”   赤练看着白凤一下子不见的身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个家伙,太让人讨厌了!   白凤开始后悔了。看到音无不省人事的样子他心里翻滚得厉害,因为一时的气愤,又让她深陷险境……   “你醒过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白凤轻轻抱住音无在她耳边说道。   音无睫毛颤了颤,依旧昏睡。   五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颜路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立着的音无。前些天她被白凤秘密送回,是张良先得到消息再通知了颜路,颜路诊断后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好了。   “颜路先生,音无几时这么娇弱了?”音无笑着给颜路的杯子满上新泡的茶。   颜路看着杯子碧色的茶水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手抚上瓷杯,鬓发微微地拂过脸颊:“倒是我多虑了。”   “音无这要多谢先生关心才是。”音无抱着手中的托盘,干脆就顺了颜路的意,在他身侧坐下来,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呵呵。”   “他们跑了有多久了?”这是在马术课上,颜路的座位设在驰道边的亭子里。桌上堆了一堆竹简,音无没兴趣去看,倒是拨了拨香炉。围栏旁有几名弟子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炉。   颜路抬起头看了看:“有一阵了,快的话应该要到了。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先?”   音无转过脸对着颜路,理所当然地说:“定然是子羽。”   “哦?”颜路笑,“这么肯定?”   音无没有继续作答,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啊,来了。”   围栏外的弟子们已经大呼起来:“来了!已经来了!”   少羽骑在马上显得意气风发,马鞭一扬,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提起,后腿一蹬,一个跳跃。少羽稳稳坐在上面,镇定自若。   “好帅呀!”   “果然是子羽跑第一。”   少羽不知有没有听见,一个漂亮的空翻下了马,单膝跪地,然后自然地起身拍拍灰尘,神态自若又带点骄傲地走到了颜路面前施礼:“二师公、郦先生。”   颜路抬起眼点点头:“嗯。”   “不错。”音无夸了他一句。她看得出少羽并非一般的落魄贵族子弟——在咸阳宫中几年,音无见到的贵族也不少,对于贵族们的行事多少都了解。少羽举手投足间皆显示了他所受的良好教育。知晓经典,能文能武,而且他的武技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习得,那些都是在真刀真枪中历练出来的真本事!音无绝不会看错。   少羽道:“多谢郦先生。”   随后一阵马蹄声不绝于耳,是少羽之后的第二阵营。子慕、子聪等人正在奋力争夺第二的位置,少羽双臂环抱地站在围栏之内看着后来几人。   “你一直都对子羽另眼相看。”颜路突然说,平和的声音就像这炉子里的香袅袅入耳,音无听着他的嗓音觉得很舒服。   “嗯,爱才之心。”音无抱着盘子,眯着眼睛说。   “哦?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   “以前得多久以前?我可是在子羽他们来之前不久来的。”音无抓住了空子就不放。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   这么小小地打趣,子慕他们也已经行至跟前,音无赶紧坐正。   “二师公,学生完成了。”   这一次颜路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但是只点头,连“嗯”都免了。音无打量着眼前的几位学生,眼光闪了闪。   颜路倒是没有注意音无的变化,只换了一卷书简,继续看起来。音无看过去,居然是《诗》。她有些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还在看这个?”按常理来说,儒家弟子是必须背下来的,音无不能理解,为什么熟知的东西还要反复地看,她就从来不会再看剑谱和阴阳术密卷。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颜路笑着解释,“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   音无有些茫然:“我再怎么看《九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屈子所作的《九歌》?看不出音无竟喜欢这个。”颜路一脸“从没看出来”的表情。   音无摇头:“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自己就会了。”《九歌》是阴阳家人的必读书目,星魂现在都还会把这个拿出来看。《九歌》,音无最熟悉的是《山鬼》,每次读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都会没来由地心酸。韩非说,世上除了《九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然后他就念了一首《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在水一方,她同众人隔的可不是一条水的距离。跨过一条水,需要的只是船,跨过心上的河,又有什么可以帮忙?   不愿再说下去,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好受,这便转移了话题:“子明还没有到?”   颜路抬头看看天:“大概也快了。”他也看出音无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差,索性便顺着话说下去。“毕竟是第一次骑马。”   音无惊讶:“他跟子羽是兄弟,为何连马都没有骑过?”   “龙生九子啊。”颜路弯着眼睛说,“况且凡事总有第一次,子明这个第一次只是来的有些晚。”   “也是。”   不仅仅是音无有些奇怪,外面等的学生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议论起来。少羽说了两句,大家才消停下来。听到那些人的话,音无皱了皱眉,怎么可以这样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呢?   “啊,来了!是子明!”   音无和颜路看过去,一匹马悠然地沿着赛道走来,却不见上面的人。   “咦?子明人呢?”   等马儿走过来了,大家才注意到天明竟倒趴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尾,一脸要虚脱的模样,看到他的狼狈,所有人都笑起来,有嘲笑,有无奈,连颜路也在笑。音无起身出了亭子。   天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颜路笑道:“快下马吧。”   音无上前去:“怎么搞得这么久,不会骑马就先学学,怎么这么鲁莽。”   天明摸着脑袋:“已经到啦?”有点不好意思。说着脚踏出马蹬,音无上前去把马扶住,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郦先生……”   音无正要开口,却听到了破空之声,一惊,立刻转头看去,一粒石子飞快地打向马屁股。天明也看到了,忍不住大叫起来。音无正要挥袖打开石子,从旁边又飞来了另外一颗,在空中与它相撞,摔了个粉碎。   弟子们忍不住出口:“诶?怎么回事。”   音无看向子慕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不知他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有心将天明如何。这马受惊飞奔对于还是新手的天明可是很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明松了口气,结果“哇”一下头朝下跌下马来,引得众人大笑。音无无奈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说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哈、哈哈……”天明揉着屁股,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站起来,朝颜路行礼:“二师公,弟子完成了。”   颜路笑笑,起身来,示意他们集合,音无摸摸天明的脑袋,也走回亭子里去。   “骑术是我们儒家礼、乐、御、射、书、数中的御,正传六艺,彰显天地,师法自然,是每个儒家弟子都必须掌握的本领。”颜路顿了顿,看看仍旧一脸痛苦地天明,随后接着说,“本次练习,子羽第一,子聪第二,子慕第三,表现出色。未入前三甲的弟子也不必气馁,可向他们三人多多请教。”   “是。”   “下课。”敲响了鼎钟,大家都纷纷散开,只有天明因为屁股太痛,走得一瘸一拐,落了后。“子明。”颜路把他叫住。   天明歪歪扭扭地转过身,行礼:“二师公。”   “感受如何?”   天明仍旧是非常痛苦,摸着屁股说:“屁股好痛。”   颜路呵呵地笑出声。少羽从一旁走过来:“你是脑袋着地,怎么屁股痛了?”   天明开始控诉:“还不是让那匹马给颠的!”   “子明第一次骑马,虽然速度较慢,但是也能坚持跑完全程,精神可嘉。”颜路安慰似的说。   子明一听,摸着脑袋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是嘛。”   “下次要继续加油。”   “啊?!还有下次啊!”天明大惊。   颜路不待他整理好心情便接着说:“另外,荀师叔让我告诉你,下了课去见他。”   “哦……那我去了。”随后又是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颜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亭子里,音无早就一个人喝起茶来。见他进来,说:“我以前的老师,可同先生完全不一样。”   “哦?不知音无姑娘师从何人?”颜路坐下,拿起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茶水碧绿清透,饮一口,“嗯,好喝。”   “真的?太好了。”   “呵呵。”   六   “什么?黑龙卷宗被劫!”蒙恬拍案而起。   他面前跪着的小兵回答:“回将军,我们在去接应的时候在城外发现了护送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也找不到卷宗的影子。”   “知道是谁劫走的吗?”李斯沉声问。   “肯定又是那些潜藏在桑海的叛逆分子!”蒙恬咬牙切齿。   “嗯,看来这群人越发大胆了。”李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先同公子说,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好卷宗的锁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希望现在开始搜索还来得及。”蒙恬大步地迈出了将军府,会同李斯火速禀报了扶苏。   扶苏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始皇帝,他说:“必须尽快找到叛逆分子然后夺回卷宗,父皇用黑龙卷宗传递的消息必定非同一般!”   “臣明白。马上调集黄金火骑兵,搜索桑海城外方圆百里!一处也不能放过!”   “将军且慢。”   “国师?”   星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深蓝色的袍子反射着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向少有露面的湘夫人,身上环佩空灵,清脆悦耳。   “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先找到线索,然后再作打算,这样不必打草惊蛇,最后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情态紧迫,哪里有时间去追查线索?”蒙恬沉下脸,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情报工作很差劲么,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语气不善。   星魂一笑:“将军又怎么知道我手中没有线索呢?”   “难道国师已经?”   “我们已经找到了墨家叛逆分子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司命已经抓回了一个墨家弟子,将由我亲自审问。将军说,这不是线索吗?”   “太好了,便劳累星魂大人速速问出结果来。”扶苏道。   “哼,那是自然。”   名叫阿忠的墨家弟子被带到了地牢,重重防卫之下的漆黑地底,以星魂为首的一群人正不紧不慢地踏入。湘夫人跟在星魂身后,身上有轻轻的铃音。   “你不是不习惯戴首饰吗,怎么手上的手环从没有取下过?它是哪儿来的?”星魂轻松地问,丝毫没有把蒙恬看得极重的审问一事放在心上。   只听湘夫人回答:“这环是取不下的。”   “哼,取不下?我看你是不想取下来。”星魂语气里含着嘲讽,但是湘夫人后来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概是这样。”   星魂一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眉头渐渐皱起,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隐忍了一阵,只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最好别叫这恼人的声音扰了任务。一旦查出来,我们可是要立刻动身。”   “属下明白。”湘夫人恭敬地垂首。   这下子,星魂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狠戾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半晌,见后面的人没有跟来,又回过头:“是要我帮你跟上吗?”   随行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面对他的气愤,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开最后一道门,大司命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抬起唇角笑着,回过身向星魂行礼:“星魂大人。”   星魂邪气地挑着嘴角款步走近,注视着前方被锁住的人影:“就是他?”   “是。”大司命退到了星魂身边,这时湘夫人也走了进来,大司命看到她,愣了愣,随后低声笑:“你果真还是回来了。”湘夫人只是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此刻星魂已经开始施展他最得意的幻术。   湘夫人注视着星魂手中紫色的光,她知道面前那个墨家弟子将要经历怎样的恐惧,不过由于面纱的遮挡,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忽然,湘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一股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大司命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知道那是阴阳家的秘术,是湘君和湘夫人间互传信息的独特方式,便问:“怎么?”   “李斯向扶苏提议召罗网来桑海。”   “罗网?……哼,又是一群杂碎。”大司命不屑道。阴阳家的人大多都很骄傲,这既是他们的通病,也是他们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赋予他们的特权。但是湘夫人想说,罗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刺客团。墨家自机关城一战之后早已气势大衰,核心人物虽然保留,但是影响力大不如前,只要注意戒严,可以说已不足为患,但是为何李斯会提出召来罗网?明摆着是要将这股叛逆势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得这样绝?   “等会儿由你告诉星魂大人吧,我先出去。”   “星魂大人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这就要出去?!”大司命睨着眼睛看着她。   “大司命别忘记,我们在阴阳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没有权利盘问我。”湘夫人面纱下的眼神变得冷肃,可是大司命没看到。   只见她叉着腰笑道:“可是我没忘记,你还干过什么。”   湘夫人不为所动,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耳边只有大司命浅浅的一哼。她走出地牢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扶苏所在的寝殿。扶苏正在桌案前批阅公文,侍卫见湘夫人来了,行礼之后在她的示意下进去通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扶苏虽然一手仍握着书简,但是他的起身已经昭示了他的尊重。   湘夫人敛衽行礼,声音空灵而低回:“敢问公子,桑海异变究竟是为何?”   扶苏酷似始皇帝嬴政的眉毛动了动:“不知夫人这话是何意?”   “……罗网。”作为李斯心腹的刺客团,仅仅因为一群残余流寇千里迢迢从咸阳来桑海,怎么看都不寻常。他们,可是保护嬴政的存在,怎么会轻易出动?!   扶苏沉默,这不代表他不理解湘夫人话里的意思,而是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意李斯提议的人是他,但是……有很多时候,丞相的意思更能代表皇帝的意思,做决定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公子,而是总揽事务的丞相。既然李斯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那么,他的父皇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自己一向主张宽和仁政,无论是叛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大秦的子民,一旦他们意识到大秦的好,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的父皇不这么想,威胁帝国的一切,都必须要铲除!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而父皇这么做,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思考了很久,扶苏才说:“答案,在卷宗里。夫人请回吧。”   湘夫人再次行礼,转过身离去。   扶苏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融进微薄的夜色中。   当夜,星魂不用多时便问出了一切,蒙恬听后拍案而起:“那便请国师将地图交给末将,黄金火骑兵立刻出发去逮捕那群叛逆分子!”   面对火气甚重的蒙恬,星魂轻轻地笑,带点自信,又带点嘲讽:“将军莫急,地图并不准确,这桑海方圆百里山林众多,一张地图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能有人带路,那便不足为惧。”   “带路?”蒙恬微微一愣,“难不成国师还会让那个叛逆分子带路不成?”他才是最先去拷问的一拨人,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哼哼。”星魂笑。   “将军不要小看了阴阳家的幻术。”湘夫人说。   蒙恬抱拳:“那便太好了,劳烦国师!传我的命令,黄金火骑兵,立刻集结!”于是一群人冒着星火匆匆出发。   星魂同湘夫人坐在马车里,控制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忠,两匹黑马飞驰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而急促地前进。车子在颠簸着,湘夫人静静地坐在里面,没有说一句话。   阿忠的手指的便是前进的方向,队伍渐渐进入了山谷。星魂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而一旁的蒙恬则催马上前守护着马车。   谷中起雾了。   “这雾来得有些蹊跷。”湘夫人说。   “不错。先看看情况。”星魂收回了术,阿忠也被放倒在一边。   移动到马车门口,湘夫人费力地看过去,发觉浓雾对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然蒙恬也发现了,他示意队伍全部停下,静待对面的变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湘夫人的视野中一片浓浓的白色,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对面人沉沉的气息与强烈的气势。   是谁?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蒙恬挥挥手,冲身旁的近卫说:“去看看。”   只见一骑浑身武装的骑兵策马而出,没入浓雾之中。   “不对!”湘夫人急促地说了一句,星魂皱了皱眉,凝神看去,回来的那匹马上已经没有了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星魂突然笑起来,转过头问。那眼光似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个人……很强。”湘夫人没带任何情绪地说。   “哦?难不成还是天下第一剑客?”星魂似在开玩笑,又似已经看透了一切。   湘夫人认真地看着他:“这个也说不定。”   “呵呵,是吗。你倒是学会了月神的那身本事。”星魂转过头去看着因蒙恬一呼渐渐显现的人影……凌厉肃杀的骑士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收了回去,一柄剑被握在剑客的手中,剑尖指向地面。微风拂过头发,那眼神就迷离在灰色的头发之下,一波一波传来的压抑。“还真是盖聂!”星魂嘴角绽开了残忍的笑容。   “星魂大人……”湘夫人似乎有些担心。   “你在犹豫什么?遇到这么强大的对手……已经很少有了。”湘夫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星魂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色的背景中。   因为两人在说话,蒙恬又派了一队骑兵将马车保护起来,所以并未注意到前方局势的变化,几乎就是在瞬间,盖聂的剑已经架到了蒙恬的脖子上。   “这……”湘夫人皱起眉,她看看星魂,发现他还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蒙恬绝对不能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越过星魂下马车去。   “你站住。”星魂命令道。   “星魂大人!”   “呵,这件事,还是我来解决。”他潇洒地掀开袍子,来到湘夫人的身边,伸出的袖口有隐隐的紫光。   湘夫人一惊:“你……”   星魂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别以为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说罢便抬起步子往剑拔弩张的两人对峙处走去。   “小心。”星魂的聚气成刃不能使用过度,遇上盖聂,万一他控制不住,会很危险。湘夫人一清二楚。   “要是我有事,你难道就不会发挥你的作用救我吗?别忘了,你跟我到底什么关系。”   望着星魂的背影,湘夫人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星魂……自己是他的下属,可是,她……星魂上前去,已经同盖聂缠斗起来。湘夫人注意到盖聂手中的剑是一把木剑,居然敢用木剑去威胁武艺高强的蒙恬……不得不说,盖聂的胆子太大,剑法太好,无人可挡。   星魂手中的紫色气刃与木剑交接碰撞,竟有金石之声,不得不说,两人的实力都是深不可测,尤其是盖聂。因为浓雾和面纱的原因,湘夫人有些看不清,只能凭借颜色的变化和内力的流转判断战斗的情况,于是她忽略了背后的某些状况……   浓雾再起的时候,盖聂飞快地在星魂的一击之下后退,身形便逐渐隐没。湘夫人焦急地上前去查看星魂的情况,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蒙恬这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慢着,墨家弟子呢?”星魂瞪大了眼睛。马车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你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会?有谁可以这么无声无息地偷走一个人!   “原来……我们中计了,盖聂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故意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另有目的地救走了我们的人质!”蒙恬懊恼地分析,语气中却不少对盖聂的佩服。   湘夫人也听说过盖聂的残月谷之战,但是这毕竟不一样,他现在面对的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军队。他现在为了保护墨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孤身迎战。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没有了向导,回去吧。”星魂有些生气,语速也快了不少。   “也只能这么办了。”蒙恬有些颓丧。   马车上,星魂看着外面,说:“如果你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忽略了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我会原谅你一次。”但是湘夫人以沉默代替了话语,星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回去看看……”   “随你。”   虽然星魂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湘夫人跳下马车,使用阴阳术立刻返回了山谷,然后意外地发现了盖聂并未离去的身影。   “夫人,好久不见。”   “盖先生。先生知道我会来?”   “不知。”   “那先生为何在此?”   “只是碰碰运气,能否遇见故人。”   “先生遇见了吗?”   “遇见了。”   两人打哑谜一样说了这些话,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客气。”   “盖先生可知道《巫传》现在何处?”   盖聂眼神闪了闪:“夫人至今仍旧在寻找这个?”   “不错。我需要知道与《黄石天书》一起流传于世却一度消失于众人眼中的《巫传》在何处。”   “夫人何苦。”   “先生可曾遇见过此生都放不下的人?”   “夫人之心,盖某知晓;夫人所为,盖某也无法阻止。可是盖某要奉劝夫人一句,违逆天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湘夫人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没想到先生居然会相信命运。不过从先生叛逃并带走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违逆天意吗?”   盖聂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但是湘夫人只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害他。”   “我相信夫人不会。”   “……他是,丽姬的孩子?”   “是。”   “那、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   “他现在很好。那我希望先生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天下藏书,大半在咸阳宫。如果在宫中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地方,便是儒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不过藏书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已经让很多书毁于一旦,就算《巫传》曾在,也有可能早已化为灰烬。”   藏书阁大火……湘夫人微微俯身:“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就此拜别,他日若有难,音无定会相救。”面纱缓缓地掉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盖聂明白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七   颜路发现,音无连续很多天都泡在藏书阁中,几乎不免不休,而看她的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音无姑娘?”颜路柔柔的声音响起,却吓了她一大跳,音无猛地跃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怎么如此慌张?”   音无抚着胸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颜路先生……”   颜路走到桌案旁坐下,倒了两杯茶,袅袅的青烟浮上来,消失在空气中,他抬起眼招呼音无:“过来坐坐吧。小圣贤庄除了荀师叔,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藏书阁,音无姑娘若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问问我。”   音无坐下,笑:“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难道音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颜路打趣。   音无也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藏书阁基本上就是颜路的第二大本营,除了上课和就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收入眼底,只是现在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怎么好问呢?   “这件事,音无不想劳烦颜先生。”盯着杯子,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对面传来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颜路打开了一卷竹简:“看来音无依旧把我当做外人。”   “……先生说笑。”音无笑得越发勉强。   颜路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而温润地笑:“既然不想说便算了,不过我希望能够让我多帮帮你。”   “那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音无便不客气了。”眯起眼睛,音无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么苦痛。   ……找不到。难道盖聂骗了她?   “对了,最近子明的行为甚是反常。”颜路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让音无心里一跳的话。“他现在手里拿着一个方块,每天不停地转,连上课都不认真,平时最喜欢的烤鸡都放在了一边。上一回险些撞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音无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迷上了什么大概就舍不得放手吧。”   “你这些天不在,好多事都错过了,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状况。”颜路喝了口茶。   “诶?子羽又怎么了?”   “今天射术课上,他居然直直地顶撞大师兄,批驳儒家的科目毫无价值。”   音无皱眉:“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伏念先生八成又罚他站了吧?”   颜路见音无的注意力终于开始转移,放心下来,说道:“这是肯定的。子房回来后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散心,希望他们回来过后情绪会好点……音无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要不要同我一块儿下山?”   “啊?”音无一惊,微微瞪大了眼。   “因为有点事要下山去呢,一起去吧。”   看着颜路温和的笑容,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最后点点头:“好。”   如果,白凤也这样温柔,像从前一样温柔,该多好……   同颜路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同白凤完全不同。音无喜欢这样的气氛,就像很多年的朋友一样有默契,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知道什么意思。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上一次体会过了这种快乐,虽然音无现在因为书的事情有些烦躁,但是融入人群之后心情明显好很多。看看这个小摊,常常那边的小吃,随便捡捡首饰,凑到人群里看有趣的卖艺,音无明显乐在其中。   “先生你看,那边是子房先生。”音无握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对面的那个人。   颜路顺着看过去,点点头:“真是他们。我们过去吧。”   “嗯。”   张良和天明少羽走在对岸,音无和张良若是想过去便必须经过一座桥,但是桥两边的道路明显被阻碍了。音无踮着脚看过去,发现桥上站在两个人。一个人明显是市井匹夫的无赖模样,另一个人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明显穷困潦倒,但是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凡。因为站得远,虽然那个无赖声音很大,但音无不用阴阳术便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然而颜路在身边,她也不好使出,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虽一身落魄,但气势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找茬的地痞无赖,对方虽然恶语相向,可是他沉住气隐忍着。音无的眼光往旁边一扫,竟看见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那是……楚南公!阴阳家第一智者,号称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南公行踪诡秘,即使是阴阳家的众人也无法寻找到他,音无上一次见他是在那次李斯来小圣贤庄“拜访”,而再上一次已经是她叛逃出阴阳家之前了。   “南公请留步!”音无飞快地用了一个阴阳术步法追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楚南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半转过身,眼睛都淹没在了粗粗的长眉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了才用有些抖的音调说:“哦、原来是音无小不点儿啊。好久不见了呵。”   音无规矩地行了礼:“南公安好,音无若没记错,上一次见面可是在不久之前。”   “哦呵呵,人老了嘛,哪里比得上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楚南公想起了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星魂,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胡须。“小不点儿们都长大了哦。”   “南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音无笑了笑。   “哦,吉言,吉言。”楚南公打量了音无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言下之意就是没事我就走了。   但是他当然知道音无有事,毕竟,就算在以前,音无也很少找他。   音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南公英明,音无却有一事相求,望南公可以为音无解答。”   “哦,有问题要问,那也得看老头子知不知道了。”   “南公一定知道的……《巫传》现在何处?”   楚南公的胡子抖了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上面可没有阴阳术。”   “我知道。”音无点头,就是因为阴阳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才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巫术。   “让我猜猜……你是要找什么禁术?”   “是,音无想要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术。”   “老头子我可没有听说什么《巫传》,倒是知道有本书叫做《坐忘》,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头子我可不能确定呢。”楚南公捋捋胡子,语气依旧颤颤巍巍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没等音无有反应便转身走了。   ……坐忘,《坐忘心法》……儒家,颜路……呵呵,居然……儒家收藏了上古之书将其改名,所以《黄石天书》流传于世,而它却彻底消失。原来…原来……音无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耍弄了一番,她要的东西居然就在身边!她好想笑,非常想……   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嘴角的笑牵起了整个身体的颤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哭。她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就近在咫尺。颜路说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他说他曾救了她,可是她不知道,而现在,是不是又是颜路将她拯救一次?   ……颜路,颜子路。   为什么还是他……   “……音无!音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担忧。然后肩膀被扶住,身体被缓缓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死我了。怎么在哭?哭什么?”   她觉得内心好像有一股暖暖的热流经过,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只有韩非带给过她的感觉,她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了。这么多年,她遇到了这么多人,白凤、卫庄、嬴政……可是谁也没有带给她这种温暖。被人真正的关心和惦记。可是她需要从他手中夺取他重要的东西,他的《坐忘心法》,她寻找已久的《巫传》。音无觉得脸上有液体流过,然后蔓延了满脸。   “二师公,女孩子哭的时候是应该把她抱在怀里的。”少羽戏谑的声音响起,音无听得有些模糊。   “郦先生?二师公你做了什么?!”天明惊讶地指着两个人。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颜路做了什么事让音无伤心,他看得果然没错,二师公和郦先生之间果然有什么!   “音无?”张良走上前去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颜路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随后大家都看到了张良脸上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音无捂着眼睛痛哭淋漓。   颜路或许是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别哭啊,有什么说出来会好受的。”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音无说着,自然更加让颜路摸不着头脑。   “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伸出了手揽住音无的肩膀,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因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音无伏在颜路怀里大哭,张良不禁想,要是被伏念知道了可就惨了……   八   音无不知道卫庄失踪的事情,直到赤炼传来消息要音无也帮忙找找卫庄,而且从赤炼的话来看,卫庄已经失踪很久了,白凤带回的消息让她确信卫庄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赤炼的心很乱,也很累。   烧掉了手中的竹片,音无看着窗外,她为了卫庄执着了那么久,而她也为了白凤也执着了那么久。其实,她们是一类人吧?只是,赤炼手中握着的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她手中的,却是弥补不了的隔阂。无论是谁,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呢?   ——所以,有些事,赤炼从来不会给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事情,音无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因为她们是同类。   闭上眼睛,音无自己也觉得无比疲惫,为了解开那个结,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个结已经被系成了死结。   不过还差最后一点,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术……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还不能放弃。长吁一口气,音无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颜路,但是半路却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个方向,是伏念长期驻守的正殿?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正想上前去,张良的声音却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子房先生?”音无转过身去看他,意外发现他脸上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音无皱皱眉:“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管怎么说,音无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这些事……”   “我明白,不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就尽管吩咐我。”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整个儒家的事情了,音无心底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张良安慰似的一笑:“我们毕竟是儒家的掌门,大师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放心好了,颜路师兄和我都会平安的。”说罢眨眨眼。   音无心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见时间紧迫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随后张良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无突然觉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楼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声音响起,音无看过去,发现他和天明换了便装打算出门的模样。   “你们现在才下山吗?”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点回来,桑海城里的宵禁可别忘了,入夜之后很危险。”音无善意地叮嘱。   “嗯!”天明大声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无冲他们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伏念暴怒的声音:“……有什么理由你倒是说啊!”   张良的声音响起:“师兄……”   “我没有问你!还轮不到你说话!”伏念真的是气过了头,音无从来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师兄,这都是我的决定。你要责怪的话,就罚我吧。”颜路的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强硬之意。   “你的决定?将小圣贤庄山下的安危置于炉火之上,将整个儒家与秦国的叛逆混为一谈!这就是你的决定?!”   秦国叛逆?音无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颜路甘愿承受儒家家法。”   “置圣贤先祖遗训不顾,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   “不!”张良惊呼。   可是伏念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恼羞成怒地冲着颜路:“你修炼坐忘心法,居然修炼得数典忘祖!”   “圣贤师祖说,当仁不让,见义勇为。这样做,是数典忘祖么?”   “子房,不必多言。”颜路出言劝阻。   “协助帝国叛逆,。扰乱天下,当什么仁,又见什么义!”伏念大怒。   音无听了伏念的话,心中一紧,看伏念的态度,如果两人说服不了他,那么不管是天明和少羽还是颜路和张良,他们都不会好过,而她承诺过,要保护天明,他们要是出什么事,绝对不行。而现在如果说还有人可以镇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门,只有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没有继续听下面的话,音她飞快地转身往半竹园飞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无,非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们那边出事了!”   “嗯?”荀子抬起眉头表示不解。   “荀卿,您听了我的话,前往别动怒。”   “今天是怎么了?”荀子觉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盘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无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张良的指点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盘。   “子明跟子羽……他们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墨家不该背叛帝国,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啊!”音无咬咬牙,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仁者爱人,义者利他,先生他们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才这么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民心未稳,六国遗民都还怀着愤怒与怀念,而实行这些严刑峻法来巩固帝国的根基,本身没有错,但是这些政策实在是有点斩尽杀绝的意味。儒家虽然要求忠君,讲求忠孝,可是我们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况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会太平,百姓也不一定会安居乐业。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国手中,他们、他们肯定会、肯定会像公子一般的下场!”   荀卿严肃地看着她:“别说了,这些老夫都知道。”见音无惊讶的表情,荀子闭上了眼睛:“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时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学问,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体会。韩非的死,对你们的影响都实在太大……现在还是去看看那个不肖的弟子吧。”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音无,以后你便离开小圣贤庄吧。帝国的矛头已经对准了儒家,我们不能连累你。”   “荀卿……”   “老夫没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尽力保护他的孩子。音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下,还是会有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无发现荀子挺拔的背影显得苍老了起来,身旁萦绕着悲伤。虽然门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却衬得周围的景色苍白,感觉寒冷。她明白,帝国确实已经开始针对儒家了,想要除掉继墨家之后最大的学派,也是现今最具有影响力、根基最稳的学派。李斯的行动已经明显昭示了这一点。可是,她能够躲到阴阳家袖手旁观吗?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做不到。颜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她不敢忘记,他手里也有她最想要的东西;张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韩非的朋友,是卫庄的朋友,他拥有改变天下的智慧和谋略;荀子,如同长辈一样尽力地把对韩非的愧疚与怜惜转化为对她的关心,把濒死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儒家对她可以说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帝国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里有咸阳,有这个帝国的主人。   额上的咒印开始反复地疼痛,音无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个印伽,一道光腾地没入了晚霞中,随后便迈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圣贤庄巍峨的门敞开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再见了。”轻轻吐出这个词,山风掀起了音无的裙摆,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从此再不相见。      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要记住,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白凤吻住她时,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唇边狠狠的撕咬还是不断下沉的心。嘴里一片腥咸,所接触的全是冰冷,音无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反手想将他推开,奈何白凤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脚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里是悬崖,几颗石子滚落,音无脚一滑,整个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凤依旧没有放开她。清晨的风很凉,音无觉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闭上眼睛,坠落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她很难受。几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时音无觉得后背好像被放在开水里面滚了滚,好疼。冰冷的水没过了耳朵,后背,随后是脸颊,脖颈,最后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战。音无只感觉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片蓝色,身旁还有软软亮亮的东西漂过。越过白凤的头发可以看到泛着美丽的光的海面,这种感觉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无和白凤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实这种感觉和飞行很像。漂浮和飞行,实际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透过海水看着音无,白凤发觉她的面貌愈发模糊了,因为光,显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所以白凤一直没有发现,音无她真的变了很多……   随着渐渐下沉,音无本就呼吸不畅,这么一来,视野慢慢变得狭窄,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缝。她感到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白凤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后有气渡了过来,音无这才开始回复意识。   白凤的唇瓣离开了音无血淋淋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呛了不少水,音无一到岸上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脸都发青。白凤坐在一旁微微喘气,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让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经意地往音无的方向望去,白凤发现了音无身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东西,金黄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虽然淡,可是很显眼。白凤奇怪地爬过去将它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样式,没有一点修饰……音无没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给她这个。赤练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从来都是用细细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给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这个,总是与其他男人有关系的!白凤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火气在往上冲,脸色不自觉地就暗下来。   音无仍旧在一旁咳嗽,白凤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无没有看到那根温润的簪子就这样在白凤手中化作了齑粉,飘散在桑海的晨风中。   一阵烈风,等音无回过神,白凤已经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飞起。   “凤儿……”音无伏在地上叹气。白凤离她,越来越远了。翻过身仰躺在沙滩上,因为阳光的关系,周身其实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可是音无却由衷地觉得冷。海水一涨一落地浸没音无的脚,又退去,又淹没,周而复始。音无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白白的光影。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在周围,鬓发贴在脸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无伸出手慢慢地拂过自己的唇瓣,抬手再看,有血。“呼……”闭上眼睛,音无觉得还有些晕,估摸着应该没有人来,便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慰,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声的宁静的梦。梦里是一座庭院,里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边就是高高的墙,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条,依旧是水红色的花瓣,它们在微冷的风中飞舞着。音无觉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后花瓣竟然像雪一样化开……不过最后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摊红色的液体。音无突然觉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结果红色的东西真的就不见了。音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听到不远处一丝轻轻的笑,她扭过头看,看到一袭白色的袍子,那人的头发像墨玉一样泛着光,音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脸上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缓缓抬起手,冲她招招。那人其实没有开口,可音无就听到有人在唤她:音无,过来。   “呃……”音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个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此时已经是晚上,纯净的蓝色变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么久。音无觉得头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觉得有些乏。扶着额头,音无理了理涣散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沙滩的边缘靠着石壁蜷成一团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干了,可是整个人依旧水淋淋。   音无不想动,只是看着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额头的咒印一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音无喃喃,然后疲惫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绪。”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进屋,里面跪坐着月神,云中君,以及高月——不过现在应该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礼向月神报告。   月神正给千泷蒙上面纱,并叮嘱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点头之后才看向两人。面纱之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她随后只是缓缓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云中君看月神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脸看着月神的侧脸,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泷,你可看见了这星河?”月神没有理会云中君和大司命,却低下头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点点头。   月神嘴角动了动,随后冲大司命道:“你们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   “云中君,启明初现,可矣。”   云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导之下坐上了软轿,长长的衣摆像莲花瓣一样四散铺开,千泷端坐在轿子的右前方一点,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后一点的地方。此时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却可以看到颜色在渐渐变浅,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千泷看着天,眼光产生了微微的波动。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是云中君的轿子,透过两重纱,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统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宫灯的童男童女,还有的举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声幽幽的更鼓之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整个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不知是因为海雾还是因为纱,千泷看不怎么清楚外面,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有种诡秘的幽静。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千泷知道长街的尽头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铃微微响着,千泷想起了总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铃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居然真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依旧是白底蓝花的长裙,浅蓝色透明的环,上面缀着比那天更长的流苏,臂间的飘带微微地浮动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街的尽头,而是独自立在那里,目光望着东方那片乳白。   千泷遥遥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千泷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垂下视线与她对望。千泷莫名地觉得有一阵寒冷,似乎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她觉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觉得湘夫人似乎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个秀丽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像一阵雾,吹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登上蜃楼,太阳都已当空。千泷拜见了公子扶苏之后被月神带回了房间,不过她并没有坐在桌前练习阴阳术或者使用幻音宝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该向何人倾诉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这个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为什么。湘夫人自从那日她拜见东皇太一后就没有再出现,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她怕遇到星魂。那个少年让她畏惧。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看到那抹蓝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地行过来。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发出了最简单的阴阳术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轻轻地冲她点点头,千泷提起裙摆从阁楼里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像棉花,但是一点都不软弱,那是冷静平和又透着果敢的声音。她弯下身子行了裣衽礼,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纱,流苏也轻微地摆动,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兰花。“您不必亲自来见属下,只要召唤,属下必然会立刻来到您的身边。”   千泷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觉得疑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开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缩了缩,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摆在了谦卑的位置,千泷觉得微微有些别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晓了她的心思一般,说:“殿下是不开心?”   千泷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歪歪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属下虽然没有资格,可是也许可以帮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觉得……心里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话她一般,“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千泷自从来到阴阳家,几乎就没有开过口,现在这么说,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对面的人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千泷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湘夫人轻轻地说:“殿下一定可以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要怎么找?”   “如果忘记了,就重新再来。”   千泷咬咬唇,迟疑地问:“那么……你丢失的,也一样吗?”   湘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殿下,属下,没有什么丢失的。”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向千泷行礼,随后便告退。可是千泷却觉得她身上有化不开的悲哀,一种透到心底的绝望,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很无助。   三   音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觉得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拖着沉重的脚步,音无觉得身体越来差,真不是个办法。   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和马蹄声:“让开!”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么事,打马横街而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音无正走在街当中,脑海里想着马来了,要赶紧走开才是,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控制脚步,这么一来她几乎就立在道路中间,微微侧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样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声。   音无命令自己挪动脚步,她的记忆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与大司命在密林中对战的一日,不过区别似乎是……白凤会救自己和不会救自己,毕竟这样的巧合是凤毛麟角。   错落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音无眼看着一匹疾驰的马直直的冲向自己,却没有力气动作。也许这么撞过来,自己会没命,不过,这样是不是就解脱了?……音无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被拉到了一边,整个人不稳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转。而为首的那匹马被它的骑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跃起的地方正好是音无所站的位置。   那马嘶鸣几声,蹄子在地上胡乱踏了几下,终于停下。这似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是在疾驰,但因为为首的马停下来,后面的也全部停住,这才没有造成事故。   “这位姑娘,你……”浑厚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怒气,不过却带着疑惑与惊讶戛然而止。   音无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有些热,迷蒙中听到那个声音,觉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骑着全身包裹着铁甲的马……黄金火骑兵,音无不可能不认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无,你怎么在发烧?”是张良。   “你是……”那将军下得马来,惊讶地走上前去,蹲在音无身边。   音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将军,这是在下的师妹。”张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无抱起。   蒙恬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立刻恢复平静:“令师妹她没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还是很礼貌的。   “劳将军费心,师妹她在发烧,我要离开带她回小圣贤庄。”张良温和一笑,但不难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点头:“在下也不耽误先生了。走!”前半句是冲张良说,后半句是对他的随从说。跨上马对着张良点点头,蒙恬便带着大部队继续疾驰。   张良狐狸似的眸子注视了蒙恬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往小圣贤庄而去。   看到张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来,门口的几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师公?”   “去叫二师公来,就说郦先生病了。”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归兮的方向赶。   几名弟子正纠结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听张良这么一说,晓得事情严重,立刻也奔去了颜路现在所在的藏书阁。   “你们说三师公把郦先生抱回来,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颜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几遍的《易》,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没错,三师公已经往郦先生居住的归兮去了,他让我们来通知二师公您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颜路罕见地皱皱眉,心里奇怪怎么两人出去一趟音无就病了,觉得该好好教训教训张良,他知道音无身体不好怎么都不好好照顾着。一路去归兮,颜路都保持了一脸严肃,当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师兄。”张良看到颜路到来,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颜路来到音无的床前,看到她额头上搭着湿布,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巴微张开喘气。   “发烧了。”张良言简意赅,顺便给颜路拿了条软垫。   颜路取出音无的手,掀开袖子,修长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张良注视着颜路的表情,又看看音无,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见颜路收回手,张良赶紧问道:“如何?”   颜路抬起眼看他,问:“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良一愣:“怎么了?”   “受了风寒。她的体内本就有寒气,前些日子虽然治得差不多,可是毕竟是个病根,现在再来场风寒,你知道这不好办。音无的身体不好,你怎么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么病的?”   颜路这一问到把张良问住了,他这几天又没有跟音无一起,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觉不对,音无明明这几日没有和他一起,而颜路的语气又明明显示音无不在小圣贤庄,这不就是个天大的圈子么?众人以为是他和音无一起出去,而他却以为音无去了山下应该回去了,所以没有人寻她。那么这么几天,她到哪里去了?张良的眼神有些飘忽,颜路见他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况告诉他,本来微微带笑的面容竟变得严肃起来。音无到底去了哪里?“二师兄。”张良抬起眼眸看着颜路,“这几日,音无并未同我在一处。”   “什么?!”颜路也明显一惊,“我们都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张良摇摇头:“我确实找过她一起下山,不过那日音无疲惫,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与丁掌柜有约,我便嘱咐石兰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这么一来……”颜路记得他询问过几名弟子,他们都说了郦先生和三师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无这么些天没有回来,他不可能不去找。难道还让整个庄子的人都撒谎不成?   “这样的障眼法……真是不简单。”张良下了结论,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定。   颜路看不透自己的师弟在想些什么,还是说:“无论如何,先把音无治好。”然后便去取药。张良第一次开始思索音无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早上同卫庄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几句音无,可以肯定音无肯定没有在卫庄处……卫庄没有告诉张良音无的来历,只是告诉他,音无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不过以为她大概是卫庄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出音无和阴阳家有什么纠葛,否则堂堂国师也不必理会这么个杀手。张良现在也想不透音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无,张良不明所以地翘了翘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无的额头。   那是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光。音无站在虚空,就仿佛静止在空中的羽毛。   没有任何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然后白色的细线将这虚空的世界分成两半,原本感觉不到的温度出现,音无觉得开始热起来。淡淡的白雾在混沌的背景里开始明晰,夹杂着紫色的光点飘飘荡荡,弥漫在她的周围。   瑰丽的云海开始翻腾,极目之处出现了耀眼的线状白光。   一只不知什么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动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线,然后在越过的刹那,一下子消弭于无形,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像雪一样。   音无觉得自己开始缓缓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样,被一股力量拉动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经开始沸腾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点越来越多,直到把音无周围都裹成了白色。   音无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梦到这片白色,依旧是水红色的棠棣花瓣随风飞舞着,斑驳着出现古朴又华丽的红漆木阁楼。她不知道这里究竟于她有什么意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意识的深处。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头上,肩上,臂间缠绕的飘带上……然后有一双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她转过身,是白袍人,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觉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温柔的。他总是站在不远处抬手唤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有靠近他,但是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凉的温度,音无以为是他的体温很低,却没有发现其实是她的体温太高。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无像受到惊吓一般抬头望着他,似乎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脱离了他,急急地下坠。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却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烧她一般,好难受。音无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闭上眼。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她开始恍惚起来。身体猛然撕裂一样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状的东西从嘴巴里伸入,插到喉咙,然后……像岩浆般滚烫的液体滚到她的嘴里。她痛苦得想要喊出声,可是却像是被禁声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份痛苦。   音无似乎又听到某个声音在叫她:音无,过来。   水红色的花瓣带着香气烙印在远处,白色的影子就在那里,渐渐地隐去。   四   高烧不退。颜路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音无心里焦急得像沸腾的开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以外也毫无办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开始的相遇,倒在路边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发烧,伤口发炎,体力透支,他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像她这样病重的人撑到那时。他怀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一个老妇人,帮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药。他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他在山中寻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妇人的房子时,却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双手也是红色的,让他一惊,另外,他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那名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看向韩国的方向,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回身没入林中。他这才从树林中出来,赶紧跑到屋里,发觉老妇人已经断气多时,而音无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情形同那日极其相似,只是音无没有了足以致命的伤。颜路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边,他刚刚用竹管喂了音无喝药,黑漆漆的药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师兄?”张良走进来,看到颜路快睡着的模样,便提醒他。   “子房。”颜路摇摇头清醒过来,想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   张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无醒过来你自己却病了,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师兄。”   颜路愣愣,突然叹口气:“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劳烦了师叔,现在音无是万万不敢再劳师叔。”如果被他知道音无病成这个样子,他和张良估计会被扒皮……荀子的护短可是让人发指。   “说的也是,这几天好些了吗?”   颜路摇摇头:“反反复复。”   “有其他法子么?”张良皱皱眉。   颜路再摇头:“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张良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紧啊。”   颜路略显疲惫地踱至窗边:“这个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我前些日子在藏书阁发现的一本上古医书倒是说过一种走投无路时用的法子,可是,的确不大好用。”   “极其凶险?”   “放血。”张良听了瞳孔一缩,颜路看看他,接着说,“然后把衣服脱光,在密闭的房间用恒温的炉子发出汗。是个险招。而且就算是要用,也没有人可以用来帮忙……小圣贤庄上下都是男子。”   张良觉得颜路这个顾虑倒是很正常,毕竟音无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等相当于毁清誉的事情传出去,不说会影响音无今后,这等事还关系到儒家的声誉,如果伏念和荀子知道了,他们俩估计真的就会被直接逐出师门也说不定。这么想来真是没有办法了,张良不由得陷入沉思,要不……他想起了红莲公主,也就是赤练,或许可以让流沙来办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音无,还是属于流沙吧?   不得不说张良是个行动派,所以第二天音无就和他一起消失了,颜路看着空荡荡的只余药味的屋子,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苦笑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便关了门,回到了藏书阁。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茫茫大海,蜃楼停在那里,背后是初生的日光。   赤练是第二次帮音无疗伤了,张良知会了卫庄让他帮忙救音无,他们现在不可能不管她,就看她在逝去哥哥的面子上也会尽力救她。赤练找了一处密室,依张良之言燃起了火,保持了温度,把音无扒光了放在竹架子上,她唤来一条无毒的小蛇,在音无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血液便汩汩地往外流。室内的温度让赤练浑身都是汗水,不过她不能离开,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观察着音无的情况。张良说,不要放太多的血,总不能让音无流血而死,赤练就觉得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要让音无流汗,但不能让她脱水。赤练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要这么冒险地弄,不能把人弄死。赤练看着音无面无人色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被用来当了试验品。   在密室里“蒸”了三天,放了一盆子血,赤练发觉音无的状况竟真的有好转,但心底还是以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帮音无把衣服穿上,她身上的伤口让她再一次心底泛酸……不过身体上的伤就算除去了,心里的呢?她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但是却无能为力。音无有点死心眼,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她要救黑羽,所以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面对白凤的怀疑也是一样。   将音无从密室里搬出来,打开门就看到白凤臭到无与伦比的脸。   “你……”   赤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凤就将她手中的音无一把夺过。   “喂……”   赤练看着白凤一下子不见的身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个家伙,太让人讨厌了!   白凤开始后悔了。看到音无不省人事的样子他心里翻滚得厉害,因为一时的气愤,又让她深陷险境……   “你醒过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白凤轻轻抱住音无在她耳边说道。   音无睫毛颤了颤,依旧昏睡。   五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颜路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立着的音无。前些天她被白凤秘密送回,是张良先得到消息再通知了颜路,颜路诊断后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好了。   “颜路先生,音无几时这么娇弱了?”音无笑着给颜路的杯子满上新泡的茶。   颜路看着杯子碧色的茶水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手抚上瓷杯,鬓发微微地拂过脸颊:“倒是我多虑了。”   “音无这要多谢先生关心才是。”音无抱着手中的托盘,干脆就顺了颜路的意,在他身侧坐下来,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呵呵。”   “他们跑了有多久了?”这是在马术课上,颜路的座位设在驰道边的亭子里。桌上堆了一堆竹简,音无没兴趣去看,倒是拨了拨香炉。围栏旁有几名弟子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炉。   颜路抬起头看了看:“有一阵了,快的话应该要到了。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先?”   音无转过脸对着颜路,理所当然地说:“定然是子羽。”   “哦?”颜路笑,“这么肯定?”   音无没有继续作答,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啊,来了。”   围栏外的弟子们已经大呼起来:“来了!已经来了!”   少羽骑在马上显得意气风发,马鞭一扬,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提起,后腿一蹬,一个跳跃。少羽稳稳坐在上面,镇定自若。   “好帅呀!”   “果然是子羽跑第一。”   少羽不知有没有听见,一个漂亮的空翻下了马,单膝跪地,然后自然地起身拍拍灰尘,神态自若又带点骄傲地走到了颜路面前施礼:“二师公、郦先生。”   颜路抬起眼点点头:“嗯。”   “不错。”音无夸了他一句。她看得出少羽并非一般的落魄贵族子弟——在咸阳宫中几年,音无见到的贵族也不少,对于贵族们的行事多少都了解。少羽举手投足间皆显示了他所受的良好教育。知晓经典,能文能武,而且他的武技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习得,那些都是在真刀真枪中历练出来的真本事!音无绝不会看错。   少羽道:“多谢郦先生。”   随后一阵马蹄声不绝于耳,是少羽之后的第二阵营。子慕、子聪等人正在奋力争夺第二的位置,少羽双臂环抱地站在围栏之内看着后来几人。   “你一直都对子羽另眼相看。”颜路突然说,平和的声音就像这炉子里的香袅袅入耳,音无听着他的嗓音觉得很舒服。   “嗯,爱才之心。”音无抱着盘子,眯着眼睛说。   “哦?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   “以前得多久以前?我可是在子羽他们来之前不久来的。”音无抓住了空子就不放。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   这么小小地打趣,子慕他们也已经行至跟前,音无赶紧坐正。   “二师公,学生完成了。”   这一次颜路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但是只点头,连“嗯”都免了。音无打量着眼前的几位学生,眼光闪了闪。   颜路倒是没有注意音无的变化,只换了一卷书简,继续看起来。音无看过去,居然是《诗》。她有些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还在看这个?”按常理来说,儒家弟子是必须背下来的,音无不能理解,为什么熟知的东西还要反复地看,她就从来不会再看剑谱和阴阳术密卷。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颜路笑着解释,“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   音无有些茫然:“我再怎么看《九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屈子所作的《九歌》?看不出音无竟喜欢这个。”颜路一脸“从没看出来”的表情。   音无摇头:“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自己就会了。”《九歌》是阴阳家人的必读书目,星魂现在都还会把这个拿出来看。《九歌》,音无最熟悉的是《山鬼》,每次读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都会没来由地心酸。韩非说,世上除了《九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然后他就念了一首《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在水一方,她同众人隔的可不是一条水的距离。跨过一条水,需要的只是船,跨过心上的河,又有什么可以帮忙?   不愿再说下去,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好受,这便转移了话题:“子明还没有到?”   颜路抬头看看天:“大概也快了。”他也看出音无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差,索性便顺着话说下去。“毕竟是第一次骑马。”   音无惊讶:“他跟子羽是兄弟,为何连马都没有骑过?”   “龙生九子啊。”颜路弯着眼睛说,“况且凡事总有第一次,子明这个第一次只是来的有些晚。”   “也是。”   不仅仅是音无有些奇怪,外面等的学生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议论起来。少羽说了两句,大家才消停下来。听到那些人的话,音无皱了皱眉,怎么可以这样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呢?   “啊,来了!是子明!”   音无和颜路看过去,一匹马悠然地沿着赛道走来,却不见上面的人。   “咦?子明人呢?”   等马儿走过来了,大家才注意到天明竟倒趴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尾,一脸要虚脱的模样,看到他的狼狈,所有人都笑起来,有嘲笑,有无奈,连颜路也在笑。音无起身出了亭子。   天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颜路笑道:“快下马吧。”   音无上前去:“怎么搞得这么久,不会骑马就先学学,怎么这么鲁莽。”   天明摸着脑袋:“已经到啦?”有点不好意思。说着脚踏出马蹬,音无上前去把马扶住,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郦先生……”   音无正要开口,却听到了破空之声,一惊,立刻转头看去,一粒石子飞快地打向马屁股。天明也看到了,忍不住大叫起来。音无正要挥袖打开石子,从旁边又飞来了另外一颗,在空中与它相撞,摔了个粉碎。   弟子们忍不住出口:“诶?怎么回事。”   音无看向子慕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不知他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有心将天明如何。这马受惊飞奔对于还是新手的天明可是很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明松了口气,结果“哇”一下头朝下跌下马来,引得众人大笑。音无无奈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说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哈、哈哈……”天明揉着屁股,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站起来,朝颜路行礼:“二师公,弟子完成了。”   颜路笑笑,起身来,示意他们集合,音无摸摸天明的脑袋,也走回亭子里去。   “骑术是我们儒家礼、乐、御、射、书、数中的御,正传六艺,彰显天地,师法自然,是每个儒家弟子都必须掌握的本领。”颜路顿了顿,看看仍旧一脸痛苦地天明,随后接着说,“本次练习,子羽第一,子聪第二,子慕第三,表现出色。未入前三甲的弟子也不必气馁,可向他们三人多多请教。”   “是。”   “下课。”敲响了鼎钟,大家都纷纷散开,只有天明因为屁股太痛,走得一瘸一拐,落了后。“子明。”颜路把他叫住。   天明歪歪扭扭地转过身,行礼:“二师公。”   “感受如何?”   天明仍旧是非常痛苦,摸着屁股说:“屁股好痛。”   颜路呵呵地笑出声。少羽从一旁走过来:“你是脑袋着地,怎么屁股痛了?”   天明开始控诉:“还不是让那匹马给颠的!”   “子明第一次骑马,虽然速度较慢,但是也能坚持跑完全程,精神可嘉。”颜路安慰似的说。   子明一听,摸着脑袋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是嘛。”   “下次要继续加油。”   “啊?!还有下次啊!”天明大惊。   颜路不待他整理好心情便接着说:“另外,荀师叔让我告诉你,下了课去见他。”   “哦……那我去了。”随后又是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颜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亭子里,音无早就一个人喝起茶来。见他进来,说:“我以前的老师,可同先生完全不一样。”   “哦?不知音无姑娘师从何人?”颜路坐下,拿起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茶水碧绿清透,饮一口,“嗯,好喝。”   “真的?太好了。”   “呵呵。”   六   “什么?黑龙卷宗被劫!”蒙恬拍案而起。   他面前跪着的小兵回答:“回将军,我们在去接应的时候在城外发现了护送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也找不到卷宗的影子。”   “知道是谁劫走的吗?”李斯沉声问。   “肯定又是那些潜藏在桑海的叛逆分子!”蒙恬咬牙切齿。   “嗯,看来这群人越发大胆了。”李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先同公子说,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好卷宗的锁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希望现在开始搜索还来得及。”蒙恬大步地迈出了将军府,会同李斯火速禀报了扶苏。   扶苏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始皇帝,他说:“必须尽快找到叛逆分子然后夺回卷宗,父皇用黑龙卷宗传递的消息必定非同一般!”   “臣明白。马上调集黄金火骑兵,搜索桑海城外方圆百里!一处也不能放过!”   “将军且慢。”   “国师?”   星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深蓝色的袍子反射着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向少有露面的湘夫人,身上环佩空灵,清脆悦耳。   “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先找到线索,然后再作打算,这样不必打草惊蛇,最后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情态紧迫,哪里有时间去追查线索?”蒙恬沉下脸,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情报工作很差劲么,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语气不善。   星魂一笑:“将军又怎么知道我手中没有线索呢?”   “难道国师已经?”   “我们已经找到了墨家叛逆分子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司命已经抓回了一个墨家弟子,将由我亲自审问。将军说,这不是线索吗?”   “太好了,便劳累星魂大人速速问出结果来。”扶苏道。   “哼,那是自然。”   名叫阿忠的墨家弟子被带到了地牢,重重防卫之下的漆黑地底,以星魂为首的一群人正不紧不慢地踏入。湘夫人跟在星魂身后,身上有轻轻的铃音。   “你不是不习惯戴首饰吗,怎么手上的手环从没有取下过?它是哪儿来的?”星魂轻松地问,丝毫没有把蒙恬看得极重的审问一事放在心上。   只听湘夫人回答:“这环是取不下的。”   “哼,取不下?我看你是不想取下来。”星魂语气里含着嘲讽,但是湘夫人后来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概是这样。”   星魂一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眉头渐渐皱起,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隐忍了一阵,只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最好别叫这恼人的声音扰了任务。一旦查出来,我们可是要立刻动身。”   “属下明白。”湘夫人恭敬地垂首。   这下子,星魂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狠戾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半晌,见后面的人没有跟来,又回过头:“是要我帮你跟上吗?”   随行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面对他的气愤,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开最后一道门,大司命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抬起唇角笑着,回过身向星魂行礼:“星魂大人。”   星魂邪气地挑着嘴角款步走近,注视着前方被锁住的人影:“就是他?”   “是。”大司命退到了星魂身边,这时湘夫人也走了进来,大司命看到她,愣了愣,随后低声笑:“你果真还是回来了。”湘夫人只是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此刻星魂已经开始施展他最得意的幻术。   湘夫人注视着星魂手中紫色的光,她知道面前那个墨家弟子将要经历怎样的恐惧,不过由于面纱的遮挡,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忽然,湘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一股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大司命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知道那是阴阳家的秘术,是湘君和湘夫人间互传信息的独特方式,便问:“怎么?”   “李斯向扶苏提议召罗网来桑海。”   “罗网?……哼,又是一群杂碎。”大司命不屑道。阴阳家的人大多都很骄傲,这既是他们的通病,也是他们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赋予他们的特权。但是湘夫人想说,罗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刺客团。墨家自机关城一战之后早已气势大衰,核心人物虽然保留,但是影响力大不如前,只要注意戒严,可以说已不足为患,但是为何李斯会提出召来罗网?明摆着是要将这股叛逆势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得这样绝?   “等会儿由你告诉星魂大人吧,我先出去。”   “星魂大人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这就要出去?!”大司命睨着眼睛看着她。   “大司命别忘记,我们在阴阳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没有权利盘问我。”湘夫人面纱下的眼神变得冷肃,可是大司命没看到。   只见她叉着腰笑道:“可是我没忘记,你还干过什么。”   湘夫人不为所动,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耳边只有大司命浅浅的一哼。她走出地牢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扶苏所在的寝殿。扶苏正在桌案前批阅公文,侍卫见湘夫人来了,行礼之后在她的示意下进去通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扶苏虽然一手仍握着书简,但是他的起身已经昭示了他的尊重。   湘夫人敛衽行礼,声音空灵而低回:“敢问公子,桑海异变究竟是为何?”   扶苏酷似始皇帝嬴政的眉毛动了动:“不知夫人这话是何意?”   “……罗网。”作为李斯心腹的刺客团,仅仅因为一群残余流寇千里迢迢从咸阳来桑海,怎么看都不寻常。他们,可是保护嬴政的存在,怎么会轻易出动?!   扶苏沉默,这不代表他不理解湘夫人话里的意思,而是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意李斯提议的人是他,但是……有很多时候,丞相的意思更能代表皇帝的意思,做决定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公子,而是总揽事务的丞相。既然李斯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那么,他的父皇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自己一向主张宽和仁政,无论是叛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大秦的子民,一旦他们意识到大秦的好,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的父皇不这么想,威胁帝国的一切,都必须要铲除!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而父皇这么做,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思考了很久,扶苏才说:“答案,在卷宗里。夫人请回吧。”   湘夫人再次行礼,转过身离去。   扶苏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融进微薄的夜色中。   当夜,星魂不用多时便问出了一切,蒙恬听后拍案而起:“那便请国师将地图交给末将,黄金火骑兵立刻出发去逮捕那群叛逆分子!”   面对火气甚重的蒙恬,星魂轻轻地笑,带点自信,又带点嘲讽:“将军莫急,地图并不准确,这桑海方圆百里山林众多,一张地图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能有人带路,那便不足为惧。”   “带路?”蒙恬微微一愣,“难不成国师还会让那个叛逆分子带路不成?”他才是最先去拷问的一拨人,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哼哼。”星魂笑。   “将军不要小看了阴阳家的幻术。”湘夫人说。   蒙恬抱拳:“那便太好了,劳烦国师!传我的命令,黄金火骑兵,立刻集结!”于是一群人冒着星火匆匆出发。   星魂同湘夫人坐在马车里,控制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忠,两匹黑马飞驰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而急促地前进。车子在颠簸着,湘夫人静静地坐在里面,没有说一句话。   阿忠的手指的便是前进的方向,队伍渐渐进入了山谷。星魂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而一旁的蒙恬则催马上前守护着马车。   谷中起雾了。   “这雾来得有些蹊跷。”湘夫人说。   “不错。先看看情况。”星魂收回了术,阿忠也被放倒在一边。   移动到马车门口,湘夫人费力地看过去,发觉浓雾对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然蒙恬也发现了,他示意队伍全部停下,静待对面的变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湘夫人的视野中一片浓浓的白色,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对面人沉沉的气息与强烈的气势。   是谁?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蒙恬挥挥手,冲身旁的近卫说:“去看看。”   只见一骑浑身武装的骑兵策马而出,没入浓雾之中。   “不对!”湘夫人急促地说了一句,星魂皱了皱眉,凝神看去,回来的那匹马上已经没有了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星魂突然笑起来,转过头问。那眼光似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个人……很强。”湘夫人没带任何情绪地说。   “哦?难不成还是天下第一剑客?”星魂似在开玩笑,又似已经看透了一切。   湘夫人认真地看着他:“这个也说不定。”   “呵呵,是吗。你倒是学会了月神的那身本事。”星魂转过头去看着因蒙恬一呼渐渐显现的人影……凌厉肃杀的骑士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收了回去,一柄剑被握在剑客的手中,剑尖指向地面。微风拂过头发,那眼神就迷离在灰色的头发之下,一波一波传来的压抑。“还真是盖聂!”星魂嘴角绽开了残忍的笑容。   “星魂大人……”湘夫人似乎有些担心。   “你在犹豫什么?遇到这么强大的对手……已经很少有了。”湘夫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星魂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色的背景中。   因为两人在说话,蒙恬又派了一队骑兵将马车保护起来,所以并未注意到前方局势的变化,几乎就是在瞬间,盖聂的剑已经架到了蒙恬的脖子上。   “这……”湘夫人皱起眉,她看看星魂,发现他还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蒙恬绝对不能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越过星魂下马车去。   “你站住。”星魂命令道。   “星魂大人!”   “呵,这件事,还是我来解决。”他潇洒地掀开袍子,来到湘夫人的身边,伸出的袖口有隐隐的紫光。   湘夫人一惊:“你……”   星魂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别以为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说罢便抬起步子往剑拔弩张的两人对峙处走去。   “小心。”星魂的聚气成刃不能使用过度,遇上盖聂,万一他控制不住,会很危险。湘夫人一清二楚。   “要是我有事,你难道就不会发挥你的作用救我吗?别忘了,你跟我到底什么关系。”   望着星魂的背影,湘夫人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星魂……自己是他的下属,可是,她……星魂上前去,已经同盖聂缠斗起来。湘夫人注意到盖聂手中的剑是一把木剑,居然敢用木剑去威胁武艺高强的蒙恬……不得不说,盖聂的胆子太大,剑法太好,无人可挡。   星魂手中的紫色气刃与木剑交接碰撞,竟有金石之声,不得不说,两人的实力都是深不可测,尤其是盖聂。因为浓雾和面纱的原因,湘夫人有些看不清,只能凭借颜色的变化和内力的流转判断战斗的情况,于是她忽略了背后的某些状况……   浓雾再起的时候,盖聂飞快地在星魂的一击之下后退,身形便逐渐隐没。湘夫人焦急地上前去查看星魂的情况,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蒙恬这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慢着,墨家弟子呢?”星魂瞪大了眼睛。马车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你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会?有谁可以这么无声无息地偷走一个人!   “原来……我们中计了,盖聂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故意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另有目的地救走了我们的人质!”蒙恬懊恼地分析,语气中却不少对盖聂的佩服。   湘夫人也听说过盖聂的残月谷之战,但是这毕竟不一样,他现在面对的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军队。他现在为了保护墨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孤身迎战。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没有了向导,回去吧。”星魂有些生气,语速也快了不少。   “也只能这么办了。”蒙恬有些颓丧。   马车上,星魂看着外面,说:“如果你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忽略了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我会原谅你一次。”但是湘夫人以沉默代替了话语,星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回去看看……”   “随你。”   虽然星魂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湘夫人跳下马车,使用阴阳术立刻返回了山谷,然后意外地发现了盖聂并未离去的身影。   “夫人,好久不见。”   “盖先生。先生知道我会来?”   “不知。”   “那先生为何在此?”   “只是碰碰运气,能否遇见故人。”   “先生遇见了吗?”   “遇见了。”   两人打哑谜一样说了这些话,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客气。”   “盖先生可知道《巫传》现在何处?”   盖聂眼神闪了闪:“夫人至今仍旧在寻找这个?”   “不错。我需要知道与《黄石天书》一起流传于世却一度消失于众人眼中的《巫传》在何处。”   “夫人何苦。”   “先生可曾遇见过此生都放不下的人?”   “夫人之心,盖某知晓;夫人所为,盖某也无法阻止。可是盖某要奉劝夫人一句,违逆天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湘夫人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没想到先生居然会相信命运。不过从先生叛逃并带走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违逆天意吗?”   盖聂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但是湘夫人只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害他。”   “我相信夫人不会。”   “……他是,丽姬的孩子?”   “是。”   “那、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   “他现在很好。那我希望先生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天下藏书,大半在咸阳宫。如果在宫中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地方,便是儒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不过藏书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已经让很多书毁于一旦,就算《巫传》曾在,也有可能早已化为灰烬。”   藏书阁大火……湘夫人微微俯身:“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就此拜别,他日若有难,音无定会相救。”面纱缓缓地掉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盖聂明白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七   颜路发现,音无连续很多天都泡在藏书阁中,几乎不免不休,而看她的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音无姑娘?”颜路柔柔的声音响起,却吓了她一大跳,音无猛地跃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怎么如此慌张?”   音无抚着胸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颜路先生……”   颜路走到桌案旁坐下,倒了两杯茶,袅袅的青烟浮上来,消失在空气中,他抬起眼招呼音无:“过来坐坐吧。小圣贤庄除了荀师叔,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藏书阁,音无姑娘若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问问我。”   音无坐下,笑:“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难道音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颜路打趣。   音无也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藏书阁基本上就是颜路的第二大本营,除了上课和就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收入眼底,只是现在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怎么好问呢?   “这件事,音无不想劳烦颜先生。”盯着杯子,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对面传来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颜路打开了一卷竹简:“看来音无依旧把我当做外人。”   “……先生说笑。”音无笑得越发勉强。   颜路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而温润地笑:“既然不想说便算了,不过我希望能够让我多帮帮你。”   “那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音无便不客气了。”眯起眼睛,音无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么苦痛。   ……找不到。难道盖聂骗了她?   “对了,最近子明的行为甚是反常。”颜路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让音无心里一跳的话。“他现在手里拿着一个方块,每天不停地转,连上课都不认真,平时最喜欢的烤鸡都放在了一边。上一回险些撞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音无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迷上了什么大概就舍不得放手吧。”   “你这些天不在,好多事都错过了,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状况。”颜路喝了口茶。   “诶?子羽又怎么了?”   “今天射术课上,他居然直直地顶撞大师兄,批驳儒家的科目毫无价值。”   音无皱眉:“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伏念先生八成又罚他站了吧?”   颜路见音无的注意力终于开始转移,放心下来,说道:“这是肯定的。子房回来后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散心,希望他们回来过后情绪会好点……音无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要不要同我一块儿下山?”   “啊?”音无一惊,微微瞪大了眼。   “因为有点事要下山去呢,一起去吧。”   看着颜路温和的笑容,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最后点点头:“好。”   如果,白凤也这样温柔,像从前一样温柔,该多好……   同颜路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同白凤完全不同。音无喜欢这样的气氛,就像很多年的朋友一样有默契,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知道什么意思。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上一次体会过了这种快乐,虽然音无现在因为书的事情有些烦躁,但是融入人群之后心情明显好很多。看看这个小摊,常常那边的小吃,随便捡捡首饰,凑到人群里看有趣的卖艺,音无明显乐在其中。   “先生你看,那边是子房先生。”音无握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对面的那个人。   颜路顺着看过去,点点头:“真是他们。我们过去吧。”   “嗯。”   张良和天明少羽走在对岸,音无和张良若是想过去便必须经过一座桥,但是桥两边的道路明显被阻碍了。音无踮着脚看过去,发现桥上站在两个人。一个人明显是市井匹夫的无赖模样,另一个人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明显穷困潦倒,但是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凡。因为站得远,虽然那个无赖声音很大,但音无不用阴阳术便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然而颜路在身边,她也不好使出,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虽一身落魄,但气势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找茬的地痞无赖,对方虽然恶语相向,可是他沉住气隐忍着。音无的眼光往旁边一扫,竟看见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那是……楚南公!阴阳家第一智者,号称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南公行踪诡秘,即使是阴阳家的众人也无法寻找到他,音无上一次见他是在那次李斯来小圣贤庄“拜访”,而再上一次已经是她叛逃出阴阳家之前了。   “南公请留步!”音无飞快地用了一个阴阳术步法追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楚南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半转过身,眼睛都淹没在了粗粗的长眉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了才用有些抖的音调说:“哦、原来是音无小不点儿啊。好久不见了呵。”   音无规矩地行了礼:“南公安好,音无若没记错,上一次见面可是在不久之前。”   “哦呵呵,人老了嘛,哪里比得上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楚南公想起了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星魂,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胡须。“小不点儿们都长大了哦。”   “南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音无笑了笑。   “哦,吉言,吉言。”楚南公打量了音无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言下之意就是没事我就走了。   但是他当然知道音无有事,毕竟,就算在以前,音无也很少找他。   音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南公英明,音无却有一事相求,望南公可以为音无解答。”   “哦,有问题要问,那也得看老头子知不知道了。”   “南公一定知道的……《巫传》现在何处?”   楚南公的胡子抖了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上面可没有阴阳术。”   “我知道。”音无点头,就是因为阴阳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才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巫术。   “让我猜猜……你是要找什么禁术?”   “是,音无想要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术。”   “老头子我可没有听说什么《巫传》,倒是知道有本书叫做《坐忘》,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头子我可不能确定呢。”楚南公捋捋胡子,语气依旧颤颤巍巍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没等音无有反应便转身走了。   ……坐忘,《坐忘心法》……儒家,颜路……呵呵,居然……儒家收藏了上古之书将其改名,所以《黄石天书》流传于世,而它却彻底消失。原来…原来……音无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耍弄了一番,她要的东西居然就在身边!她好想笑,非常想……   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嘴角的笑牵起了整个身体的颤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哭。她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就近在咫尺。颜路说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他说他曾救了她,可是她不知道,而现在,是不是又是颜路将她拯救一次?   ……颜路,颜子路。   为什么还是他……   “……音无!音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担忧。然后肩膀被扶住,身体被缓缓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死我了。怎么在哭?哭什么?”   她觉得内心好像有一股暖暖的热流经过,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只有韩非带给过她的感觉,她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了。这么多年,她遇到了这么多人,白凤、卫庄、嬴政……可是谁也没有带给她这种温暖。被人真正的关心和惦记。可是她需要从他手中夺取他重要的东西,他的《坐忘心法》,她寻找已久的《巫传》。音无觉得脸上有液体流过,然后蔓延了满脸。   “二师公,女孩子哭的时候是应该把她抱在怀里的。”少羽戏谑的声音响起,音无听得有些模糊。   “郦先生?二师公你做了什么?!”天明惊讶地指着两个人。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颜路做了什么事让音无伤心,他看得果然没错,二师公和郦先生之间果然有什么!   “音无?”张良走上前去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颜路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随后大家都看到了张良脸上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音无捂着眼睛痛哭淋漓。   颜路或许是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别哭啊,有什么说出来会好受的。”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音无说着,自然更加让颜路摸不着头脑。   “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伸出了手揽住音无的肩膀,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因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音无伏在颜路怀里大哭,张良不禁想,要是被伏念知道了可就惨了……   八   音无不知道卫庄失踪的事情,直到赤炼传来消息要音无也帮忙找找卫庄,而且从赤炼的话来看,卫庄已经失踪很久了,白凤带回的消息让她确信卫庄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赤炼的心很乱,也很累。   烧掉了手中的竹片,音无看着窗外,她为了卫庄执着了那么久,而她也为了白凤也执着了那么久。其实,她们是一类人吧?只是,赤炼手中握着的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她手中的,却是弥补不了的隔阂。无论是谁,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呢?   ——所以,有些事,赤炼从来不会给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事情,音无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因为她们是同类。   闭上眼睛,音无自己也觉得无比疲惫,为了解开那个结,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个结已经被系成了死结。   不过还差最后一点,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术……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还不能放弃。长吁一口气,音无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颜路,但是半路却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个方向,是伏念长期驻守的正殿?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正想上前去,张良的声音却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子房先生?”音无转过身去看他,意外发现他脸上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音无皱皱眉:“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管怎么说,音无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这些事……”   “我明白,不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就尽管吩咐我。”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整个儒家的事情了,音无心底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张良安慰似的一笑:“我们毕竟是儒家的掌门,大师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放心好了,颜路师兄和我都会平安的。”说罢眨眨眼。   音无心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见时间紧迫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随后张良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无突然觉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楼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声音响起,音无看过去,发现他和天明换了便装打算出门的模样。   “你们现在才下山吗?”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点回来,桑海城里的宵禁可别忘了,入夜之后很危险。”音无善意地叮嘱。   “嗯!”天明大声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无冲他们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伏念暴怒的声音:“……有什么理由你倒是说啊!”   张良的声音响起:“师兄……”   “我没有问你!还轮不到你说话!”伏念真的是气过了头,音无从来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师兄,这都是我的决定。你要责怪的话,就罚我吧。”颜路的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强硬之意。   “你的决定?将小圣贤庄山下的安危置于炉火之上,将整个儒家与秦国的叛逆混为一谈!这就是你的决定?!”   秦国叛逆?音无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颜路甘愿承受儒家家法。”   “置圣贤先祖遗训不顾,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   “不!”张良惊呼。   可是伏念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恼羞成怒地冲着颜路:“你修炼坐忘心法,居然修炼得数典忘祖!”   “圣贤师祖说,当仁不让,见义勇为。这样做,是数典忘祖么?”   “子房,不必多言。”颜路出言劝阻。   “协助帝国叛逆,。扰乱天下,当什么仁,又见什么义!”伏念大怒。   音无听了伏念的话,心中一紧,看伏念的态度,如果两人说服不了他,那么不管是天明和少羽还是颜路和张良,他们都不会好过,而她承诺过,要保护天明,他们要是出什么事,绝对不行。而现在如果说还有人可以镇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门,只有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没有继续听下面的话,音她飞快地转身往半竹园飞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无,非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们那边出事了!”   “嗯?”荀子抬起眉头表示不解。   “荀卿,您听了我的话,前往别动怒。”   “今天是怎么了?”荀子觉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盘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无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张良的指点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盘。   “子明跟子羽……他们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墨家不该背叛帝国,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啊!”音无咬咬牙,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仁者爱人,义者利他,先生他们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才这么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民心未稳,六国遗民都还怀着愤怒与怀念,而实行这些严刑峻法来巩固帝国的根基,本身没有错,但是这些政策实在是有点斩尽杀绝的意味。儒家虽然要求忠君,讲求忠孝,可是我们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况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会太平,百姓也不一定会安居乐业。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国手中,他们、他们肯定会、肯定会像公子一般的下场!”   荀卿严肃地看着她:“别说了,这些老夫都知道。”见音无惊讶的表情,荀子闭上了眼睛:“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时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学问,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体会。韩非的死,对你们的影响都实在太大……现在还是去看看那个不肖的弟子吧。”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音无,以后你便离开小圣贤庄吧。帝国的矛头已经对准了儒家,我们不能连累你。”   “荀卿……”   “老夫没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尽力保护他的孩子。音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下,还是会有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无发现荀子挺拔的背影显得苍老了起来,身旁萦绕着悲伤。虽然门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却衬得周围的景色苍白,感觉寒冷。她明白,帝国确实已经开始针对儒家了,想要除掉继墨家之后最大的学派,也是现今最具有影响力、根基最稳的学派。李斯的行动已经明显昭示了这一点。可是,她能够躲到阴阳家袖手旁观吗?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做不到。颜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她不敢忘记,他手里也有她最想要的东西;张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韩非的朋友,是卫庄的朋友,他拥有改变天下的智慧和谋略;荀子,如同长辈一样尽力地把对韩非的愧疚与怜惜转化为对她的关心,把濒死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儒家对她可以说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帝国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里有咸阳,有这个帝国的主人。   额上的咒印开始反复地疼痛,音无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个印伽,一道光腾地没入了晚霞中,随后便迈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圣贤庄巍峨的门敞开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再见了。”轻轻吐出这个词,山风掀起了音无的裙摆,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从此再不相见。      一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你要记住,你永远也补偿不了。”   白凤吻住她时,她感到一股撕心裂肺的痛,不知道是因为唇边狠狠的撕咬还是不断下沉的心。嘴里一片腥咸,所接触的全是冰冷,音无喘不过气来,眼角渗出几滴泪水,反手想将他推开,奈何白凤死死地把她箍住。   右脚本能地就往旁边挪了一步——那里是悬崖,几颗石子滚落,音无脚一滑,整个人往下倒去,可是到此刻白凤依旧没有放开她。清晨的风很凉,音无觉得打在身上刺骨的疼,闭上眼睛,坠落带来的强烈眩晕感让她很难受。几丈之下是滔滔大海,落到海面时音无觉得后背好像被放在开水里面滚了滚,好疼。冰冷的水没过了耳朵,后背,随后是脸颊,脖颈,最后是鼻尖,胸口——冷到她打战。音无只感觉到身旁的一切都慢了下来,一片蓝色,身旁还有软软亮亮的东西漂过。越过白凤的头发可以看到泛着美丽的光的海面,这种感觉跟仰望星空很像。   音无和白凤抱在一起直直落入海中,其实这种感觉和飞行很像。漂浮和飞行,实际上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透过海水看着音无,白凤发觉她的面貌愈发模糊了,因为光,显得有些扭曲。他很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打量她,所以白凤一直没有发现,音无她真的变了很多……   随着渐渐下沉,音无本就呼吸不畅,这么一来,视野慢慢变得狭窄,最后只变成了一条缝。她感到浑身都变得有些僵硬,白凤似乎停止了粗暴的撕咬,然后有气渡了过来,音无这才开始回复意识。   白凤的唇瓣离开了音无血淋淋的嘴巴,揽过她的腰慢慢上浮。   “咳……”似乎呛了不少水,音无一到岸上就开始不停地咳嗽,脸都发青。白凤坐在一旁微微喘气,浑身湿透,头发一缕一缕地贴着脸,让他十分不舒服。眼光不经意地往音无的方向望去,白凤发现了音无身边的沙滩上有什么东西,金黄的底子上泛起的紫光,虽然淡,可是很显眼。白凤奇怪地爬过去将它捡起来,一下子就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是一根簪子,紫玉簪。很普通的样式,没有一点修饰……音无没有女性的朋友,不可能有女人送给她这个。赤练不需要簪子,他也不需要,她自己也从来都是用细细的白玉簪,所以既不可能是要送给他们也不可能是自己用……所以,这个,总是与其他男人有关系的!白凤莫名地感觉到一股火气在往上冲,脸色不自觉地就暗下来。   音无仍旧在一旁咳嗽,白凤握着簪子面色不善地瞪着她。音无没有看到那根温润的簪子就这样在白凤手中化作了齑粉,飘散在桑海的晨风中。   一阵烈风,等音无回过神,白凤已经坐在雪雕上高高地飞起。   “凤儿……”音无伏在地上叹气。白凤离她,越来越远了。翻过身仰躺在沙滩上,因为阳光的关系,周身其实都笼罩在温暖之中,可是音无却由衷地觉得冷。海水一涨一落地浸没音无的脚,又退去,又淹没,周而复始。音无始终没有挪动位置,只这么静静地看着蓝色的天空,偶尔有海鸟掠过,留下白白的光影。头发湿漉漉地散开在周围,鬓发贴在脸上,嘴唇火辣辣地疼。音无伸出手慢慢地拂过自己的唇瓣,抬手再看,有血。“呼……”闭上眼睛,音无觉得还有些晕,估摸着应该没有人来,便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梦。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慰,她却做了一个梦,一个无声的宁静的梦。梦里是一座庭院,里面有一口青石搭砌的井,井边就是高高的墙,上面垂下了棠棣的枝条,依旧是水红色的花瓣,它们在微冷的风中飞舞着。音无觉得有些恍惚,伸出手去接住,然后花瓣竟然像雪一样化开……不过最后留在手心的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摊红色的液体。音无突然觉得害怕,拼命地将它甩掉,结果红色的东西真的就不见了。音无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却听到不远处一丝轻轻的笑,她扭过头看,看到一袭白色的袍子,那人的头发像墨玉一样泛着光,音无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知道他的脸上挂着温和淡漠的笑容。那人缓缓抬起手,冲她招招。那人其实没有开口,可音无就听到有人在唤她:音无,过来。   “呃……”音无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依旧在沙滩上,海水已经没到了她的腰部,下半身整个都泡在冰冷的水里。此时已经是晚上,纯净的蓝色变作了墨色的星空。竟然睡了那么久。音无觉得头微微有些疼,支起身子觉得有些乏。扶着额头,音无理了理涣散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身体爬到沙滩的边缘靠着石壁蜷成一团坐下。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干了,可是整个人依旧水淋淋。   音无不想动,只是看着海面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额头的咒印一痛。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吗……”音无喃喃,然后疲惫地起身。   二   “月神大人,一切就绪。”大司命和少司命并肩走进屋,里面跪坐着月神,云中君,以及高月——不过现在应该叫她千泷公主。大司命恭敬地行礼向月神报告。   月神正给千泷蒙上面纱,并叮嘱她不要取下,待千泷乖巧地点头之后才看向两人。面纱之后的眼睛看不出任何情绪,她随后只是缓缓地看了看窗外。   “月神大人。”云中君看月神半天没有说话,便开口提醒。   千泷也仰起脸看着月神的侧脸,她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就像……少了什么东西。   “千泷,你可看见了这星河?”月神没有理会云中君和大司命,却低下头望着同样望着她的千泷,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千泷看看她,又看看星空,点点头。   月神嘴角动了动,随后冲大司命道:“你们先去吧。”   “是。”大司命和少司命一起退出去,屋子里又恢复了沉寂。   “云中君,启明初现,可矣。”   云中君微微一笑,起身出去了。月神拉起千泷的手,也随之而出。   在月神的引导之下坐上了软轿,长长的衣摆像莲花瓣一样四散铺开,千泷端坐在轿子的右前方一点,而月神反而坐到了千泷身后一点的地方。此时的天空是漆黑的,可是往海的方向望去却可以看到颜色在渐渐变浅,幽蓝,然后是迷幻的紫色,玫瑰的红色,千泷看着天,眼光产生了微微的波动。   她可以看到前方不远是云中君的轿子,透过两重纱,他的身形微微模糊,他的再前方是统一穿着素白衣服提着排排宫灯的童男童女,还有的举着玄色的幡,上面用金线绣着她看不懂的字符。   一声幽幽的更鼓之后,轿子被抬了起来,整个队伍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不知是因为海雾还是因为纱,千泷看不怎么清楚外面,此时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有种诡秘的幽静。天空中盘旋着公输家的机关兽,千泷知道长街的尽头有一群人在等待着。   角铃微微响着,千泷想起了总是伴随着湘夫人的清脆铃音。她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居然真的发现了站在不远处飞檐上的人,依旧是白底蓝花的长裙,浅蓝色透明的环,上面缀着比那天更长的流苏,臂间的飘带微微地浮动着,就像有生命一般。   是湘夫人。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等在长街的尽头,而是独自立在那里,目光望着东方那片乳白。   千泷遥遥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湘夫人似乎是感觉到了千泷的注视,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垂下视线与她对望。千泷莫名地觉得有一阵寒冷,似乎是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她觉得有些疑惑。不知怎的,她觉得湘夫人似乎冲她笑了笑,然后那个秀丽的身影就消失在她的视线中,像一阵雾,吹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一行人登上蜃楼,太阳都已当空。千泷拜见了公子扶苏之后被月神带回了房间,不过她并没有坐在桌前练习阴阳术或者使用幻音宝盒,而是望着窗外。   是的,她在等一个人,湘夫人。   她不知道该向何人倾诉自己现在的心情,她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这个人不能是月神,更不可能是星魂或者大司命少司命,可是她下意识地觉得可以是湘夫人,她不知为什么。湘夫人自从那日她拜见东皇太一后就没有再出现,千泷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她,但是她还是固执地站在窗边——她不敢走出去,因为她怕遇到星魂。那个少年让她畏惧。   也许是上天的眷顾,她看到那抹蓝色的影子在甲板上缓缓地行过来。她的指尖微微一动,发出了最简单的阴阳术引得湘夫人注意,她轻轻地冲她点点头,千泷提起裙摆从阁楼里跑出去。   “千泷公主。”湘夫人的声音软软的,轻柔得像棉花,但是一点都不软弱,那是冷静平和又透着果敢的声音。她弯下身子行了裣衽礼,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角和面纱,流苏也轻微地摆动,整个人就像是风中的兰花。“您不必亲自来见属下,只要召唤,属下必然会立刻来到您的身边。”   千泷睁着漂亮的眼睛望着她:“你……不用叫我公主。”   湘夫人似乎觉得疑惑,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又挪开眼光:“遵命,殿下。”   千泷的手缩了缩,抿了抿嘴,没有再说话。她突然不知道要同她说什么,她把自己摆在了谦卑的位置,千泷觉得微微有些别扭。可是湘夫人像是通晓了她的心思一般,说:“殿下是不开心?”   千泷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湘夫人静静地看着她,歪歪头:“您可以告诉我您的感受,属下虽然没有资格,可是也许可以帮到殿下。”   千泷的手又握了握:“我觉得……心里很空,想要哭。”她怕湘夫人笑话她一般,“我觉得自己,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千泷自从来到阴阳家,几乎就没有开过口,现在这么说,就觉得嗓子有些发干。   对面的人缓缓地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千泷几乎可以感受到那道带着些许温度的目光,湘夫人轻轻地说:“殿下一定可以找回来。”   “可是我不知道丢失的是什么,要怎么找?”   “如果忘记了,就重新再来。”   千泷咬咬唇,迟疑地问:“那么……你丢失的,也一样吗?”   湘夫人的身体微微一颤:“殿下,属下,没有什么丢失的。”她说完这句话就站起来,向千泷行礼,随后便告退。可是千泷却觉得她身上有化不开的悲哀,一种透到心底的绝望,让她看起来很虚弱,很无助。   三   音无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觉得头疼欲裂,她知道自己正在发烧,拖着沉重的脚步,音无觉得身体越来差,真不是个办法。   远处传来了吆喝声和马蹄声:“让开!”似乎是官府的人有什么事,打马横街而过。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渐近,音无正走在街当中,脑海里想着马来了,要赶紧走开才是,可是脑袋昏昏沉沉完全无法控制脚步,这么一来她几乎就立在道路中间,微微侧身,一副走也不是停也不是的样子。   “姑娘小心!”哪位路人喊出声。   音无命令自己挪动脚步,她的记忆似乎就回到了那日她与大司命在密林中对战的一日,不过区别似乎是……白凤会救自己和不会救自己,毕竟这样的巧合是凤毛麟角。   错落急促的马蹄声逼近,音无眼看着一匹疾驰的马直直的冲向自己,却没有力气动作。也许这么撞过来,自己会没命,不过,这样是不是就解脱了?……音无胡思乱想着,猛然间被拉到了一边,整个人不稳地跌倒,一下子天旋地转。而为首的那匹马被它的骑士死命地拽住,前蹄高高跃起的地方正好是音无所站的位置。   那马嘶鸣几声,蹄子在地上胡乱踏了几下,终于停下。这似乎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虽然是在疾驰,但因为为首的马停下来,后面的也全部停住,这才没有造成事故。   “这位姑娘,你……”浑厚纯净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怒气,不过却带着疑惑与惊讶戛然而止。   音无躺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觉得有些热,迷蒙中听到那个声音,觉得莫名的熟悉,努力地抬头看过去——那是穿着盔甲的将军,威风凛凛地骑着全身包裹着铁甲的马……黄金火骑兵,音无不可能不认得。而救了自己的人……   “音无,你怎么在发烧?”是张良。   “你是……”那将军下得马来,惊讶地走上前去,蹲在音无身边。   音无皱着眉头看着眼前摇摇晃晃的人影,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蒙将军,这是在下的师妹。”张良笑着看看蒙恬,将音无抱起。   蒙恬的目光闪过一丝疑惑,不过立刻恢复平静:“令师妹她没事吧?”蒙恬尊敬儒家,所以此刻还是很礼貌的。   “劳将军费心,师妹她在发烧,我要离开带她回小圣贤庄。”张良温和一笑,但不难看出他有些焦急。   蒙恬点头:“在下也不耽误先生了。走!”前半句是冲张良说,后半句是对他的随从说。跨上马对着张良点点头,蒙恬便带着大部队继续疾驰。   张良狐狸似的眸子注视了蒙恬一会儿,随后加快脚步往小圣贤庄而去。   看到张良不似往日反而急匆匆地冲进来,门口的几名儒家弟子都有些奇怪:“三师公?”   “去叫二师公来,就说郦先生病了。”说完便火急火燎地往归兮的方向赶。   几名弟子正纠结于“男女授受不亲”的教诲,听张良这么一说,晓得事情严重,立刻也奔去了颜路现在所在的藏书阁。   “你们说三师公把郦先生抱回来,而且郦先生似乎身染重病?”颜路放下手中不知看了几遍的《易》,有些惊讶,又有些愤怒。   弟子恭敬地作揖答到:“没错,三师公已经往郦先生居住的归兮去了,他让我们来通知二师公您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颜路罕见地皱皱眉,心里奇怪怎么两人出去一趟音无就病了,觉得该好好教训教训张良,他知道音无身体不好怎么都不好好照顾着。一路去归兮,颜路都保持了一脸严肃,当真吓到了一群弟子。   “二师兄。”张良看到颜路到来,松了口气。   “怎么回事?”颜路来到音无的床前,看到她额头上搭着湿布,脸色红得不正常,嘴巴微张开喘气。   “发烧了。”张良言简意赅,顺便给颜路拿了条软垫。   颜路取出音无的手,掀开袖子,修长如玉的手指搭上她的手腕,开始诊脉。张良注视着颜路的表情,又看看音无,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见颜路收回手,张良赶紧问道:“如何?”   颜路抬起眼看他,问:“怎么会病得这么重?”   张良一愣:“怎么了?”   “受了风寒。她的体内本就有寒气,前些日子虽然治得差不多,可是毕竟是个病根,现在再来场风寒,你知道这不好办。音无的身体不好,你怎么能叫她又生病?到底是怎么病的?”   颜路这一问到把张良问住了,他这几天又没有跟音无一起,他怎么可能知道为什么?突然他发觉不对,音无明明这几日没有和他一起,而颜路的语气又明明显示音无不在小圣贤庄,这不就是个天大的圈子么?众人以为是他和音无一起出去,而他却以为音无去了山下应该回去了,所以没有人寻她。那么这么几天,她到哪里去了?张良的眼神有些飘忽,颜路见他的模样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   张良思索着要不要把情况告诉他,本来微微带笑的面容竟变得严肃起来。音无到底去了哪里?“二师兄。”张良抬起眼眸看着颜路,“这几日,音无并未同我在一处。”   “什么?!”颜路也明显一惊,“我们都以为她是和你在一起。”   张良摇摇头:“我确实找过她一起下山,不过那日音无疲惫,我本意是要她休息算了,可是她恰好与丁掌柜有约,我便嘱咐石兰陪着她一起下山。我并未同她一起走。”   “这么一来……”颜路记得他询问过几名弟子,他们都说了郦先生和三师公一起出去了,若不是如此,音无这么些天没有回来,他不可能不去找。难道还让整个庄子的人都撒谎不成?   “这样的障眼法……真是不简单。”张良下了结论,眼神依旧有些闪烁不定。   颜路看不透自己的师弟在想些什么,还是说:“无论如何,先把音无治好。”然后便去取药。张良第一次开始思索音无究竟是什么身份,今天早上同卫庄偶然遇到,也随口提了几句音无,可以肯定音无肯定没有在卫庄处……卫庄没有告诉张良音无的来历,只是告诉他,音无的身份不同寻常,他也不过以为她大概是卫庄的暗子。那日李斯的到来让他似乎看出音无和阴阳家有什么纠葛,否则堂堂国师也不必理会这么个杀手。张良现在也想不透音无究竟是个什么身份。看着躺在床上病的奄奄一息的音无,张良不明所以地翘了翘嘴角,将帕子重新洗了又敷在音无的额头。   那是个混沌的世界,没有光。音无站在虚空,就仿佛静止在空中的羽毛。   没有任何的东西,什么也没有。   然后白色的细线将这虚空的世界分成两半,原本感觉不到的温度出现,音无觉得开始热起来。淡淡的白雾在混沌的背景里开始明晰,夹杂着紫色的光点飘飘荡荡,弥漫在她的周围。   瑰丽的云海开始翻腾,极目之处出现了耀眼的线状白光。   一只不知什么的生物——像一只蝴蝶,淡然的翅膀扇动着,慢慢地靠近初始的白线,然后在越过的刹那,一下子消弭于无形,化作了白色的光点——像雪一样。   音无觉得自己开始缓缓上升,不,是上浮,就像那日在海中一样,被一股力量拉动着,慢慢地就可以俯瞰那一片已经开始沸腾的混沌景象。   蝴蝶化作的白色光点越来越多,直到把音无周围都裹成了白色。   音无记不得自己究竟是第几次梦到这片白色,依旧是水红色的棠棣花瓣随风飞舞着,斑驳着出现古朴又华丽的红漆木阁楼。她不知道这里究竟于她有什么意义,它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她意识的深处。棠棣的花瓣落到她的头上,肩上,臂间缠绕的飘带上……然后有一双手将她头上的花瓣拂去,她转过身,是白袍人,她依旧看不清他的模样,可是却觉得他的表情一定是及其温柔的。他总是站在不远处抬手唤她,可是她一次都没有靠近他,但是这次,是他走近了她。   手心是冰凉的温度,音无以为是他的体温很低,却没有发现其实是她的体温太高。那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向一个方向。   白色的,雪山。   音无像受到惊吓一般抬头望着他,似乎听见他轻轻地笑了笑,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脱离了他,急急地下坠。白色的雪花像是要埋葬她一般簌簌地落到她身上,可是却不冷,反倒像是火在灼烧她一般,好难受。音无揪着胸口的衣服,痛苦地闭上眼。   下坠似乎没有尽头,她开始恍惚起来。身体猛然撕裂一样地被抓住,硬生生地停在半空中,不知名的棍状的东西从嘴巴里伸入,插到喉咙,然后……像岩浆般滚烫的液体滚到她的嘴里。她痛苦得想要喊出声,可是却像是被禁声一般,只能沉默地承受这份痛苦。   音无似乎又听到某个声音在叫她:音无,过来。   水红色的花瓣带着香气烙印在远处,白色的影子就在那里,渐渐地隐去。   四   高烧不退。颜路看着烧得不省人事的音无心里焦急得像沸腾的开水,但是除了用冷敷和灌下一碗又一碗的中药以外也毫无办法。他突然想起了他们最开始的相遇,倒在路边的少女抓着他的衣角:“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不能死,我要去找我爹。”她发烧,伤口发炎,体力透支,他学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看到像她这样病重的人撑到那时。他怀着仁心救了她,将她托付给一个老妇人,帮她清洗了伤口,包扎,便放下行囊上山去采药。他没有抱着多大的希望救活她,因为她实在是太虚弱了,随时都可能会死。他在山中寻了有一夜,第二天回到老妇人的房子时,却看到了一名红衣女子从里面走出来,她的双手也是红色的,让他一惊,另外,他闻到空气里浓郁的血腥味。那名红衣的女子背对着他看向韩国的方向,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便回身没入林中。他这才从树林中出来,赶紧跑到屋里,发觉老妇人已经断气多时,而音无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情形同那日极其相似,只是音无没有了足以致命的伤。颜路按着额头,有些疲惫地靠在床榻边,他刚刚用竹管喂了音无喝药,黑漆漆的药汁在碗底留下了一圈黑黑的印痕。   “二师兄?”张良走进来,看到颜路快睡着的模样,便提醒他。   “子房。”颜路摇摇头清醒过来,想站起来,脚却有些发软。   张良伸出手托住他,笑笑:“小心音无醒过来你自己却病了,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师兄。”   颜路愣愣,突然叹口气:“我救不了墨家的蓉姑娘,劳烦了师叔,现在音无是万万不敢再劳师叔。”如果被他知道音无病成这个样子,他和张良估计会被扒皮……荀子的护短可是让人发指。   “说的也是,这几天好些了吗?”   颜路摇摇头:“反反复复。”   “有其他法子么?”张良皱皱眉。   颜路再摇头:“有是有,可是不好用。”   张良奇怪道:“有什么不能用的?治病救人要紧啊。”   颜路略显疲惫地踱至窗边:“这个也是从古书里看来的,我前些日子在藏书阁发现的一本上古医书倒是说过一种走投无路时用的法子,可是,的确不大好用。”   “极其凶险?”   “放血。”张良听了瞳孔一缩,颜路看看他,接着说,“然后把衣服脱光,在密闭的房间用恒温的炉子发出汗。是个险招。而且就算是要用,也没有人可以用来帮忙……小圣贤庄上下都是男子。”   张良觉得颜路这个顾虑倒是很正常,毕竟音无以后还是要嫁人的,这等相当于毁清誉的事情传出去,不说会影响音无今后,这等事还关系到儒家的声誉,如果伏念和荀子知道了,他们俩估计真的就会被直接逐出师门也说不定。这么想来真是没有办法了,张良不由得陷入沉思,要不……他想起了红莲公主,也就是赤练,或许可以让流沙来办这件事也说不定,毕竟音无,还是属于流沙吧?   不得不说张良是个行动派,所以第二天音无就和他一起消失了,颜路看着空荡荡的只余药味的屋子,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年。苦笑一下,他发现自己真的无能为力,便关了门,回到了藏书阁。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茫茫大海,蜃楼停在那里,背后是初生的日光。   赤练是第二次帮音无疗伤了,张良知会了卫庄让他帮忙救音无,他们现在不可能不管她,就看她在逝去哥哥的面子上也会尽力救她。赤练找了一处密室,依张良之言燃起了火,保持了温度,把音无扒光了放在竹架子上,她唤来一条无毒的小蛇,在音无的手臂上咬了一口,血液便汩汩地往外流。室内的温度让赤练浑身都是汗水,不过她不能离开,一面摇着扇子,一面观察着音无的情况。张良说,不要放太多的血,总不能让音无流血而死,赤练就觉得他自己都不能保证这个方法可行。要让音无流汗,但不能让她脱水。赤练觉得这简直就是废话。要这么冒险地弄,不能把人弄死。赤练看着音无面无人色的脸,觉得她是不是被用来当了试验品。   在密室里“蒸”了三天,放了一盆子血,赤练发觉音无的状况竟真的有好转,但心底还是以为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帮音无把衣服穿上,她身上的伤口让她再一次心底泛酸……不过身体上的伤就算除去了,心里的呢?她知道她究竟受了多少苦,但是却无能为力。音无有点死心眼,认定的事就绝不会回头,她要救黑羽,所以从来没有退缩过,就算面对白凤的怀疑也是一样。   将音无从密室里搬出来,打开门就看到白凤臭到无与伦比的脸。   “你……”   赤练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白凤就将她手中的音无一把夺过。   “喂……”   赤练看着白凤一下子不见的身影,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个家伙,太让人讨厌了!   白凤开始后悔了。看到音无不省人事的样子他心里翻滚得厉害,因为一时的气愤,又让她深陷险境……   “你醒过来吧,我不会再伤害你了……”白凤轻轻抱住音无在她耳边说道。   音无睫毛颤了颤,依旧昏睡。   五   “感觉怎么样?累不累?”颜路有些担心地看着身旁立着的音无。前些天她被白凤秘密送回,是张良先得到消息再通知了颜路,颜路诊断后松了口气,基本上算是好了。   “颜路先生,音无几时这么娇弱了?”音无笑着给颜路的杯子满上新泡的茶。   颜路看着杯子碧色的茶水自嘲地笑笑,关心则乱。手抚上瓷杯,鬓发微微地拂过脸颊:“倒是我多虑了。”   “音无这要多谢先生关心才是。”音无抱着手中的托盘,干脆就顺了颜路的意,在他身侧坐下来,自己也倒了一杯茶。   “呵呵。”   “他们跑了有多久了?”这是在马术课上,颜路的座位设在驰道边的亭子里。桌上堆了一堆竹简,音无没兴趣去看,倒是拨了拨香炉。围栏旁有几名弟子在焦急地等待着结果出炉。   颜路抬起头看了看:“有一阵了,快的话应该要到了。你要不要猜猜是谁先?”   音无转过脸对着颜路,理所当然地说:“定然是子羽。”   “哦?”颜路笑,“这么肯定?”   音无没有继续作答,远处已传来了马蹄声。“啊,来了。”   围栏外的弟子们已经大呼起来:“来了!已经来了!”   少羽骑在马上显得意气风发,马鞭一扬,勒住缰绳,胯下的马儿前蹄提起,后腿一蹬,一个跳跃。少羽稳稳坐在上面,镇定自若。   “好帅呀!”   “果然是子羽跑第一。”   少羽不知有没有听见,一个漂亮的空翻下了马,单膝跪地,然后自然地起身拍拍灰尘,神态自若又带点骄傲地走到了颜路面前施礼:“二师公、郦先生。”   颜路抬起眼点点头:“嗯。”   “不错。”音无夸了他一句。她看得出少羽并非一般的落魄贵族子弟——在咸阳宫中几年,音无见到的贵族也不少,对于贵族们的行事多少都了解。少羽举手投足间皆显示了他所受的良好教育。知晓经典,能文能武,而且他的武技并不是一般人能够习得,那些都是在真刀真枪中历练出来的真本事!音无绝不会看错。   少羽道:“多谢郦先生。”   随后一阵马蹄声不绝于耳,是少羽之后的第二阵营。子慕、子聪等人正在奋力争夺第二的位置,少羽双臂环抱地站在围栏之内看着后来几人。   “你一直都对子羽另眼相看。”颜路突然说,平和的声音就像这炉子里的香袅袅入耳,音无听着他的嗓音觉得很舒服。   “嗯,爱才之心。”音无抱着盘子,眯着眼睛说。   “哦?以前怎么就看不出来?”   “以前得多久以前?我可是在子羽他们来之前不久来的。”音无抓住了空子就不放。   颜路无奈地摇摇头:“真是。”   这么小小地打趣,子慕他们也已经行至跟前,音无赶紧坐正。   “二师公,学生完成了。”   这一次颜路虽然放下了手中的竹简,但是只点头,连“嗯”都免了。音无打量着眼前的几位学生,眼光闪了闪。   颜路倒是没有注意音无的变化,只换了一卷书简,继续看起来。音无看过去,居然是《诗》。她有些惊讶地问:“先生为何还在看这个?”按常理来说,儒家弟子是必须背下来的,音无不能理解,为什么熟知的东西还要反复地看,她就从来不会再看剑谱和阴阳术密卷。   “子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颜路笑着解释,“夫子也说过,温故而知新。”   音无有些茫然:“我再怎么看《九歌》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   “屈子所作的《九歌》?看不出音无竟喜欢这个。”颜路一脸“从没看出来”的表情。   音无摇头:“谈不上多喜欢,只是从小耳濡目染的,自己就会了。”《九歌》是阴阳家人的必读书目,星魂现在都还会把这个拿出来看。《九歌》,音无最熟悉的是《山鬼》,每次读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都会没来由地心酸。韩非说,世上除了《九歌》,还有很多好看的书,然后他就念了一首《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伊人在水一方,她同众人隔的可不是一条水的距离。跨过一条水,需要的只是船,跨过心上的河,又有什么可以帮忙?   不愿再说下去,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好受,这便转移了话题:“子明还没有到?”   颜路抬头看看天:“大概也快了。”他也看出音无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差,索性便顺着话说下去。“毕竟是第一次骑马。”   音无惊讶:“他跟子羽是兄弟,为何连马都没有骑过?”   “龙生九子啊。”颜路弯着眼睛说,“况且凡事总有第一次,子明这个第一次只是来的有些晚。”   “也是。”   不仅仅是音无有些奇怪,外面等的学生们已经不耐烦了,纷纷议论起来。少羽说了两句,大家才消停下来。听到那些人的话,音无皱了皱眉,怎么可以这样嘲笑不如自己的人呢?   “啊,来了!是子明!”   音无和颜路看过去,一匹马悠然地沿着赛道走来,却不见上面的人。   “咦?子明人呢?”   等马儿走过来了,大家才注意到天明竟倒趴在马背上,双手抓着马尾,一脸要虚脱的模样,看到他的狼狈,所有人都笑起来,有嘲笑,有无奈,连颜路也在笑。音无起身出了亭子。   天明好不容易缓过劲,抬起头茫然地看了看周围。颜路笑道:“快下马吧。”   音无上前去:“怎么搞得这么久,不会骑马就先学学,怎么这么鲁莽。”   天明摸着脑袋:“已经到啦?”有点不好意思。说着脚踏出马蹬,音无上前去把马扶住,天明更不好意思了。“郦先生……”   音无正要开口,却听到了破空之声,一惊,立刻转头看去,一粒石子飞快地打向马屁股。天明也看到了,忍不住大叫起来。音无正要挥袖打开石子,从旁边又飞来了另外一颗,在空中与它相撞,摔了个粉碎。   弟子们忍不住出口:“诶?怎么回事。”   音无看向子慕的方向,眯起了眼睛,不知他究竟是恶作剧还是有心将天明如何。这马受惊飞奔对于还是新手的天明可是很危险的。   就在这个时候,天明松了口气,结果“哇”一下头朝下跌下马来,引得众人大笑。音无无奈地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我说你呀,怎么这么大了还不小心。”   “哈、哈哈……”天明揉着屁股,很是尴尬地笑了两声。随后站起来,朝颜路行礼:“二师公,弟子完成了。”   颜路笑笑,起身来,示意他们集合,音无摸摸天明的脑袋,也走回亭子里去。   “骑术是我们儒家礼、乐、御、射、书、数中的御,正传六艺,彰显天地,师法自然,是每个儒家弟子都必须掌握的本领。”颜路顿了顿,看看仍旧一脸痛苦地天明,随后接着说,“本次练习,子羽第一,子聪第二,子慕第三,表现出色。未入前三甲的弟子也不必气馁,可向他们三人多多请教。”   “是。”   “下课。”敲响了鼎钟,大家都纷纷散开,只有天明因为屁股太痛,走得一瘸一拐,落了后。“子明。”颜路把他叫住。   天明歪歪扭扭地转过身,行礼:“二师公。”   “感受如何?”   天明仍旧是非常痛苦,摸着屁股说:“屁股好痛。”   颜路呵呵地笑出声。少羽从一旁走过来:“你是脑袋着地,怎么屁股痛了?”   天明开始控诉:“还不是让那匹马给颠的!”   “子明第一次骑马,虽然速度较慢,但是也能坚持跑完全程,精神可嘉。”颜路安慰似的说。   子明一听,摸着脑袋开心地笑起来:“嘿嘿,是嘛。”   “下次要继续加油。”   “啊?!还有下次啊!”天明大惊。   颜路不待他整理好心情便接着说:“另外,荀师叔让我告诉你,下了课去见他。”   “哦……那我去了。”随后又是一瘸一拐地走起来。   颜路看了他一会儿,便转身回到亭子里,音无早就一个人喝起茶来。见他进来,说:“我以前的老师,可同先生完全不一样。”   “哦?不知音无姑娘师从何人?”颜路坐下,拿起放在自己身前的茶杯,里面的茶叶浮浮沉沉,茶水碧绿清透,饮一口,“嗯,好喝。”   “真的?太好了。”   “呵呵。”   六   “什么?黑龙卷宗被劫!”蒙恬拍案而起。   他面前跪着的小兵回答:“回将军,我们在去接应的时候在城外发现了护送小队已经全军覆没,也找不到卷宗的影子。”   “知道是谁劫走的吗?”李斯沉声问。   “肯定又是那些潜藏在桑海的叛逆分子!”蒙恬咬牙切齿。   “嗯,看来这群人越发大胆了。”李斯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了,“无论如何,这件事先同公子说,再看接下来怎么办。”   “还好卷宗的锁结不是那么容易解开,希望现在开始搜索还来得及。”蒙恬大步地迈出了将军府,会同李斯火速禀报了扶苏。   扶苏皱眉头的样子像极了始皇帝,他说:“必须尽快找到叛逆分子然后夺回卷宗,父皇用黑龙卷宗传递的消息必定非同一般!”   “臣明白。马上调集黄金火骑兵,搜索桑海城外方圆百里!一处也不能放过!”   “将军且慢。”   “国师?”   星魂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深蓝色的袍子反射着光,而他身后跟着的是一向少有露面的湘夫人,身上环佩空灵,清脆悦耳。   “如此兴师动众,还不如先找到线索,然后再作打算,这样不必打草惊蛇,最后瓮中捉鳖也未尝不可。”   “可是现在情态紧迫,哪里有时间去追查线索?”蒙恬沉下脸,这不是明摆着说他的情报工作很差劲么,强烈的自尊心让他语气不善。   星魂一笑:“将军又怎么知道我手中没有线索呢?”   “难道国师已经?”   “我们已经找到了墨家叛逆分子的一个秘密据点,大司命已经抓回了一个墨家弟子,将由我亲自审问。将军说,这不是线索吗?”   “太好了,便劳累星魂大人速速问出结果来。”扶苏道。   “哼,那是自然。”   名叫阿忠的墨家弟子被带到了地牢,重重防卫之下的漆黑地底,以星魂为首的一群人正不紧不慢地踏入。湘夫人跟在星魂身后,身上有轻轻的铃音。   “你不是不习惯戴首饰吗,怎么手上的手环从没有取下过?它是哪儿来的?”星魂轻松地问,丝毫没有把蒙恬看得极重的审问一事放在心上。   只听湘夫人回答:“这环是取不下的。”   “哼,取不下?我看你是不想取下来。”星魂语气里含着嘲讽,但是湘夫人后来的语调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大概是这样。”   星魂一听,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她,眉头渐渐皱起,想要说什么话,但是隐忍了一阵,只有点公事公办的意思:“最好别叫这恼人的声音扰了任务。一旦查出来,我们可是要立刻动身。”   “属下明白。”湘夫人恭敬地垂首。   这下子,星魂好像生了很大的气似的,狠戾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半晌,见后面的人没有跟来,又回过头:“是要我帮你跟上吗?”   随行的其他人都不明所以,面对他的气愤,连大气都不敢喘。   打开最后一道门,大司命火红的身影出现在众人面前。她抬起唇角笑着,回过身向星魂行礼:“星魂大人。”   星魂邪气地挑着嘴角款步走近,注视着前方被锁住的人影:“就是他?”   “是。”大司命退到了星魂身边,这时湘夫人也走了进来,大司命看到她,愣了愣,随后低声笑:“你果真还是回来了。”湘夫人只是冲她礼节性地点点头,没有说话。而此刻星魂已经开始施展他最得意的幻术。   湘夫人注视着星魂手中紫色的光,她知道面前那个墨家弟子将要经历怎样的恐惧,不过由于面纱的遮挡,没人知道她此刻的表情。忽然,湘夫人的手指动了动,一股黑色的烟雾缭绕在她的指尖。   大司命注意到了她的动静,知道那是阴阳家的秘术,是湘君和湘夫人间互传信息的独特方式,便问:“怎么?”   “李斯向扶苏提议召罗网来桑海。”   “罗网?……哼,又是一群杂碎。”大司命不屑道。阴阳家的人大多都很骄傲,这既是他们的通病,也是他们拥有的天赋和实力赋予他们的特权。但是湘夫人想说,罗网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刺客团。墨家自机关城一战之后早已气势大衰,核心人物虽然保留,但是影响力大不如前,只要注意戒严,可以说已不足为患,但是为何李斯会提出召来罗网?明摆着是要将这股叛逆势力一网打尽斩草除根,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们做得这样绝?   “等会儿由你告诉星魂大人吧,我先出去。”   “星魂大人要你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这就要出去?!”大司命睨着眼睛看着她。   “大司命别忘记,我们在阴阳家的地位是平等的,你没有权利盘问我。”湘夫人面纱下的眼神变得冷肃,可是大司命没看到。   只见她叉着腰笑道:“可是我没忘记,你还干过什么。”   湘夫人不为所动,缓缓地走出了地牢,耳边只有大司命浅浅的一哼。她走出地牢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扶苏所在的寝殿。扶苏正在桌案前批阅公文,侍卫见湘夫人来了,行礼之后在她的示意下进去通报。   “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扶苏虽然一手仍握着书简,但是他的起身已经昭示了他的尊重。   湘夫人敛衽行礼,声音空灵而低回:“敢问公子,桑海异变究竟是为何?”   扶苏酷似始皇帝嬴政的眉毛动了动:“不知夫人这话是何意?”   “……罗网。”作为李斯心腹的刺客团,仅仅因为一群残余流寇千里迢迢从咸阳来桑海,怎么看都不寻常。他们,可是保护嬴政的存在,怎么会轻易出动?!   扶苏沉默,这不代表他不理解湘夫人话里的意思,而是他也不清楚。虽然同意李斯提议的人是他,但是……有很多时候,丞相的意思更能代表皇帝的意思,做决定的不仅仅是他这个公子,而是总揽事务的丞相。既然李斯将这件事看得这么重,那么,他的父皇何尝不是这么想呢?他自己一向主张宽和仁政,无论是叛逆也好,还是其他什么也好,都是大秦的子民,一旦他们意识到大秦的好,自然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他一直这么想,但是他的父皇不这么想,威胁帝国的一切,都必须要铲除!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而父皇这么做,究竟是为何?难道仅仅是为了这个吗?   思考了很久,扶苏才说:“答案,在卷宗里。夫人请回吧。”   湘夫人再次行礼,转过身离去。   扶苏凝视着她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融进微薄的夜色中。   当夜,星魂不用多时便问出了一切,蒙恬听后拍案而起:“那便请国师将地图交给末将,黄金火骑兵立刻出发去逮捕那群叛逆分子!”   面对火气甚重的蒙恬,星魂轻轻地笑,带点自信,又带点嘲讽:“将军莫急,地图并不准确,这桑海方圆百里山林众多,一张地图难保万无一失。若是能有人带路,那便不足为惧。”   “带路?”蒙恬微微一愣,“难不成国师还会让那个叛逆分子带路不成?”他才是最先去拷问的一拨人,什么话也没问出来。   “哼哼。”星魂笑。   “将军不要小看了阴阳家的幻术。”湘夫人说。   蒙恬抱拳:“那便太好了,劳烦国师!传我的命令,黄金火骑兵,立刻集结!”于是一群人冒着星火匆匆出发。   星魂同湘夫人坐在马车里,控制着坐在车夫位置上的阿忠,两匹黑马飞驰着,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整齐而急促地前进。车子在颠簸着,湘夫人静静地坐在里面,没有说一句话。   阿忠的手指的便是前进的方向,队伍渐渐进入了山谷。星魂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于是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而一旁的蒙恬则催马上前守护着马车。   谷中起雾了。   “这雾来得有些蹊跷。”湘夫人说。   “不错。先看看情况。”星魂收回了术,阿忠也被放倒在一边。   移动到马车门口,湘夫人费力地看过去,发觉浓雾对面隐隐约约有一个模糊的人影,显然蒙恬也发现了,他示意队伍全部停下,静待对面的变化。可是等了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湘夫人的视野中一片浓浓的白色,但是她可以感受到对面人沉沉的气息与强烈的气势。   是谁?   这是在场所有人的想法。   蒙恬挥挥手,冲身旁的近卫说:“去看看。”   只见一骑浑身武装的骑兵策马而出,没入浓雾之中。   “不对!”湘夫人急促地说了一句,星魂皱了皱眉,凝神看去,回来的那匹马上已经没有了骑士的身影。   “你发现什么了?”星魂突然笑起来,转过头问。那眼光似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面纱。   “那个人……很强。”湘夫人没带任何情绪地说。   “哦?难不成还是天下第一剑客?”星魂似在开玩笑,又似已经看透了一切。   湘夫人认真地看着他:“这个也说不定。”   “呵呵,是吗。你倒是学会了月神的那身本事。”星魂转过头去看着因蒙恬一呼渐渐显现的人影……凌厉肃杀的骑士铺天盖地而来,又在一瞬间完完全全收了回去,一柄剑被握在剑客的手中,剑尖指向地面。微风拂过头发,那眼神就迷离在灰色的头发之下,一波一波传来的压抑。“还真是盖聂!”星魂嘴角绽开了残忍的笑容。   “星魂大人……”湘夫人似乎有些担心。   “你在犹豫什么?遇到这么强大的对手……已经很少有了。”湘夫人突然觉得眼前的星魂像是沐浴在一片血色的背景中。   因为两人在说话,蒙恬又派了一队骑兵将马车保护起来,所以并未注意到前方局势的变化,几乎就是在瞬间,盖聂的剑已经架到了蒙恬的脖子上。   “这……”湘夫人皱起眉,她看看星魂,发现他还没有要上去阻止的意思。蒙恬绝对不能死,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起身,越过星魂下马车去。   “你站住。”星魂命令道。   “星魂大人!”   “呵,这件事,还是我来解决。”他潇洒地掀开袍子,来到湘夫人的身边,伸出的袖口有隐隐的紫光。   湘夫人一惊:“你……”   星魂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有些嘲讽:“别以为有什么可以阻止我。”说罢便抬起步子往剑拔弩张的两人对峙处走去。   “小心。”星魂的聚气成刃不能使用过度,遇上盖聂,万一他控制不住,会很危险。湘夫人一清二楚。   “要是我有事,你难道就不会发挥你的作用救我吗?别忘了,你跟我到底什么关系。”   望着星魂的背影,湘夫人突然觉得心口有些疼。星魂……自己是他的下属,可是,她……星魂上前去,已经同盖聂缠斗起来。湘夫人注意到盖聂手中的剑是一把木剑,居然敢用木剑去威胁武艺高强的蒙恬……不得不说,盖聂的胆子太大,剑法太好,无人可挡。   星魂手中的紫色气刃与木剑交接碰撞,竟有金石之声,不得不说,两人的实力都是深不可测,尤其是盖聂。因为浓雾和面纱的原因,湘夫人有些看不清,只能凭借颜色的变化和内力的流转判断战斗的情况,于是她忽略了背后的某些状况……   浓雾再起的时候,盖聂飞快地在星魂的一击之下后退,身形便逐渐隐没。湘夫人焦急地上前去查看星魂的情况,他挥挥手示意没事。蒙恬这便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慢着,墨家弟子呢?”星魂瞪大了眼睛。马车居然已经空无一人。“你是怎么看的?!”   “这……”怎么会?有谁可以这么无声无息地偷走一个人!   “原来……我们中计了,盖聂用了调虎离山之计,为了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故意以一人之力抵挡千军万马,却另有目的地救走了我们的人质!”蒙恬懊恼地分析,语气中却不少对盖聂的佩服。   湘夫人也听说过盖聂的残月谷之战,但是这毕竟不一样,他现在面对的是秦国精锐中的精锐,不是一般的军队。他现在为了保护墨家的人,居然敢这样孤身迎战。是什么驱使他这样做?   “没有了向导,回去吧。”星魂有些生气,语速也快了不少。   “也只能这么办了。”蒙恬有些颓丧。   马车上,星魂看着外面,说:“如果你说你是因为担心我所以忽略了周围的情况,说不定我会原谅你一次。”但是湘夫人以沉默代替了话语,星魂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我……想回去看看……”   “随你。”   虽然星魂这样冷淡的态度让她心里不怎么好受,但湘夫人跳下马车,使用阴阳术立刻返回了山谷,然后意外地发现了盖聂并未离去的身影。   “夫人,好久不见。”   “盖先生。先生知道我会来?”   “不知。”   “那先生为何在此?”   “只是碰碰运气,能否遇见故人。”   “先生遇见了吗?”   “遇见了。”   两人打哑谜一样说了这些话,随后便是一阵沉默。   “今日前来,有一事相求。”   “夫人客气。”   “盖先生可知道《巫传》现在何处?”   盖聂眼神闪了闪:“夫人至今仍旧在寻找这个?”   “不错。我需要知道与《黄石天书》一起流传于世却一度消失于众人眼中的《巫传》在何处。”   “夫人何苦。”   “先生可曾遇见过此生都放不下的人?”   “夫人之心,盖某知晓;夫人所为,盖某也无法阻止。可是盖某要奉劝夫人一句,违逆天意,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湘夫人突然浅浅地笑起来:“没想到先生居然会相信命运。不过从先生叛逃并带走那个孩子,不就是在违逆天意吗?”   盖聂的眼神突然变得冷厉,但是湘夫人只笑:“先生放心,我不会害他。”   “我相信夫人不会。”   “……他是,丽姬的孩子?”   “是。”   “那、是他的孩子吗?”   “不是。”   “他现在很好。那我希望先生能够回答我的问题。”   “天下藏书,大半在咸阳宫。如果在宫中也无法找到,下一个地方,便是儒家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不过藏书阁几年前的一场大火已经让很多书毁于一旦,就算《巫传》曾在,也有可能早已化为灰烬。”   藏书阁大火……湘夫人微微俯身:“多谢先生指点。今日就此拜别,他日若有难,音无定会相救。”面纱缓缓地掉落,露出一张有些憔悴的脸。   这是在以另一个身份说出的话,盖聂明白她的意思,只见他微微颔首:“有劳。”   七   颜路发现,音无连续很多天都泡在藏书阁中,几乎不免不休,而看她的样子,是在找什么东西。   “音无姑娘?”颜路柔柔的声音响起,却吓了她一大跳,音无猛地跃起,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简直要跳出来。“怎么如此慌张?”   音无抚着胸口,勉强扯出一丝笑容:“颜路先生……”   颜路走到桌案旁坐下,倒了两杯茶,袅袅的青烟浮上来,消失在空气中,他抬起眼招呼音无:“过来坐坐吧。小圣贤庄除了荀师叔,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藏书阁,音无姑娘若是要找什么东西,可以问问我。”   音无坐下,笑:“就是随便看看而已。”   “难道音无还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颜路打趣。   音无也知道自己肯定瞒不过去,藏书阁基本上就是颜路的第二大本营,除了上课和就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个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他收入眼底,只是现在才说出来而已。可是,她怎么好问呢?   “这件事,音无不想劳烦颜先生。”盯着杯子,半晌才说出这句话。   对面传来茶杯放在桌上的声音,颜路打开了一卷竹简:“看来音无依旧把我当做外人。”   “……先生说笑。”音无笑得越发勉强。   颜路的表情凝固了一下,转而温润地笑:“既然不想说便算了,不过我希望能够让我多帮帮你。”   “那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音无便不客气了。”眯起眼睛,音无遮住了自己的眼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现在心中有多么苦痛。   ……找不到。难道盖聂骗了她?   “对了,最近子明的行为甚是反常。”颜路用调笑的声音说出了让音无心里一跳的话。“他现在手里拿着一个方块,每天不停地转,连上课都不认真,平时最喜欢的烤鸡都放在了一边。上一回险些撞在树上。”   原来是这样……音无松了口气,调整了一下情绪说:“他还是个小孩子心性,迷上了什么大概就舍不得放手吧。”   “你这些天不在,好多事都错过了,你最看重的两个孩子都出了点不大不小的状况。”颜路喝了口茶。   “诶?子羽又怎么了?”   “今天射术课上,他居然直直地顶撞大师兄,批驳儒家的科目毫无价值。”   音无皱眉:“这孩子怎么突然这样……伏念先生八成又罚他站了吧?”   颜路见音无的注意力终于开始转移,放心下来,说道:“这是肯定的。子房回来后带了两个孩子出去散心,希望他们回来过后情绪会好点……音无你的心情似乎也不好,要不要同我一块儿下山?”   “啊?”音无一惊,微微瞪大了眼。   “因为有点事要下山去呢,一起去吧。”   看着颜路温和的笑容,音无突然觉得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最后点点头:“好。”   如果,白凤也这样温柔,像从前一样温柔,该多好……   同颜路在一起的时候,就算一句话都不说也不会觉得尴尬。只要待在这个人的身边,就会有安心的感觉,同白凤完全不同。音无喜欢这样的气氛,就像很多年的朋友一样有默契,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就知道什么意思。两人并肩在街上闲逛着,周围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女孩子都喜欢逛街,上一次体会过了这种快乐,虽然音无现在因为书的事情有些烦躁,但是融入人群之后心情明显好很多。看看这个小摊,常常那边的小吃,随便捡捡首饰,凑到人群里看有趣的卖艺,音无明显乐在其中。   “先生你看,那边是子房先生。”音无握着一个彩色的小风车,另一只手指着人群对面的那个人。   颜路顺着看过去,点点头:“真是他们。我们过去吧。”   “嗯。”   张良和天明少羽走在对岸,音无和张良若是想过去便必须经过一座桥,但是桥两边的道路明显被阻碍了。音无踮着脚看过去,发现桥上站在两个人。一个人明显是市井匹夫的无赖模样,另一个人虽然穿着打着补丁的衣服,明显穷困潦倒,但是却威风凛凛,气势不凡。因为站得远,虽然那个无赖声音很大,但音无不用阴阳术便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然而颜路在身边,她也不好使出,只能远远地看着。   那个虽一身落魄,但气势不卑不亢的青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面前找茬的地痞无赖,对方虽然恶语相向,可是他沉住气隐忍着。音无的眼光往旁边一扫,竟看见了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那是……楚南公!阴阳家第一智者,号称天下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可是南公行踪诡秘,即使是阴阳家的众人也无法寻找到他,音无上一次见他是在那次李斯来小圣贤庄“拜访”,而再上一次已经是她叛逃出阴阳家之前了。   “南公请留步!”音无飞快地用了一个阴阳术步法追上几乎要淹没在人群中的身影。   楚南公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半转过身,眼睛都淹没在了粗粗的长眉下。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半晌了才用有些抖的音调说:“哦、原来是音无小不点儿啊。好久不见了呵。”   音无规矩地行了礼:“南公安好,音无若没记错,上一次见面可是在不久之前。”   “哦呵呵,人老了嘛,哪里比得上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楚南公想起了变得有些不可一世的星魂,摸了摸自己垂到胸前的胡须。“小不点儿们都长大了哦。”   “南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音无笑了笑。   “哦,吉言,吉言。”楚南公打量了音无一会儿,说,“你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到处走走呢。”言下之意就是没事我就走了。   但是他当然知道音无有事,毕竟,就算在以前,音无也很少找他。   音无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南公英明,音无却有一事相求,望南公可以为音无解答。”   “哦,有问题要问,那也得看老头子知不知道了。”   “南公一定知道的……《巫传》现在何处?”   楚南公的胡子抖了抖,他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要那个东西干什么?上面可没有阴阳术。”   “我知道。”音无点头,就是因为阴阳术无法解决眼前的问题,所以才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巫术。   “让我猜猜……你是要找什么禁术?”   “是,音无想要一个能起死回生的术。”   “老头子我可没有听说什么《巫传》,倒是知道有本书叫做《坐忘》,是不是你要找的老头子我可不能确定呢。”楚南公捋捋胡子,语气依旧颤颤巍巍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没等音无有反应便转身走了。   ……坐忘,《坐忘心法》……儒家,颜路……呵呵,居然……儒家收藏了上古之书将其改名,所以《黄石天书》流传于世,而它却彻底消失。原来…原来……音无突然觉得自己被狠狠耍弄了一番,她要的东西居然就在身边!她好想笑,非常想……   抬起手捂住了眼睛,嘴角的笑牵起了整个身体的颤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是在哭。她找了那么久的东西,现在就近在咫尺。颜路说早在很久之前他们就见过,他说他曾救了她,可是她不知道,而现在,是不是又是颜路将她拯救一次?   ……颜路,颜子路。   为什么还是他……   “……音无!音无!”呼喊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焦急和担忧。然后肩膀被扶住,身体被缓缓转过来,“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吓死我了。怎么在哭?哭什么?”   她觉得内心好像有一股暖暖的热流经过,很久很久都没有过这种感觉。这种只有韩非带给过她的感觉,她以为再也不会经历了。这么多年,她遇到了这么多人,白凤、卫庄、嬴政……可是谁也没有带给她这种温暖。被人真正的关心和惦记。可是她需要从他手中夺取他重要的东西,他的《坐忘心法》,她寻找已久的《巫传》。音无觉得脸上有液体流过,然后蔓延了满脸。   “二师公,女孩子哭的时候是应该把她抱在怀里的。”少羽戏谑的声音响起,音无听得有些模糊。   “郦先生?二师公你做了什么?!”天明惊讶地指着两个人。他下意识地以为是颜路做了什么事让音无伤心,他看得果然没错,二师公和郦先生之间果然有什么!   “音无?”张良走上前去轻声问,“这是怎么了?”   颜路无奈地说:“我也不清楚。”随后大家都看到了张良脸上奇怪的神色。   “……对不起、对不起……”音无捂着眼睛痛哭淋漓。   颜路或许是很少遇到这样的情况,显得手足无措:“别哭啊,有什么说出来会好受的。”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音无说着,自然更加让颜路摸不着头脑。   “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哭。”伸出了手揽住音无的肩膀,轻轻地环住她,拍着她因抽噎而抖动的身体。大庭广众之下,音无伏在颜路怀里大哭,张良不禁想,要是被伏念知道了可就惨了……   八   音无不知道卫庄失踪的事情,直到赤炼传来消息要音无也帮忙找找卫庄,而且从赤炼的话来看,卫庄已经失踪很久了,白凤带回的消息让她确信卫庄还活着,但是为什么他不露面呢?赤炼的心很乱,也很累。   烧掉了手中的竹片,音无看着窗外,她为了卫庄执着了那么久,而她也为了白凤也执着了那么久。其实,她们是一类人吧?只是,赤炼手中握着的是个虚幻的希望,而她手中的,却是弥补不了的隔阂。无论是谁,为什么都这么残忍呢?   ——所以,有些事,赤炼从来不会给别人透露一丝一毫的事情,音无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因为她们是同类。   闭上眼睛,音无自己也觉得无比疲惫,为了解开那个结,她努力了那么多年,可是越来越觉得,这个结已经被系成了死结。   不过还差最后一点,如果能够找到那个术……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所以,还不能放弃。长吁一口气,音无站起身来,打算去找颜路,但是半路却看到匆匆行走的他,而那个方向,是伏念长期驻守的正殿?心底隐约有点不安,正想上前去,张良的声音却在身后不远处响起。   “子房先生?”音无转过身去看他,意外发现他脸上是不同以往的严肃,“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看着对面人的眼睛,音无皱皱眉:“需要我去帮忙吗?”   “……不管怎么说,音无你在儒家只能算是外人,这些事……”   “我明白,不过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的就尽管吩咐我。”马上就要做对不起整个儒家的事情了,音无心底终究还是过意不去的。   张良安慰似的一笑:“我们毕竟是儒家的掌门,大师兄再怎样也不可能真做出什么,放心好了,颜路师兄和我都会平安的。”说罢眨眨眼。   音无心知他似乎误会了什么,但是见时间紧迫也没有解释,只是点点头,随后张良就马不停蹄地走了。看着那人的背影,音无突然觉得眉心一痛,咒印……她的眼神暗了暗,看向蜃楼的方向。   “郦先生。”少羽的声音响起,音无看过去,发现他和天明换了便装打算出门的模样。   “你们现在才下山吗?”   “嗯。打算去散散心。”   “那要注意早点回来,桑海城里的宵禁可别忘了,入夜之后很危险。”音无善意地叮嘱。   “嗯!”天明大声回答,“郦先生放心吧。”   音无冲他们笑笑,便朝着正殿的方向过去了。结果还没到门口便听到伏念暴怒的声音:“……有什么理由你倒是说啊!”   张良的声音响起:“师兄……”   “我没有问你!还轮不到你说话!”伏念真的是气过了头,音无从来没看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   “师兄,这都是我的决定。你要责怪的话,就罚我吧。”颜路的语气里也是说不出的强硬之意。   “你的决定?将小圣贤庄山下的安危置于炉火之上,将整个儒家与秦国的叛逆混为一谈!这就是你的决定?!”   秦国叛逆?音无一下子便想到了天明。   “颜路甘愿承受儒家家法。”   “置圣贤先祖遗训不顾,按照家法,该如何处置?”   “逐出师门。”   “不!”张良惊呼。   可是伏念丝毫没有理会他,只是恼羞成怒地冲着颜路:“你修炼坐忘心法,居然修炼得数典忘祖!”   “圣贤师祖说,当仁不让,见义勇为。这样做,是数典忘祖么?”   “子房,不必多言。”颜路出言劝阻。   “协助帝国叛逆,。扰乱天下,当什么仁,又见什么义!”伏念大怒。   音无听了伏念的话,心中一紧,看伏念的态度,如果两人说服不了他,那么不管是天明和少羽还是颜路和张良,他们都不会好过,而她承诺过,要保护天明,他们要是出什么事,绝对不行。而现在如果说还有人可以镇得住暴怒的儒家掌门,只有现在最德高望重的荀子了。没有继续听下面的话,音她飞快地转身往半竹园飞奔而去。   荀子看到跪在地上的音无,非常惊讶地问:“这是怎么了?”   “荀卿,您快去看看吧,先生他们那边出事了!”   “嗯?”荀子抬起眉头表示不解。   “荀卿,您听了我的话,前往别动怒。”   “今天是怎么了?”荀子觉得不正常,面前的棋盘上是一局下完的棋局,音无不知道,那就是那天天明在张良的指点下跟荀子下的那一盘。   “子明跟子羽……他们是墨家弟子,伏念先生发现了这件事,所以非常震怒……荀卿,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虽然墨家不该背叛帝国,但是这两个孩子…他们毕竟只是孩子啊!”音无咬咬牙,决定把真相说出来。“仁者爱人,义者利他,先生他们是为了救人于危难之中才这么做的!皇上的做法也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民心未稳,六国遗民都还怀着愤怒与怀念,而实行这些严刑峻法来巩固帝国的根基,本身没有错,但是这些政策实在是有点斩尽杀绝的意味。儒家虽然要求忠君,讲求忠孝,可是我们不能一味要求百姓如此,况且就算是如此,天下也不一定会太平,百姓也不一定会安居乐业。如果……如果两个孩子真的落入了帝国手中,他们、他们肯定会、肯定会像公子一般的下场!”   荀卿严肃地看着她:“别说了,这些老夫都知道。”见音无惊讶的表情,荀子闭上了眼睛:“这些老夫都知道。在子明小友拜托老夫去为墨家的端木姑娘治病时便知道了。儒家之人做的并非不仁不义见死不救的学问,你的意思老夫都懂,你的心情老夫也可以体会。韩非的死,对你们的影响都实在太大……现在还是去看看那个不肖的弟子吧。”顿了顿,他继续说道:“音无,以后你便离开小圣贤庄吧。帝国的矛头已经对准了儒家,我们不能连累你。”   “荀卿……”   “老夫没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如今只能尽力保护他的孩子。音无,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天下,还是会有一个女子容身的地方。”   音无发现荀子挺拔的背影显得苍老了起来,身旁萦绕着悲伤。虽然门外投射如明亮的日光,但是却衬得周围的景色苍白,感觉寒冷。她明白,帝国确实已经开始针对儒家了,想要除掉继墨家之后最大的学派,也是现今最具有影响力、根基最稳的学派。李斯的行动已经明显昭示了这一点。可是,她能够躲到阴阳家袖手旁观吗?她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她做不到。颜路,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对她一点一滴的呵护她不敢忘记,他手里也有她最想要的东西;张良,是他一次次地救了她,他是韩非的朋友,是卫庄的朋友,他拥有改变天下的智慧和谋略;荀子,如同长辈一样尽力地把对韩非的愧疚与怜惜转化为对她的关心,把濒死的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儒家对她可以说得上是恩重如山,可是,有什么方法能够阻止帝国的刀刃呢?   她望着西方,那里有咸阳,有这个帝国的主人。   额上的咒印开始反复地疼痛,音无摸了摸它,手指掐出一个印伽,一道光腾地没入了晚霞中,随后便迈步朝山下走去。   她突然觉得,也许自己一去便再也不会回来了。小圣贤庄巍峨的门敞开着,可是她却觉得,自己已经被关在了门外。   “再见了。”轻轻吐出这个词,山风掀起了音无的裙摆,好像一下子就可以把她吹跑。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从此再不相见。    ☆、北溟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一   星魂带着一群傀儡在桑海夜晚的街道上慢慢走着,当然,他没有半夜散步的习惯,只是蒙恬加紧了桑海城的警戒,星魂偶尔也会出来巡查。今天正好睡不着,索性到了街上。   夜晚的宵禁严厉,所以时间并不是太晚也到处是漆黑一片,只有他身后的大海上,蜃楼发出白昼般的亮光,甚至盖过了蒙恬的将军府。星魂缓缓地沐浴在腥咸的海风中,耳畔有些微的银铃声。   “嗯……”非常无趣。随意地转动着眸子,忽然,他发现了前方的街道上有两个人影。“有趣,是哪家的老鼠半夜还在外面逛?”然后便迈开步子朝那边走去。   天明看着黑暗处一晃而过的背影,挠挠头:“那不是三师公吗?他这么晚了还在城里干什么?”   扭过头看着少羽,只见他的脸上也是怀疑的表情。少羽注视着那个方向回答:“我也不知道。”   “要不咱们去看看?”天明如此提议。   虽然少羽心中也有疑惑,但是年龄较大阅历也更丰富的他说:“太危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过当他抬起头再一看,意外地发现了另一个神秘地身影,那银色的头发和犀利的目光让他印象深刻,“卫庄?!”   “什么?!”天明不禁惊呼。“难不成三师公和卫庄……”   少羽严肃地皱着眉头,思考着什么,但是背后猛地一凉,幽幽的带着变态的愉悦的声音传来:“看看我发现了什么好东西。”   天明转过身,一下子惊呼:“是你!”   居然是星魂!少羽觉得颇为棘手,居然会碰上这个人。同天明对视一眼,两个人迅速摆好了作战的架势,不过星魂见了,只觉得颇为好笑。   “是我没错,你们的运气真是差了点。”星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泛着愉悦的笑容,但是在外人看来不免有些扭曲。   岂止是差了点儿!天明内心唾骂。   星魂轻松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想着是要把他们抓起来还是就这么放过算了,眼光在天明脖子上一扫,发现了他从不离身的半块翠绿的玉玦。这个东西……好眼熟……“把他们给我抓回去。”抬起手臂轻轻一挥,身后的傀儡们漂浮着想要上前。   天明和少羽咬咬牙,握紧了拳头,当傀儡阵缩紧的时候,纷纷施展拳脚大打出手。可是傀儡毕竟是傀儡,任你怎么打它都没有知觉,所以吃亏的还是这两个凡胎肉体的孩子。星魂翘着嘴角看着眼前闹剧一般的情景,右手的指尖轻轻钩了钩。如果有阴阳家的人在,必定会认出这是星魂最擅长的傀儡术。打斗中的两人突然感觉到浑身无力,难以控制身体,这下轻易地便被制服。   “放开我你这个怪物!”天明奋力地在傀儡的手中挣扎,星魂款步走在前方,傀儡们两个一组将他们俩提起来往前飘。“快放开我!!”   星魂扭过头笑:“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   天明大叫:“你快放了我!要是我有什么事情,大叔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哦?可是你的大叔现在在哪儿呢?”星魂心中只道这个小孩真是十足的愚蠢,但是有有点可爱。大概就是……蠢得可爱。   “……你快放了我听到没有!”天明怒视他,挥舞着双臂,可是完全无法脱离傀儡的控制。   “唉……”星魂惋惜地叹口气,脸上分明写着他很高兴,随后转过身向前走。   忽然,远处的千机楼传来了刺耳的钟声,星魂眉头皱了皱,嘴里发出“嗯?”的一声,他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但是现在还是快点回去的好。眸子转了转,冲身后的傀儡说:“你们把他们俩带到影楼押着。”傀儡弯腰表示明白,他便转过身冲千机楼方向走去。   此时行进在深夜道路上的音无也听到了这急促地钟声:“出什么事了?”咒印又开始作痛,似乎在催促音无加快脚步,叹了口气,裙角轻轻一扬,便只剩下空空的街道。众人都不知道的是,千机楼内正在进行一场惊心动魄的交锋,这场交锋的胜负便是生死。   白凤使出凤舞六幻夺过盗跖手中的千机铜盘,冲他轻蔑一笑,不过盗跖并不着急,因为他知道,没有特制工具的白凤是没有办法看到楼内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血蚕丝的,可是他明显低估了白凤的智商。只见俊美的男子掏出一把羽毛向上一抛,那些看似轻飘飘地羽毛悉数粘到血蚕丝上,这样,那些蚕丝所处的位置便一目了然,白凤嘴角挂着笑:“再见了。”一跃而起,踏羽而上。盗跖此行的目的便是夺得这块铜盘,虽然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但是他既然来了就决不能空手回去,否则就对不起他这“盗王之王”的名头和大家对他的信任!于是飞速地跟上去。   被傀儡架着走的天明和少羽依旧浑身无力,眼看离兵营越来越近,少羽不禁心急如焚,如果真的被抓过去,一切就完了。可是他也完全没有办法,侧过头看天明,现在这小子的情况跟他差不多了,不像开始那样大吵大闹地浪费体力,不过认真听的话还是能听到他嘴里叫着:“放开我……”   关键时刻也不能指望他……少羽内心叹气。路上又碰见了秦兵,现在要脱身真是难上加难,不免有点灰心丧气。   “啊!!”正想着天明消停了,少羽却又突然听到他的惨叫,看过去,发觉天明正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热啊!好热!!好难受!”   “怎么回事!”其中一个秦兵叫起来,整个队伍因为天明的异变而整个停下来。   “啊!~啊啊~~~!!啊!”天明扭动着躯体,脸部的肌肉也开始抽搐,整个人诡异又滑稽。   少羽心想,这小子演技变好了嘛。   另一名秦兵似乎觉得天明很讨厌,他一边说着:“别装神弄鬼!”一边上前去将手按到他的脖子上,却像被什么蛰了似的猛地移开。“好烫!”   少羽看着眼前的情形,这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天明挣扎着扭曲着滚到了地上,阴阳家的傀儡们见状松开了少羽,开始对天明施术,不过对天明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他依旧痛苦地打着滚,此刻,少羽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脚似乎恢复了力气……   一名秦兵从背后凑近了天明,手中的长矛试探着要冲着天明的背扎下去,少羽见状,猛地一拳将他掀翻在地,可是这么一拳就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力量,傀儡见状,有一部分便转移目标到少羽身上。   天呐……少羽咬着牙,冷汗涔涔,要说这一刻没有恐惧才是假的。   “噌”一声金玉的鸣响,剑光闪过,一名黑衣人出现在少羽的眼前,一剑便将一个傀儡劈成了两半,而他自己身后则有绚丽的蓝光出现,一股清凉的风拂过。   “没事吧?”温柔又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羽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回过头,傀儡们全部都消失了,一个月白色的身影搂着天明,手掌发出了柔和的白光。   “……郦先生?!”少羽觉得今天的事情真是难以理解。   音无只是冲他笑笑,掌心放到天明脖子上咒印处,手指在上面画了一个奇怪地图案,绿色的光点升腾,啪一下消散,便可以看到天明的状况好了很多。而少羽身后的神秘黑衣人剑技高超,剑都没有完全出鞘便在瞬间解决了他们周围所有的秦兵。   “唔……”天明从痛苦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很舒服,让人觉得跌进了棉花堆。   “怎么样?感觉好点了没?”音无拍拍他的脸颊让他迅速清醒过来,少羽也凑上前去:“小子你没事了吧?”   “啊?……就是头还有点疼,浑身也没什么力气,想睡觉……郦先生,你怎么在这里?”天明揉着太阳穴从音无怀里站起身,结果又摇摇晃晃地跌回去。   音无冲他一笑,没说话。   “快走!”砍完了周围一圈人,黑衣人转过身对少羽和天明说。   “三师公?!”少羽惊讶地张大了嘴。   “是我。秦兵不久就会巡视过来,我们要赶紧走。”张良正说着,隔壁的街道已经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隐约的火光。   “好!”少羽背起了站都站不稳的天明说道。   不过在走之前,张良有意识地看了看音无:“你也要一起吗?”   音无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你知道了?”   “并不完全。”张良回答,“不过谢谢你去找来师叔。”   音无摇摇头:“不用谢我,我欠你们太多。你带着子明子羽快走吧,我在这里挡着秦兵。”   张良立刻便点点头,对两个孩子说道:“走吧。”   “可是郦先生……”   天明的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郦先生不会有事,快走。”天明的“为什么”还噎在喉咙,张良便拖着他们离开。   如果不是时间紧迫,他一定会好好跟音无道别,因为,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她。那个女子柔软又凄楚的笑容永远成了回忆。很多年之后再想起,他觉得这是他一生中为数不多的遗憾。他曾经以为,小圣贤庄有人可以留住她,不过,这似乎成了他的一厢情愿。   没有回头,三人消失在了夜幕中。   音无看着他们离去,立刻便迎来了一队秦兵。   “什么人!”看到一地的尸体,队长立刻下令捉住音无,“抓住她!带回兵营!”音无没有反抗,只是任由这群不认识她的士兵们履行他们的职责。自从知道了《巫传》的踪迹,音无便决定了一件事,一件她一直没有能力去做到的事,可是现在似乎可以拼一拼了。   知道千机铜盘被盗,扶苏和蒙恬都非常震怒,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让他们都烦躁不堪。蒙恬急忙出去调整军备,看到越来越多得秦兵在奔忙警戒,蒙恬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报!——”一名近卫飞奔到蒙恬面前跪下,“报,在桑海城内发现可疑分子!已经带回,请将军处置!”这是在非常时期由扶苏下达的命令,一旦发现情况,必须直接通报到上层。   蒙恬沉吟一会儿,大手一挥:“我去看看,人在哪里?”   “已经带入了将军府!”近卫回答。   “好,前面带路。”   因为进入了大批秦军的地盘,军士们看音无一个弱女子的样子,又完全没有反抗,便放松了对她的押解,只用一圈人围着她,防止意外。音无在一群人中间走着,步速不快不慢,还有足够的时间看天空。空旷的广场上是来来回回穿梭的士兵,手中的火把映得周围灯火通明。今天的月亮很圆,明亮极了,高高地悬在空中,音无眨眨眼,发现了一只白鸟飞过的轨迹……那是……   “将军,就是她!”近卫已经把蒙恬带到了音无面前,此刻围在她身边的军士们纷纷散开,跪地冲蒙恬行礼。   蒙恬大步流星地走来,看到音无,明显愣了愣。听到身前的动静,音无把目光从天上转移回地下:“蒙将军可还记得我?”   头顶突然起风了,一大片阴影投射下来盖住了音无和蒙恬。   蒙恬突然跪地:“……微臣参见丽妃娘娘!”   音无原本笑着,可是此刻的笑容却有点僵硬,仔细看的话还可以看到眼角沁出的一点泪痕。头顶上的风越来越大,就在蒙恬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音无腰上猛地一紧,整个人被扯着向上凌空而起。后背贴上了一个宽阔的胸膛,温暖。但是音无却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起来,因为背后的男子用一种极为压抑的语调叫她:“郦音无……”   “凤儿……”音无闭上眼睛。   二   音无不知道白凤把她带到了哪里,只知道自己被他弄得很疼。从雪雕上被粗暴地抓下去,白凤踢开了屋子的门,狠狠地把音无扔在了一张床榻上,背后传来的钝痛让她皱起眉头。白凤阴沉着脸立在她身前,背后明亮的月光衬得他的脸色越发的狠戾,那种气势……她从没见过。   白凤突然动了,音无连他的动作都没有看清楚,脖子上便传来了痛楚,白凤修长的手指卡着她的脖子,狠狠地封闭了她的气管,不一会儿便叫她喘不上气来。他伏在她的身上,气势汹汹地瞪着她,抓得她手腕都要碎裂。   “凤……儿……”音无的头本能地向后仰,努力地想要扒开他的手。   白凤的声音非常低沉,仿佛是从牙缝里咬出来的:“痛苦吗?你知道什么叫痛苦吗?你还知道吗?”   音无的视野已经开始变窄,眼前一阵一阵的黑。此时她已经完全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但是耳畔白凤的声音却变得异常清晰。   “你的一切,不,就算是你的存在都让我痛苦明白吗?!”白凤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音无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弄得头晕目眩,耳膜都快被震破。   “啊……啊!”受不了,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感觉,音无的脚趾尖都在收紧,开始奋力地挣扎,奈何白凤的禁锢实在太过强硬,音无觉得自己几乎要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对待我!”白凤只觉得今晚血气上涌,自从那天看到音无被儒家二当家颜路在路上抱着哭之后他的心绪就一直不宁,而今天,他听到了什么?丽妃……丽妃!上将军蒙恬亲自跪下叫着她丽妃!!“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一个傻傻地期待你的人吗?!颜路,甚至嬴政!你知不知道我看到听到这些究竟是什么感受!”   “凤……”音无在晕过去之前,白凤才松开手,于是音无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看着我说啊!快回答我的问题!”他粗暴地捏住她的下巴,狠狠地掰过她的脸颊强迫她看着自己,“你离开我这么多年,就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对我撒谎、杀了羽儿、给我希望让我等了那么久又恨了那么久只是为了玩弄我吗?!郦音无!”   “咳、咳咳……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又是怎样!你又要说什么骗我?我被你欺骗了那么多年,到现在我才明白你是什么人!呵,郦音无,你可真是厉害,我白凤凰居然被你耍得团团转。”白凤的脸上浮现出了奇怪地笑容,音无浑身都颤了颤。   “……不是、不是,凤儿你听我说啊…不是那样……”音无平复了呼吸,急促地说话。   “不是?那你说是为什么?你敢说吗?”白凤的嘴角挑起轻蔑的笑容。   “我是为了……为了救羽儿!”   “救羽儿?”白凤突然哈哈大笑,“我真是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羽儿已经死了!他死了!被你亲手杀死的!你要救他?起死回生?你是神?”   音无觉得自己没办法再解释下去,因为白凤根本不会相信。他认定了黑羽是她杀死的,认定了她欺骗了他,他不信,她说什么他都不信,那么她说还有用吗?   “……凤儿,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我呢?”音无看着白凤隐在阴影下的眼睛,觉得浑身发冷。   “呵呵,你要我相信你?那你用什么证明?”   证明……她无法证明,因为她无法重现过去,而且,天下唯一能够起死回生的巫术“返魂”在《巫传》里,而那本书在颜路手上!   看到音无的表情,白凤笑得更加吓人了:“果然吧,你在说谎……你也许曾经在乎过我,不过你消失的那三年,不就是进宫去当妃子了吗?然后为了除掉后患,倒回来要杀死我和羽儿……”他的手缓缓地滑到她的腰间,扣住了她的腰带。“丽妃……哼哼,我真是小看了你。”   音无惊恐地睁大眼:“你要干什么?”   “你猜一个男人半夜把一个女人压在床上能干些什么呢?”白凤勾起嘴角,手指轻轻地一拉,音无的衣服便尽数松开。   “你不能这样!”音无抓住白凤的手,颤抖着要逃开。   白凤只是凝视着她,不说话,手臂越收越紧。   “当我想到在我痛苦地时候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我就觉得嫉妒得慌,我就恨得慌……音无,你欠我那么多,今晚就全部还给我吧……”他的气息越靠越近,直到两人鼻尖抵着鼻尖。音无哆嗦着嘴唇,浑身冰凉。白凤的手撩开了她的衣服,一件又一件,直到她赤着身子躺在他的身下,他带着温度的手抚过她的身体,让她起了一片一片的鸡皮疙瘩。   “不要……凤儿、不要……”音无挣扎着,简直要哭出来。她额上的阴阳咒印开始拼命地闪光,音无觉得自己好像在被炙烤,头疼欲裂。   “过了今晚,我们就两不相干,然后你回到宫里当你的娘娘,我继续闲云野鹤,这个交易不是很公平吗?反正……你已经不是我的人了……”白凤的眼神阴沉,声音低回,嘴唇从音无的耳畔渐渐下滑到她的脖颈,然后狠狠地咬下去。   “唔……”音无痛哼出声,大滴大滴的汗滑落,打湿了她的头发。   白凤粗暴地在她的身上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的咬痕……音无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双臂奋力地将他推开:“求求你不要……凤儿!”不过白凤丝毫不理会她的哀嚎,反倒更加用力地折磨着她。   “音无,我恨你……我恨你!”不知什么时候,白凤已经同音无赤裸相对,音无眼角渗出浅浅的泪水,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痕迹。“你知不知道,我多恨你!”他的膝盖分开了她的双腿,冷飕飕的风让音无再次慌张起来。白凤吻住她的嘴唇,死命地碾压撕咬,然后,她感受到了身体传来的剧烈痛楚。   “唔!!”手指甲狠狠地掐进白凤的背,因为疼痛腿股直打哆嗦,不住地抽搐,冷汗在这一刻涔涔逼出,沁湿全身,眼泪哗啦啦地便流了满脸。疼……疼……咒印让她的心脏急速地跳到,此时甚至可以感觉到头骨的膨胀。音无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咒印平息的间隙,音无也渐渐地适应了身下陌生的疼痛,她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模糊中发现白凤愣愣地俯视着她。   “音无…你……”   “求求你,不要这样了……疼……”音无无助地哭泣着,白凤吻着她的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别哭……对不起。”   “……对不起,我会温柔一点的,乖……别怕……”白凤安抚着音无。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等音无度过这一夜醒来的时候,白凤把她搂在怀里,正看着她。   浑身酸疼,连手臂都抬不起来,音无扭了扭脖子,居然疼得钻心。白凤把她搂得紧了一点,还吻了吻她的额头:“累吗?”   音无想说话,但是喉咙干得说不出,只是咽喉发出了低沉声音。想起混乱的一夜,音无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扶着床干呕起来。她不知道心里究竟混合了什么感觉,屈辱?痛苦?难受?恐惧?一边呕着,一边眼泪就停不下来。   白凤拍着她的背:“怎么了?……别哭,是我弄疼你了,对不起,别哭……”   听了这话,音无更加凶猛地哭起来,心脏狠狠地抽搐,胃在拼命翻腾。她所期待的,不是这样……她不要把自己交给一个还恨着自己的人……这个人还是白凤,她的最爱。一切都不对,不该是这样!   “音无,别哭……”白凤温柔地抱着她,轻声安慰着。   “凤儿……不该是这样、不该是这样的……”音无伏在他的怀里抽泣着,抓住了裹在身上的被单。虽然近在咫尺,可是……他们的心,究竟距离有多远?白凤的手臂缓缓地收紧,到最后几乎要把她溶到骨血里,让她无法呼吸。   “音无。”   最后是白凤帮音无打理了一切,从洗澡到换衣服。热水浸泡着身体,一低头就可以看到身上青青紫紫的痕迹,让她忍不住扭开了目光。 白凤虽然很温柔,但是每当他拧着毛巾挨近她,身体都忍不住躲开。   被抱回屋子坐在窗边,白凤开始收拾狼藉的床榻,无意间看到上面一抹刺目的红和一块块污浊,音无觉得无比悲凉。这就是……就是他要的证明吗……窗外是凋零的紫藤花,散落了一地,反射着惨淡的日光。   音无被白凤禁足在了屋子里,一步也不许离开,她每天就坐在窗前望着天空。   “风那么大,还坐着,不冷吗?”白凤从背后为她披上一件衣服,温暖的手搭上了她微冷的身体。   音无微微侧过头,用余光看着他,默不作声。   “你还在怪我?”白凤蹲下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自己握住的手明显地哆嗦,他皱了皱眉。   音无摇摇头,依旧不说话。   “那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跟我说?”白凤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试图找出什么东西,可是她的目光简直像一潭死水。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对不起。”   音无只是看着他摇头,眼泪滑落。   白凤叹了口气,低下头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手,紧了紧,然后抬起身子,含住了音无的嘴唇。   “音无,看着我。”他抵住她的额,轻声说。   音无微垂下眼睫,上面挂着的晶莹抖了抖。   “看着我,好不好?”   “……”音无默然地依言抬头。   “为什么?……为什么……”白凤忽的收紧了双手,将因为箍在怀中。   “……凤儿。”   白凤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拂袖而去。音无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垂下眼。   她也不记得这样过了多少天,他们有了最亲密的关系,却越离越远。半夜醒来,看着搂着自己的白凤,音无觉得心里越来越不是滋味。无论他们再做多少次,抱在一起多久,他们的心都不会靠近一寸。将自己的头埋在白凤的颈窝,音无的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脖子,眼睛再一次湿润。   “……怎么了?”含含混混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白凤醒过来,伸出手摸着她的脸,擦掉了泛滥的泪水。   “凤儿……为什么,我们会变成这样……”音无轻声问。   “……以后不会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白凤垂下头,亲着她的脸颊。音无微微扬起下巴,凑近他的嘴唇,第一次主动吻他。白凤顿了顿,深深地回吻,等两人都气喘吁吁之后,迷糊之中音无听到他的声音:“可以吗?”   接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音无第一次沉浸在白凤带给她的欢愉之中,有痛苦,但更多的从未体验过的快乐。快到黎明的时候,两人搂在一起睡去,可是不多时音无便睁开了眼。她细细地打量着抱住自己的这个人,自己心心念念这么久的人,原本环住他的手臂抬起,手指掐了一个诀。   “凤儿……你是不是还没意识到,我们之间,始终隔得那么远……你从来不相信我,我要怎么样才能够心无旁骛地站在你身边呢……你说我一直让你等待,但是你又知道我找得有多么辛苦吗?……我要救回羽儿,然后回到你身边,只是我不知道能不能付起代价,如果我还能回来……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了……你等我,好吗?”指尖的蓝光越发明显,渐渐地将白凤笼住。音无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从他的臂弯里脱身出来。“对不起。”   三   颜路发现自己居然在藏书阁睡着了,灯盏早已熄灭,周遭因为清晨的山风而让人觉得有点冷,他的面前铺开的是《诗》,正翻到《风雨》。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耳边竟响起了清越的女声,颜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自嘲地笑了笑。   “颜路先生。”一个青色的影子在他对面坐下,面容楚楚。   “……音无?”颜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先生,是我。”音无安静地笑着,颜路一时觉得有些迷离。前几日子房才告诉他,音无不会再回来了,可是现在……   “你回来了?”颜路收敛住自己的情绪问。   音无没有说话,眸光闪动,缓缓抬起手拎起桌上冷掉的茶水倒进他的杯子里:“先生还记得吗,曾经向音无邀约一局。”   颜路一惊,没想到她竟会提起这件事:“自然是记得的。”   “那今天,音无就应了先生的邀请,不过音无希望若是音无侥幸赢得过先生,便请先生答应音无一个请求。”   “……你这是,在学子房吗?”颜路笑出来。   “只是音无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音无的话让颜路觉得有些莫名,不过他依旧说:“那今日便手谈一局吧。”说罢起身去取过一张棋盘。音无看得出那是一张有些年岁的古物,打开的棋盒里,黑白两色的棋子发出莹润的光。伸出手指捻起,便忍不住赞叹:“真是好东西。”   颜路笑而不语,将桌案收拾了,做出“请”的手势。这便是让音无执黑先行了。   围棋是一门古老的艺术,从一个人的棋路和棋风便可以看出这个人的人品和阅历,颜路看着眼前的棋局,不禁想到了张良对音无棋艺的评价,果真是天下无双。这手棋老练而缜密,排兵布阵井井有条,有些棋路开始很难看出道理,但是到了后来才会发现其中的奥妙,有些棋看似很简单,却在后来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围、堵、跟、贴运用得当,既不给人锋芒毕露的尖刻,也不是密不透风的防守压制。但是颜路可以读出这下局棋的人不一样的心绪,一种毅然决然誓不回头的孤注一掷。   “……音无,发生了什么事吗?”颜路经过长长的思考之后落子,棋子同棋盘解除发出好听的声响。音无听到这句话,原本已经伸出的手顿了顿,最后又缓缓放下。颜路注视着她的表情,微微皱了皱眉。果真是有什么事情,他笃定。   “先生知道音无是谁吗?”音无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有些沙哑。   颜路一愣:“这是什么意思?”   音无苦涩地笑:“子房先生应该告诉过先生了,音无是白家的后人,但是他应该也不知道,音无是阴阳家的人……应该说是,阴阳家曾经的叛徒……音无也是消失的杀手华鬼,还是……”   “还是丽妃。”颜路接口。   音无也没有抬头看他的表情,点点头接着说:“韩非公子死的那一年我违抗命令离开了阴阳家的大本营,在北邙墓地遇上了一个人……我,很喜欢他……可是,阴阳家的人是不能嫁人的,所以我决心离开。原本不被允许的脱离变成了一场漫长的逃亡,整整一年的时间,我都在四处逃避追杀。那个时候,支持我的唯一念头就是,如果我成功了,我就彻底自由了。但是,阴阳家的手段不是简简单单的过家家……他们杀了那个人的弟弟,然后让他恰巧撞见我握着他弟弟胸口插着的刀的情景……原本再坚持一个月就可以了,却发生了这样的事……为了救他的弟弟,我在躲过了一年的追杀后四处寻找救人的方法,甚至潜入了天下最大的书库,咸阳宫。可是因为身上的伤被当着皇帝的面抓住了。”   “所以那个时候江湖上出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神秘杀手华鬼,而后一夕之间消失无踪。就是你因为长得像过世的丽妃而被留在了咸阳宫,对吗?”颜路补充着说完,心里苦涩难当。   “没错。”音无笑笑,眼泪却哗啦啦地流下。   “……那个人呢?”   “那个人……他恨我,恨到骨子里。但是我还是喜欢他,所以我想要救回他的弟弟。”音无看着颜路,突然跪下来。   “音无你这是?!”颜路起身要将她扶起。   音无摇摇头:“所以我希望先生能够帮我!”   “帮你?可是要我怎么帮你?”   “我要一本书。”   “书?”颜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没错,先生可知道《巫传》?”   “……你想要‘返魂’!”颜路震惊地退开两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坐忘心法》就是《巫传》的一部分。   “求求先生!”   “可是……”颜路皱起眉,“音无,你知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天下没有一件事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你知不知道使用‘返魂’的代价?”   “我不在乎。”   “除了他,你还拥有很多,为什么还要执着呢?”   “人活着,是需要一个理由的……而获得他的原谅,支撑我活过了这些年。如果我放弃,还能怎么活呢?”   “音无,人不是为了赎罪而存在的。”   “……我累了,没有力气再挣扎下去,所以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先生,求求你了。”   颜路看着音无坚定又憔悴的脸,俯下身直视着她:“我不能把你推上绝路。用了它,你会死的。你一死了之便一了百了,但是有很多人会继续承受失去你的痛苦。”   音无睁大眼睛看着颜路,眼睛里渐渐蓄满了泪水,一滴一滴地滑过脸颊,沾湿了衣襟。她的声线有些颤抖:“音无对于太多人都只是过客,每个人对于另一个人都只是过客而已,终有一天会被忘记的……这份痛苦不会持续太久,伤口终究是会愈合,所需要的只是时间,五年,十年,终有一天,他们都会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可你呢?韩非公子的死对于你来说呢?整整六年,你的伤口愈合了吗?你忘记他了吗?”   “这不一样……不一样……”   “这的确是不一样的。音无,你知不知道,你对于很多人的意义都不同。”   “别说了、别说了……颜路先生你别说了……算是我求你,答应我吧!”   “……”   “我求求你!”音无捉住颜路的袖子,手指越收越紧,泪水一滴一滴地打到颜路的手上,越来越疼。   他露出哀伤的表情,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最后说:“如果你后悔了,就回来吧,还有人愿意等着你。这局棋也为你留着,等你回来下完。”   音无浑身一震,咬住嘴唇,垂下头,双肩剧烈地颤抖起来。颜路叹了口气,伸出双臂环住她的身体,把她抱进怀里,任由她发泄般地哭泣,把所有的脆弱都哭出来。她很瘦弱,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沉淀的悲伤越来越厚重。她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因为一点点命运的偏差而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的绝路。她太固执,太认死理,所有的事都求一个清醒,都要一个结果。她无法欺骗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跳进命运的圈子便再也逃不出。这样的人,为什么就没人疼惜呢?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她的错啊……   往窗外看去,天边已经出现了晨光,橙红色的太阳浮在海面上,被海浪吞吞吐吐。颜路记得自己那次同音无看到的落日也是如此,而现在,他们一起沐浴在晨光中,却只能是最后一次吧……太多的东西,都是这样无疾而终的,就像怀中短暂停留的人,仿若沙子,握不住,独自流走。   四   倚在窗边看着下面,一群异族人在表演戏法。梦幻般的蝴蝶从箱子里飞出来,从箱底里开出了一朵美丽璀璨的花,随后漫天的花瓣雨中出现了一名美丽的少女。   音无眼前依旧是白色的朦胧,她罕见地没有带面纱,头轻轻靠在半开的窗户上,显得有些疲惫,但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的风景。那些花雨让她想起了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棠棣,水红色的花朵落在她的肩上,头上,还有那个梦中的人……   星魂喝了口茶,看了看她,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耳边听着云中君的话:“桑海越来越鱼龙混杂了,居然连蜀山的人也来了。”   星魂的目光挪到了云中君的身上,又越过音无转向了街边的那群人,轻蔑地挑了挑嘴角:“戏法就是戏法,再怎么样也变不成真的。”   云中君点头称是,随即道:“这些蜀山的人来桑海,不就是为了蜃楼。不过窥探蜃楼的人,他们可能要付出无法想象的代价!”脸上是有些残忍的笑容。   星魂不置可否,笑了笑。   音无回过头看向了星魂的方向,也没说话,随后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大司命的裙摆出现在门后。   “星魂大人。”她走到星魂的旁边微微弯腰,显得非常恭敬,垂下来的额发拂过她的红唇,整个人显得妖娆却不过分。   “什么事,说。”星魂抬起头看了看她。   “道家一行已经来到桑海。”   “道家?天宗还是人宗?”星魂问道。   “是人宗的逍遥子。”   “哼,区区一个逍遥子,何足挂齿。”云中君不屑地一笑。大司命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星魂低头看着倒映在茶水中自己的影子,不明原因地笑起来,音无看到碧水中的一丝浅影,抿了抿唇。   “你下去吧。”星魂吩咐道,大司命行礼之后便退了出去。“音无,此次千机铜盘被盗,你怎么看?”   “这个……”她不知道为什么星魂突然问起这个。   “先跟我回去,扶苏公子那边针对这个情况似乎有了什么新的动静,今晚大概会有一场好戏。”星魂的眼睛里显出了狂热嗜血的光,音无愣了愣,点点头,一旁的云中君见了,但笑不语。   那日音无被当着蒙恬的面掳走,秦兵在城里城外大肆搜查了三天,在得到秘术“返魂”的那天早上,她顶着有些肿的眼睛回到了将军府,然后开始用自己为祭品练习这个秘术。仍还记得闭关出来后星魂见到她那瞬间的讶异,他立刻沉下了脸,不由分说地将她制住,随手搭上了她的手腕。   仅仅几个眨眼,星魂的脸色就变得极差:“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音无吓了一跳,随即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她脖颈上没有被遮住的青紫上。“是谁!”星魂的表情狠戾而愤怒,他大声喝问着:“是不是那只死鸟?!”音无挣开了钳制,飞快地后退,奈何星魂的身手比虚弱疲惫的她要好很多,再次将她抓住:“是不是!……他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你!!在咒印发作的时候对你这样做!”音无咬着嘴唇一句话都说不出,只是揪住了领口。   星魂的目光渐渐冷却下来,但是里面翻腾的愤怒依旧:“那个人有那么好吗?值得你这样做吗?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你的阴阳术怎么办?!你的性命怎么办?!你的将来怎么办?!”   阴阳家的人是不能有红尘牵绊的,因为阴阳内力是极致纯净的力量,就算一点杂念都可能对自身产生反噬,何况音无被白凤在咒印发作时如此对待。星魂生气,是因为白凤,更是因为音无。   “你这么不爱惜自己,为什么当初不死在地牢里!”星魂甩手,气刃几乎要劈开门板。   屋顶簌簌地落下灰尘,音无跌坐在地上,痛苦地喘气。看着音无苍白的脸,星魂突然发现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冲过去想要再次为她诊脉,但是音无死命地握住了自己的手腕不让星魂触碰。他会发现的,如果被发现自己在练“返魂”,一切就都不可能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站在她面前,星魂气得浑身发抖,但是他拗不过音无,只得作罢。而现在,马车里的星魂死死地盯住了音无……   “星魂……”   “你最近究竟干了什么?身体为什么如此虚弱?”   “没有。”   星魂眯起眼睛:“如果你不想我现在动手的话,就该乖乖说出来。”   音无叹气:“真的没事。”   “你以为我会相信?”   “……无论信不信,我都只会这样说。”   “音无,你是哪里来的自信,你真以为我不会用强?”   “你不会。”   星魂死死地盯住她,长久的压抑,最后目光转向马车窗外。音无暗地里松了口气,她在赌,还好星魂依旧把她看得很重,就像小时候向东皇太一挑明她的外出并提出了十年禁足的惩罚只是为了将她留下陪伴他一样,他很单纯,思路也很简单,但是手段却有些极端。他实在太孤独了,现在,也是因为孤独,他不愿意再把她逼走。   音无轻轻靠在软垫上,疲惫席卷而来,她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   ……是在哪里?什么时候了?音无坐起来,手摸到了垫在身下的床单,蚕丝?那这里是?赤足踏在地上,还没有走到门口,便听到了扶苏的声音:“速速带着它去找蒙恬将军,他看了之后自然知道该如何做。要快!“   扶苏的声音严肃又焦急,音无很少见到他这个样子,或者是她印象中的扶苏都是平和内敛的。绕过屏风,一抹明光投射到她的脸颊上,而扶苏听到动静也转过身来:“夫人醒了?”   音无走出去,看到桌案上是卷宗专用的木筒。红色……“军报?发生什么事了?”居然会动用最高军事机密的赤龙卷宗。   扶苏看着音无,并没说话。   音无知道他的犹豫,说:“公子,音无名义上虽是后妃,但是却是阴阳家的人。”这是在提醒他,自己有权知道这些事情。   闭上眼,他权衡了一会儿,心知她迟早会知晓,便吐出一口气:“北方边境,匈奴入侵。”   “什么?!”音无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这是事实。”   帝国内部的矛盾还没有解决,匈奴却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入侵……这种事不可以发生,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家决不能再陷入分裂,必须要立刻平息外患!音无抬起头看着与嬴政酷似的扶苏:“卷宗呢,我去送。”   “夫人,这恐怕不合适。”扶苏说。   “公子,在你面前的是五大长老之一的湘夫人,而不是丽妃。”音无说,“这是关乎整个国家的大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即便我是女子。”   扶苏看着眼前的女子,似乎有点明白了自己的父皇为什么这么宠爱她,他点点头:“便劳烦夫人了。”   音无用了“转魄”之术把自己传送到了蒙恬的所在地,消耗太过巨大,不禁气喘吁吁。理了理呼吸,音无追上前方疾驰着的队伍。蒙恬将骑兵分成了两部分,分别从两头包抄,林间的星火显得壮丽而可怕,就像两条火龙要将一切吞噬殆尽。   “蒙将军,急报!”音无大喝一声。   蒙恬一听,勒住了马:“湘夫人?”他到现在都不知道湘夫人同丽妃其实是一个人,或许是他知道,却因为不好说而避开。   “咸阳来的军报。”音无把手中的卷轴递给了马上的他。   蒙恬看到手中卷轴的颜色也不禁愣了愣,心知事情必定紧急的他打开来一看蓦地便变了脸色。接到这份军报,手中无论有什么事都必须要放下了。外敌寇边,十万火急……“传令,撤兵!”调转马头,蒙恬沉着脸吩咐,“夫人也快请回!末将先走一步。”   音无知道蒙恬估计会连夜启程赶回咸阳,便明确地应了他。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阴阳家肯定也会牵涉其中去参与战争,而她,也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回去,最后完成她的夙愿。   羽儿……你还愿意醒过来吗?   五   音无在树林中等待着星魂,雾气渐渐地就弥漫过来,本来就像蒙着雾的眼睛越发地看不清,面纱让情况更糟,比如说现在她就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走来。   星魂咬牙切齿,非常不甘心,盖聂一个连内力都没有的人居然可以只凭一把木剑挑断他的经脉!难以接受,本来,这一次就可以把这群人剿灭,但是却功亏一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咬着牙,忍着臂上传来的一丝丝疼痛往前走。忽的,他看到了林中一个秀丽的身影:“你怎么会在这里?”   音无注视着星魂,走近他之后抬起手,一抹白光泛起,她便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随即蹲下来要为他疗伤。   星魂皱皱眉:“这些事不用你来。”他知道音无的虚弱,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是仍旧要避免她使用这些消耗过大的术。   音无摇摇头:“不立刻治疗,会留下病根的。”   “你倒是知道。”星魂心里一点温暖浮起,但是面上仍是冷哼一声,音无知道他是对自己的事情耿耿于怀。   音无再加大了力量的输出,明亮但不刺眼的白光笼在星魂的臂上,他感觉到温和柔软的内力在修复自己的身体,活络经脉,伤口处渐渐地不疼了。他注视着音无的表情,渐渐垮下脸来:“够了!”飞快地抽回手,此时的音无已经是满头大汗。   “还差一点了。”   星魂挥开她的手:“别逞强了,回去。别让我说第二遍!”   音无手顿了顿,随后无力地垂下:“好。”   星魂像是要逃跑似的,拉着音无飞快地往前走,但是他慢了一步,后面传来了一个声音:“……郦音无!”   音无的身体一下子僵硬,因为急停,手腕上的镯子玲玲作响,那声音回荡在雾蒙蒙的林间。   白凤上前了几步:“音无,你给我站住!”   星魂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过身挡在音无背后:“你来这里干什么?卫庄让你来杀了我吗?”他当然知道不是这样。   白凤彻底无视掉他,只顾着对音无说话:“你又披上了什么伪装,又要逃到哪里去!把我这么耍着玩很有意思吗?!”他的愤怒,他的不甘,在发现自己被困住行动的时候达到了顶峰。臂弯里空荡荡的,残留的温度早就消失不见,空气里还残留着她的气息,但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清冷,寂静,直觉告诉他,他失去的已经回不来了。想要起身,但是浑身像是被绑住一样,不能动弹。   ……音无,她干了什么?她又要去干什么?!她虚与委蛇地迎合他,就那么想要从他身边逃走吗?……他不过是、不想再失去她了而已!为什么?!瞪着天花板,白凤第一次感受到了绝望。有人说得对,感情是天下最碰不得的东西,像是罂粟,上了瘾就戒不掉,无论是痛苦还是欢愉。有了爱,一切都会疯狂。   “白凤凰!这里没有什么音无!”星魂掐诀将白凤束缚住,却因为他自己的伤而把术的效果严重降低,白凤一下子就挣脱了,他继续一步步地往前走。   “音无,你回答我啊!!”   音无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星魂瞪着白凤,几欲吐血!   “……白凤公子,你认错人了吧。”音无的声音没有起伏,直白平淡。她转过身,透过面纱看着那个模糊的人影。   “哼,说得好,认错人了……郦音无,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对我说谎,难道就没有愧疚吗?!”白凤冷笑。   “公子请冷静,这里没有什么郦音无。”   “没有?那你是谁!”白凤的眼中是愤怒的火花。   音无退后几步,声音飘渺:“湘夫人。”从此以后,在白凤的面前,都不会再出现一个名叫郦音无的人。   星魂的嘴角翘起来,他真没想到音无在这个时候会这么说,这意味着什么?白凤彻底伤害了她,所以她终于放下了吗?“别废话了,走吧。”   音无再看了白凤一眼,便依着星魂的话,转身。   “郦音无,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白凤低沉的声音传入音无的耳中,让她闭上了眼。随后,背后悄无声息,白凤说完便离开了。   “……你现在后悔了吗?”   “我不会后悔,”音无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个死。我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会后悔吗。”   人一旦下定决心做某件事,一切就都不再是问题。一往无前的勇气,孤注一掷的决心,天下的所有都会让路。   咸阳,我回来了。   六   因为紧急军情而连夜返回咸阳的蒙恬大军里,跟随着阴阳家的人,一个是代替月神回去的星魂,另一个便是湘夫人——音无。   咸阳宫里依旧是车水马龙,夜间办事的官吏进进出出,一片繁忙的景象。音无独自走在路上,循着记忆往嬴政平日处理朝政的地方去。管理着一个帝国,嬴政的工作其实很辛苦,每每忙到深夜,鸡鸣时刻便起来参加小朝会,休息的时间几乎从未超过三个时辰。音无一直觉得皇帝这工作不是人干的。   那是一个独立的宫殿,从大门进去便是一块空地,周围绕着围墙种了一排棠棣,下面是一片草地,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并没有像御花园那样打理,而是任由它们生长,整个院落显得很有生机。草丛里面有各种小虫子,夏夜,萤火虫会在紫色的桔梗从中飞来飞去,颇为梦幻。音无最喜欢这个地方。冬天荒草覆没的时候会露出角落里的一口古井,没有水了,从里面爬出了藤蔓,像水流一样散在周围。   音无站在久违的院子里,寻回着多年前的记忆,她突然有一种回家了的感觉……   伫立的正殿里透出了暖黄色的光,她知道嬴政现在肯定在里面批阅文书,甚至可以想象出他眉头微皱的认真模样。因为军情,他估计也焦头烂额了吧。木屐踏过石子路,音无缓缓地来到了开启的宫门前。正对的桌案后果然坐着一个身穿白缎金纹龙袍的身影,灯光打在他的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看过他了,嬴政。   长长吐出一口气,匈奴的胆子越来越大了,而边关那些守将怎么这么不中用,居然任由他们长驱直入!他头痛地揉了揉额头,无意间却发现门口有一个影子。居然没有通报便进来了,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抬起头一看,一瞬间的愣怔。虽然前几日扶苏的奏章里提到了湘夫人随军回了咸阳,但是没想到竟会这么快。这个,对于自己,就是惊喜吧?   放下笔,嬴政冲音无招招手:“回来了?过来。”   提起裙摆,音无身上发出银铃声,木屐啪嗒啪嗒有节奏地响着。嬴政也从位置上站起来,走到台阶之下。待音无走到他的跟前,他垂下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然后伸出双臂搂了搂她的腰,随后说道:“你瘦了。”   音无仰着脖子看着嬴政黑曜石般的眸子,发现里面闪着细碎的光。简单的三个字,便让音无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对自己无疑是最为纵容的,除给不了自己的自由之外,从来都是有求必应。因为自己的抗拒,所以从来没有碰过她。甚至放自己出宫两年,允诺自己随时都可以回来。无论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爱的丽姬还是因为她就是她,他都太过宽容,宽容到自己愧疚。   他给了她一个家。   嬴政摸摸她的头发:“哭什么。这么晚了,饿吗?让他们准备吃的。”   音无摇摇头,但是嬴政显然没有理会,冲外面的人吩咐道:“叫尚坊准备饭菜,立刻送来。”对于其他的事情,嬴政一个字都没有问,把音无领到桌案边,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坐着。饭菜不一会儿便送来,一盘一盘地上桌,音无发现全都是自己爱吃的,但是这些并不是这么一点时间就可以做好的。   “这些……”她抬起眼看着旁边面无表情的嬴政问道。   “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所以一直准备着。”嬴政淡淡地说。无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用这样的语气说出来。   一直准备着……“要是…我回不来了呢?”音无握着筷子,轻声问。   “这不是回来了么。吃吧。”嬴政拿起一卷竹简。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音无明白,这个人,一直在等着自己。可是,她什么都无法给他,无法回报反而还要索取更多的东西。音无回来的目的,是要拿到天问剑,劈开黑羽林的冰封,再以自己的血为媒介,唤醒天问,使用“返魂”。   对不起。   音无想起自己多年之前潜入咸阳宫的情景,也是晚上,也是嬴政在熬夜的时候,她藏在藏书楼的梁上,捂住手臂上的伤口,昏昏欲睡。终于躲过了阴阳家的追兵,音无费尽心力找到了黑羽的踪迹,白凤将他封在了玉皇雪山山顶的黑羽林中。很多次音无都问过自己,救活一个死人有意义吗?执着于此有意义吗?她给不出回答,只要亲自去寻找一个结果。于是她马不停蹄地回到楚地,寻找楚南公。可是她找不到,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寻找,无可奈何之下,音无决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书,一本本的古书,一本本的医术,救活死人,分明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她固执地没有放弃,白凤既然将黑羽封在冰中而不是埋骨黄土,只能说明黑羽还有一口气在。直到她知晓了一则传说。传说黄帝时期,巫术正值顶峰,巫族先人写下了一本记载了所有上古巫术的典籍,题名《巫传》。《巫传》所载,可颠倒自然,破坏阴阳,随心所欲,谁掌握了它便可拥有绝对的力量,黄帝因此忌讳巫一族的力量而祈求九天玄女的力量讨伐巫家,巫族就此没落,《巫传》也被轩辕一族秘密收藏,与《黄石天书》并称为轩辕族杀手锏。既然可以“颠倒自然,破坏阴阳”,是不是意味着救活黑羽的方法也可能被记载下来?抓住这一丝希望,音无开始疯狂地在各处寻找《巫传》的踪迹,直到追查到咸阳宫。   帝国最严密的防守怎么可能轻易地就被突破,音无忍受着伤口的隐痛,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而下面就是在办公的嬴政。那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滴水成冰。音无缩在梁上,指缝间渗出的血一滴滴地滑下,浸到松木中。她因为虚弱而没有闻到血腥气,但并不代表嬴政没有闻到。嬴政抬头便看到了角落处的阴影,搭弓上箭,随着弓弦的颤抖,带着劲风的箭呼啸着冲音无而去……多年的逃亡生涯让音无养成了条件反射,身子一侧,躲过要害,但也因此坠地。从几丈高的梁上跌下来,音无生生跌断了肋骨和手臂,内脏也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吐出一大滩血。当锋利的天问剑抵住自己的脖子时,音无几乎放弃了活下去的信念。但是那把剑没有结束自己的性命,反而有一只手把自己的脸捧起来。透过血糊了一层的眼睛,音无看到自己面前一张放大的脸上满满都是震惊和错愕。   “丽姬……”皇帝说。   音无被疼痛折磨得快要死掉,最后一丝清明渐渐消散。   “……要是救不活,你们就通通去死!”模糊中,远远地传来饱含怒意的声音。   “陛下饶命啊!陛下!”   “陛下息怒!”   可是音无没有力气去听完就又晕过去。黑暗里全是血腥的味道,明亮的红色盖过了沉暗的黑色,一张张扭曲的脸,一只只无助的手,一片片断续的呻|吟……为了活下去,为了不暴露自己的行踪,音无三年来不知杀了多少人,此刻,那些人在梦里找她报仇了。他们扑过来,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魔鬼!你是魔鬼!”   “拿命来!我要你偿命!”   “去死吧!变得跟我们一样吧!”   “……”   音无在梦中痛苦地挣扎,无力逃跑,只能承受。多少个日日夜夜她都是在这样的情景中度过的,却没有一次这么痛苦过。她曾不敢睡过去,她害怕做梦,她很累。有没有谁可以来救救她?   嬴政看着躺在床上大汗淋漓的音无,罕见地有了表情。那张脸,有多么酷似她……丽姬,那个从来没有属于过他的人。看到这个人,似乎是她回来了。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颊,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做过的那样。   丽姬……嬴政凝视着眼前的脸,仿佛看到她与她的重叠。   “朕说过,你如果还能回来,朕就不再放开。”嬴政第一次感谢上天,他觉得,丽姬似乎真的回来了。“是你回来了对吗?”   与你邂逅之际,如同梦见了一场奢望。尽管稍纵即逝,刹那却如永恒。   音无自然不知道嬴政的想法,她只是独自挣扎在痛苦之中,仿佛没有尽头,直到一个温暖的东西笼罩了全身……   醒过来的时候依旧浑身疼痛,余光里,水红色的风景在流动。很费力地想起自己躺在咸阳宫里,音无心底涌上了深深的恐惧。而随后走近的白衣男子让她的恐惧达到了顶峰,他背后的人恭敬地叫着他“陛下”……嬴政!音无不自觉地浑身发抖。   一片阴影笼罩住了她,始皇帝的脸出现在她的上方,只听他威严地开口:“诊脉。”太医诚惶诚恐地上前来,搭上音无冰凉的手腕。   “回陛下,娘娘的情况已经稳定,接下来只等身体调理恢复了。”太医的话有些发颤。   嬴政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太医才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而音无此刻奇怪的是,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娘娘”?将目光吃力地聚焦在皇帝的脸上,音无一阵一阵地头晕。   “好好休息,朕会把你治好。”嬴政的薄唇吐出这句话,顺手掖了掖音无的被角。他的嗓音显得他很年轻,但实际上要比音无要大很多,要知道公子扶苏可都比音无岁数大,可是他看起来却比音无大不了多少。狭长的凤眼微微上挑,浓眉斜飞,显得非常有气势。这就是当今的皇帝,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人。   音无混沌的脑子里想着嬴政居然会对她一个不速之客如此照顾实在是匪夷所思,但是身体袭来的疲惫让她的眼皮不自觉地耷拉下去,即便是在嬴政的注视下她也睡着了。可是音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很久没有梦见的韩非。他还是那样年轻,穿着灰色的锦纹大袍,捧着一卷竹简站在树下,音无是六岁的模样,站在兰陵草野中心看着他,很开心地高声叫着他的名字冲他跑过去。韩非微笑着张开双臂接住飞扑过来的她,亲亲她的脸颊,说:“小不点儿,又长胖了啊。”音无正想反驳他,却发现他的脸迅速地灰暗下去,一丝丝的黑气蔓延上来,像缠绕盘曲的蛇,显得非常可怕。只听他说:“音无,你不要爹了吗?去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不要让爹爹再回到你身边。音无,为什么?音无!”音无呆呆地望着他,觉得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音无,你还是爱爹爹的,你会救回爹爹的,对不对?音无,我的小不点儿……”枯瘦的手捧着她的脸,就像枯枝在脸颊上划。   “放开我!你不是我爹!怪物!你走开!”音无失声尖叫,韩非狰狞地笑起来,她低头,看到腹部一把长剑穿过……   猛地惊醒,音无大口地喘气,带动未愈合的伤口裂开,疼痛让她更加清醒。   韩非……韩非!   “怎么了?做噩梦了?”嬴政的脸再次出现,音无木木地看着他,喃喃地说:“他在怪我……他是不是也恨我了?我是不是错了?”嬴政的眉毛皱起来,他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而音无显然已经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没错,是这样,他一定在怪我……”嬴政突然觉得不对劲,张口吩咐:“把太医叫来!”然后安抚着她的情绪:“不会的,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没人敢怪你恨你,清醒一点。”   老太医再次诚惶诚恐地把脉,随后跪地:“回陛下,娘娘是被梦魇住了,服下安神的药就会好起来,无需担心。”   “立刻上药。”嬴政一向言简意赅,太医迈着急匆匆的步子在侍童的搀扶下离去。音无在榻上无神地自言自语,嬴政握住她的手,以轻得不能再轻得声音说:“别怕,我会保护你。”没人知道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或许是眼前的女子,或许是与这个女子重合的另一个人。   折腾了好几个月,几乎躺过了一个冬天,音无的身体才慢慢好起来,嬴政对她的态度好到让她惶恐。不问来历,不问出处,虽然严肃,却带着一个帝王特殊的温柔。从音无住的地方,可以看到一个秀丽的庭院,春日来临,院子里开始显得生机勃勃。棠棣发芽,嫩绿的新叶欣欣向荣地生长,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从前几天的星星点点变成了一树翠绿。蝴蝶开始在草丛中飞舞,北归的燕子停在墙头,剪开了春天的序幕。音无听宫人们说了,今日是启耕大典,皇帝亲自去祭天然后犁起今年的第一耙。宫里原本人来人往,现在却变得很冷清。试着下床去,音无踏着木屐在这个宫里随意地走着。她意外地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嬴政的寝殿,但是宫里的每一个布置都透着女性的痕迹,这让她迷惑不解。手绘的细绢屏风,棱角柔和的桌椅,刺绣精细的帘,细心打磨过的雕花……直到她绕到一个小小地隔断之后,才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那里挂着一个女子的肖像,约摸二十多岁的模样,穿着桃红色的宫装,裙摆拖到地上,露出一点白色的绣鞋;头顶挽着简单的髻,发间只有一根样式简单的玉簪。但是她的脸倾国倾城,笑得很浅,却有一种迷倒众生的风韵。女子站在一口枯井边,凝脂般的手扶着棠棣的枝条,蔻丹染红的指甲与飞舞的水红色花瓣相得益彰。音无愣愣地看着画中人,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人已经站了很久。   “……她同你很像不是吗?”   被突兀的发声狠狠吓了一跳,音无猛地回头,发觉玄色衣袍的皇帝站在身后微微仰头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   “你说呢?你是不是同她几乎一样。”   听了这话,音无才重新审视着画中的女子。果真,几乎一模一样。   “她是丽姬。但是她已经死了。”嬴政的眸子动了动,目光转到音无的脸上,说,“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郦氏音无。”音无小心翼翼地回答。丽姬,她曾听说过,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但是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同她如此相像,并且因为这样捡回一条命。   “郦音无……”嬴政轻声念着这三个字,目光依旧凝视着那张画上的美丽女子。   音无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觉,只是有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眼神投射到窗外,她迫切地想到外面去,这个地方,是她不想再来的。   “你出去吧。”嬴政半晌后这么吩咐道,音无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飞快地离开。坐回榻上,音无感觉到肋骨处又开始隐隐作痛,让她呼吸都有些困难。抓紧胸前的衣服,皱着眉努力地吸气吐气……   “娘娘,您怎么了?要传太医吗?”一个宫女进了来,见音无的模样,担心地走过来。   “……你在叫谁娘娘?我不是什么娘娘!”音无有些急躁。   “丽妃娘娘,您真的没事吗?”   音无听了一愣:“丽妃?丽妃已经死了,我不是丽妃!”   那宫女错愕:“娘娘便是新封的丽妃呀,怎么说出这样不吉利的话来。让奴婢去请太医来吧。”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音无忍痛对宫女说。   宫女见音无快生气的模样,诚惶诚恐地跪下:“奴婢不敢说了,娘娘息怒啊!”   “我是新封的丽妃?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清冷的男声响起,音无浑身一抖。“你去把太医找来,就说丽娘娘又病了。”   “是。”宫女垂首,迈着小碎步退出宫门,屋里就只剩下音无和嬴政两个人。   音无急促地呼吸着,显得极为痛苦,但是面对嬴政又不敢出声,只能硬生生地忍着,空气里这便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   嬴政站在阴影里注视着她,很久之后问道:“很疼吗?”   音无没有说话,摇摇头,但是她不知道自己的脸都是青的。   嬴政缓缓地走近她,慢慢地说:“你不需要逞强,痛可以说出来。”   她怎么敢说!开玩笑。   “你跟她一样,就算是痛也不会说,因为我是皇帝,是可以主宰你们的人,对吗?”嬴政的声音起伏不大,但是里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你们怕我,所以不敢违逆我,所以沉默。”   音无觉得这一点他倒是看得清楚,但是她也不敢表现任何的情绪,只觉得越来越难以忍受。嬴政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的面前,离她极近,音无抬起眼睛甚至可以看得见他脸上细细的纹路。   “哈……”轻呼一声,音无防备地后退,这么动了动,便觉得更疼,最终喊出声来。   嬴政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抿紧了嘴唇,熄灭了眼底的微光,不再说话。太医在不久之后到了,诊断之后叮嘱音无要再多休养一段时间,音无答应下来。   缩在被子里,微微偏头就可以看到嬴政还站在隔断的屏风后面,露出了玉冠束的髻,他似乎在看空中高悬的明月。音无警惕着他的动静,想等他走了之后再睡,可惜嬴政一站就是半个时辰,音无的眼睛开开合合,实在睡不安稳。   “睡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直到这个声音传来,音无才勉强放下戒心,潜意识里一面告诉自己不要轻易相信一个帝王的话,一面又耐不住睡意,眼皮终于合上。最后的时候,她依稀看见床边站在一个挺拔的影子。“……凤儿。”喃喃地叫了一声,最后沉沉睡去。   七   阴影里,一个黑影跪在下面。嬴政眼皮都没抬,只说了一个字:“说。”   那黑影分明是宫里的暗卫,只听他道:“丽妃娘娘是白家的后人,族人被封在郦郡。出生便被东皇太一带到阴阳家,是从小培养的天才,封号‘湘夫人’,但是已经叛逃多年。娘娘还是帝国通缉的要犯,杀手华鬼。”   嬴政听到这里,手一顿:“穆公大将白乙丙将军之后?”   “是。”   “她为什么要叛逃?”   “听说,娘娘是韩非的养女。”   嬴政眉头一皱,居然扯上了韩非。“你下去吧,明日把详细的结果呈上来。”手中的毛笔停了下来,阴阳家,杀手,韩非……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烛焰摇晃着,因为太医开的安神的药,音无睡了一天一夜都还没有醒过来。嬴政起身步入内室,立在床头注视着她的脸。看得出她很憔悴,很疲惫。她与丽姬有本质上的区别,呵,她们原本就不是一个人,只是他想要把她们混作一团而已。他的寂寞,需要一个人来填补,那个人曾经是丽姬,但是她始终不属于他,她的心里有一个荆轲。而且,她死了。现在,他找到了一个酷似丽姬的人,不过,她能够属于他么?   音无真正地恢复健康已经是夏末,棠棣的花在那时像火一样,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洒了漫天。她坐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这满园的风景,脑子里却想着要怎样逃出去。她发觉嬴政常常整晚整晚地立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目不转睛,一动不动,像是幽灵一样,很多次她在半夜转醒都会被吓得心跳漏拍。但是他的目光看得很远,仿佛在透过她注视另一个已经不在这个世上的人。可即便这样,音无也很害怕,她怕他真的把她当做他妃子,然后对她用强。所以每次发现嬴政在半夜看着她之后,音无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但是嬴政的事情一直很多,音无其实很多天都看不到他一次,她不知道的是,嬴政经常在她睡着的时候来看她,看看她熟睡时候同丽姬一模一样的表情。他确实是在通过她想念另一个人,而且这种思念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发浓烈。   那是个雨天。接近冬季,下雨天冷得不像话,宫里还没来得及准备厚一点的被子,音无依旧盖着薄被入睡,半夜就被冻得缩成一团。嬴政那天恰好早早地处理完了政事,子时不到便从主殿来到了寝宫,走进去一眼便看到了微微发抖的音无。看着团成团的小人,心头蓦地一动。丽姬也很怕冷,冬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缩着身体,音无连这个姿势也与她一模一样,嬴政恍惚中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躺上床,像多年之前对丽姬那样,将轻轻音无翻过来,搂进自己的怀里。因为有了热源,音无下意识地靠过去,还在他的胸口蹭了蹭。   ……嬴政很久不曾有过的感觉浸遍了全身,他低头看着熟睡的音无,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将脸凑了过去。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是一股茉莉的味道,钻进他的鼻孔,让他全身都放松了下来,有点贪恋这种气息,嬴政半闭着眼睛,轻轻地吻住了音无的嘴唇。   怀中的人简直像是蜜做的,从嘴唇传来的甜香让他有些把持不住,情不自禁地舔舐着那娇嫩的唇瓣,舌尖传来诱惑一般的感觉,轻轻地碾转一番,他撬开了怀中人的齿关,把这个吻加深……音无在睡梦中只觉得呼吸渐渐变得有些困难,很难受,便微张了嘴巴,却更加方便了嬴政的长驱直入。   “唔……”细若游丝的细碎呻|吟让嬴政一阵意乱情迷,顾不得其他便把音无压在了身下,伸出手去解她的衣带。   音无模糊中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不对劲,黏糊糊的,还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身上不安分地动来动去。睁开眼睛,却发现一个男人在吻自己的身体。意识一下子清明,音无把埋首在自己胸前的人狠狠推开,扯过被子将自己裹住,惊恐地缩到一旁。   “你别过来!”音无的声音有点颤抖。   比起狼狈害怕的音无,衣衫半解的嬴政倒是很镇定地坐起来看着她。窗外是沙沙的雨声,时不时划过空中的闪电将室内映得一阵阵的亮,而空气里的一点暧昧气息尽数被紧张的对峙取代。音无紧紧抱住自己,手指掐着诀,打算随时防御嬴政的不轨举动,但是嬴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目不转睛的盯着她不放,露出胸口处大片的肌肤,分明上一刻还在情|欲的海洋,这一刻便已经镇定自若得像是刚刚批完了公文的模样。   “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睡吧。”嬴政说完这句话,径直起身,拉好了衣服便走了出去。直到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宫殿外,音无才渐渐放松下来。   “呼……”闭上眼睛,扯紧被子的手松开,薄被便从她的身上滑落。音无的皮肤并不光滑,上面有大大小小的伤痕,甚至同一处地方有好几条层叠的疤,可是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片片红色和未干的水光。倒在床上,音无把脸埋进被子里,没了声息。如果有人在一旁,一定会觉得音无已经睡着了,但是细听却可以听到无助的哭声。就算嬴政真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无力反抗。他是一国之君,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做的,而她只是万千草芥中的一颗,只是长得有点像一朵已经枯萎了的花。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完全可以找一个懂阴阳术的人把自己的阴阳术给封住,也可以用药让自己没有行动力。只要他愿意……而且,是因为他,韩非才会死掉!音无觉得,这么下去,自己一定会疯掉,她必须要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一切来得都比音无想得的迅速,第二天,音无便发现自己被他变成了一个普通人,一个只能靠着他存活的后宫嫔妃中的一个。那是血契,大概是在她熟睡的时候做好的。音无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一个帝王的可怖。   她最害怕的就是夜晚的来临,因为她不知道嬴政的耐性什么时候会被她消磨殆尽,等他不耐烦的那一天,也许就是自己生命的尽头。每当嬴政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音无从来都是浑身僵硬紧绷,热气打到她的耳朵上,便让她越来越清醒。可嬴政不说话,也不动作,只是这么静静地抱着她,似乎把她当做了一个抱枕,但是很可惜,音无无法把他当做一个暖炉。   “我不会把你怎样,只要你不愿意,我就绝对不会碰你。”嬴政的声音在暗夜里响起,格外清晰。   音无背对着他,眨了眨眼,嬴政看不到。她能相信吗?   “我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这是一个君王的原则。”嬴政接着说。   “……真的?”她依旧将信将疑。   “转过来,看着我说话。”嬴政没有用“朕”,而是自称“我”。不待音无回答,嬴政的大手便将她翻过来,让她枕在自己的臂弯里,嬴政的眸子认真地注视着她。   音无挪开目光,看着他绣着龙纹的领口,哑着声音:“可以相信吗?”   “为什么不试试看。”他说。   “……那,好。”音无下定决心一般,又好像在为自己打气。   嬴政拍拍她的背,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守信的君王,直到音无离开,他都没有再碰过她,至多就是亲亲她的额头,浅得让她以为是羽毛拂过。他们每夜相拥而眠,像是多年的夫妻,已经成为了亲人。嬴政对她很好,她不必对他行礼,不必理会周围的一切,尚坊会做她最喜欢的食物,嬴政会赐给她穿的戴的,偶尔也可以得到他带来的新奇小物件。他甚至会像寻常的丈夫为音无描眉,亲自为她画像。宫中更没有什么可以打扰她,宁静,平淡,音无甚至有一种生活在香格里拉的错觉。   除了自由,他什么都可以给她。而现在,自由对于她也没什么用。嬴政到后来几乎就是在纵容她,她到过云阳国狱,查看过卷宗,调查过韩非之死,嬴政都不闻不问,甚至还许诺她可以提出一个要求,无论这个要求是什么他都会答应,但是机会只有一次。音无白天会去藏书楼,试图在十几层的藏书中找出她想要的《巫传》——她依旧没有放弃,她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离开,而嬴政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当音无终于翻遍了所有的书都没有找到《巫传》后向嬴政提出了那个被允诺的要求——她要出宫——的时候,嬴政没有惊讶,只是有点不易察觉的黯然,至少音无没有察觉到。   那天的记忆依旧很清晰,站在院子里,嬴政背对着她,月亮很圆,地上的积雪反射着月光,一切都很明亮。听了她的话,嬴政的声音依旧没有太大起伏,他只问:“你非要这样做吗?”   “陛下不是答应过我吗?”音无轻声说。   “我说过,除了自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但是陛下没有说音无不能要求自由。”   “看来我疏忽了。”嬴政转过身。他很少有表情,总是那副模样,好像天地间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动容,但是音无知道,入夜之后,他会表现出他隐藏得深深的寂寞与孤独。高处不胜寒。帝王的位置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他的身边注定没有他人,他注定孤独。但是任谁都是不想孤独的,可是承担了那份荣耀和责任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至高无上的位置需要的代价就是不会再信任他人。“我答应你的要求,不过你也要答应我的要求。”   音无一愣:“陛下请说。”   嬴政走近她,抬起她的下巴,离她极近地说道:“你不能死在我之前。但如果哪一天你真的不在了,我也会把你的尸首找回来,埋入我的陵墓。”   “陛下,这……”音无一瞬间的错愕,随后便被堵住了嘴巴。   嬴政霸道地封住了她的嘴唇,两年来的第一次。冰凉的气息透过嘴唇进入口腔,音无缩了缩,却被抱得更紧。他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让她紧紧地贴着他,不留一点缝隙。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让她无法逃脱,深深地吮吸着她的唇瓣。有点甜腻,又有点苦涩,他爱不释手。灵活地撬开她的嘴,扫过她的齿列,从舌尖开始蔓延的愉悦让他沉醉。   这是个绵长的吻,像是要吸取她的魂魄。不知过了多久,嬴政才放开了她,四片唇瓣离开的时候,还勾着未断的银丝……音无的嘴唇有些红肿,泛着水光,让他更加垂涎。音无浑身发软,吓得不敢动弹,只得抓住他的肩膀,头垂得低低的。嬴政亲亲她的额,两人鼻尖抵着鼻尖,无比亲密地贴在一起,音无能清晰地感受到嬴政的呼吸。她想要逃开,但是却挣不脱。   “如果受了委屈,就回家。”嬴政轻声说,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语调,音无听得心中一跳。有一瞬间,她很迷惑,他到底是把她当做了谁,丽姬,还是音无?她又很害怕,害怕自己沉溺在这样不明不白的温柔中就走不出。指尖收紧,咬了咬嘴唇。谁知嬴政又凑了过去,轻轻地啄着那红肿的唇瓣。音无扭过头,那些细碎的吻便落在她滚烫的颊边,嬴政索性就将她抱在怀中,两人的影子交叠在一起,静默而立。   不知何时开始下雪,雪花落在两人的头发上,肩头,就像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   看着这纷纷扬扬的落雪,站在咸阳宫最高处的嬴政注视着天边,对自己说,等待。   八   躺到床上的时候,音无突然觉得像回到了几年之前,周围的布置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是她走的时候的模样,只是棠棣正开得茂盛,繁花一树。因为赶路带来的疲惫,音无很快就睡过去,半夜,背后突然变得温暖起来,她知道是嬴政来了。往里面挪了挪,但是立刻就被捞过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干燥的嘴唇凑过来,轻轻咬着她的后颈。音无浑身颤了颤,伸手去拨开他,但是嬴政不依不挠地直接把她压住,翻身便叫她动弹不得。   “不行!……”所有的话都被吞没在狂风暴雨般的吻中,音无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云鬓凌乱。不过这还不算完,嬴政的手趁她不注意伸向了衣带,三下两下衣服就松了,随后拨开领口,带着茧子的手指直接接触了肌肤,激起音无一身鸡皮疙瘩。“不要……停下、快停下!”音无挣扎着抓住了他的手。她想起了与白凤的无数个夜晚,她明白他想要干什么。   攻城略地暂时停下,嬴政眸子里闪着莫名的光。看着音无,他低哑又诱惑的声音钻入她的耳中:“别任性。”随后从脖颈开始往下烙上属于他的痕迹。裸露的皮肤上留下密密匝匝的红艳,嬴政的手也不闲着地抚摸着她的肌肤。   “唔……”不自觉地叫出声,嬴政的动作顿了顿,随后更加激烈:“你看,不是很喜欢么……”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完全掌握在了这个人的手中,音无胸腔中的一股羞耻感蔓延开来,右手泛起了蓝光,用阴阳术制止了嬴政的行动,喘息慢慢地平息下来。   “为什么?”嬴政问。   音无扭过头不看他:“没有为什么。”   “你看着我。”依旧是这句话,但是接下来的完全不同,“我等了那么久,为什么,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即便是在说这样的话,嬴政的脸依旧是没有表情的冷淡。   音无挣开他,把自己抱住,缩成一团,传出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不会强迫我。”   “那是两年前,现在是现在。我现在就想要你。”嬴政将她抱过来,不由分说地吻下去。   “等一下。”音无手抵住他的嘴巴,微微把头埋进枕头,“陛下,你不过是把我当做了丽姬的替身而已,你不爱我,所以我不能。”   嬴政的动作明显一僵,音无内心叹了口气,两人无言地对视。沉默之后,嬴政放开了她,沉静地说:“最爱的东西,是没有替代品的。因为我爱过丽姬,所以,任何事物都不能成为她的替代……所以你也不可能是什么的替代。”   音无心头一跳,但是她接着说:“所以说,陛下放不下丽姬,所以……”   “她死了。她为了帝国的敌人死了。我不会总是沉浸在过去中,每个人都需要向前看。”   “可是,说放下就能放下吗?所以,陛下,帝王之爱,都是短暂的,难以停留的。陛下现在在乎音无,但是终归会像放开丽姬一样放开音无。音无只是平凡的女子……”   嬴政看着她:“没有什么东西会放不下,无论是不是帝王。我现在对你说的话,不是以一个君王的身份。你就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所以才会弄得这样。”   手被握住,音无呆呆地愣在原地。嬴政的面上似乎滑过一丝笑意,稍纵即逝,音无几乎没看清。“趁我还有耐心,你慢慢想清楚……但是,我也会害怕自己等不到那一天……睡吧。”吻了吻音无的额头,嬴政的手滑过她的眼皮,将它合上。其实音无并不习惯和别人同榻而眠,但是她无法违逆面前这个人,只能告诉自己要快点睡去,可是心脏猛烈的跳动让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怎么办?她这是怎么了?   在烛光中醒来,音无发觉自己一个人躺在床上,嬴政在屏风那面更衣。看看外面,是上朝的时间了,因为紧急军情,所以会举行一次大朝会吧。翻身下床,音无也要回军营了。   “吵到你了?不再睡会儿么。”嬴政的眸子看过来。   音无扶着雕花,摇摇头:“我也要去朝会,这一次,是代表阴阳家回来的。”   嬴政看着她,任由宫女们往自己身上套衣服,轻启薄唇:“这样。”音无看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嬴政的眸子沉沉的,注视着她的消失。   参与朝会的人有蓝田大营的将军们和风尘仆仆的蒙恬、国尉以及太仆等一系列主管经济的大臣们。李斯和扶苏仍旧留在桑海,否则他们是绝对会列席的。星魂和音无站在水池旁,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话。   “……”   “匈奴此次南下,气势凶猛,准备充分,我们必须要全力作战!”   “……”   “他们联合了漠北的一些游牧民族,所以军纪不严,这就是突破口。”   “云中郡传过急报,这次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把他们看成是乌合之众!”   “……”   “骑兵是关键。”   你一言我一语颇为激烈,嬴政端坐在御座上,流苏下的眼神让人看不清。音无听着他们的话,手指不停地一屈一伸,在探查着什么。星魂脸上罕见地没有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此次的反攻由蒙恬任指挥,务必要求把匈奴人一口气驱逐出去。国尉协调各部调集粮草补充军需,不得有误。”嬴政严肃地发话,声如洪钟,“阴阳家的两位也会随军。”   “遵命。”   大军开拔之时没有隆重的仪式,因为他们是去救急。从蓝田军营出发,条条黑龙蜿蜒前进直指云中,蒙恬、星魂和音无站在山岗上望着军旗飘舞的方向。他们会提前到前线去,扭转局势,所以要动用阴阳秘术。   “你可还受得了?”星魂问。   “没事。”音无抬起手开始掐复杂的印,脚底是血色的阵,随着音无的手越来越快地舞动,勾勒的线条发出猩红的光。不多时,山岗上便是一人不剩,只有空寂的风在回响。   音无不是第一次上战场,在她做“华鬼”的那段时间,正是秦灭六国的紧张期,大战小战不断,踏过无数尸体的战场也是常事,在军营外,音无遥望着苍山万里,背后便是血色残阳。旌旗飘舞,不同服装的尸体交叠在一起,刀戟林立,秃鹫在斜阳下撕咬着残破的尸体,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作呕的味道。很明显,刚刚结束一场交锋,还未来得及打扫战场。   匈奴的骑兵们喜欢偷袭,灵活机动是他们最大的优点,来无影去无踪,秦军以步兵为主,很难在草原上对他们进行集中打击。没有固定编制,所以打不过就跑,跑了再次集结又继续来打,弄得你烦不胜烦。如果你执意要去主动去找他们,往往行军好几十天都未必能找到一匹马的影子。在这样的战争中,中原往往是被动的,只能随时战备,防止被打得措手不及。先前如李牧,现在如蒙恬。秦国和赵国几乎算是中原的屏障,从战国时期开始它们就一直肩负着抵御外侮的重任,在边关都驻守着数量相当的精锐部队,就连秦灭六国的时候都没有调走过这里的一兵一卒。匈奴是一度被打怕了的,很久不曾惹事。不过这一次匈奴不知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倾巢而出似乎要同秦军决个你死我活。无论做什么事,最怕的都是不要命的,匈奴恰恰就是一群豁出去的人,所以这回让秦军吃了大亏。   蒙恬在军帐里同大将们商议着作战计划,星魂也去了,但是音无没去,她在周遭一带勘测地形。   “看得如何了?”星魂无声无息地出现,音无扭过头:“这里是平原,骑兵的急进很有优势,战场必定是在长城之外,所以对秦军来说很不利,但是也不是没办法。”   “哦?怎么说?”星魂饶有兴趣地听着音无的话。   “用云车将骑兵分散,分割成小块各个击破。只要他们无法利用马的优势,凭借秦军的战力,一切都很好办。”   “蒙恬也是这个意思,但是他还说了另外的话……”   “什么话?”   “他想要借助阴阳术的力量。”   “你是说……阵法?”   “不错。他很聪明,知道我们俩都擅长杀阵,所以提出了这样一套方案。”   音无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想要速战速决吧。”   “大概。国内情势不稳,蜃楼面临起航,嬴政,也打算东巡。这个国家,看似一片宁静,实则波涛暗涌。”星魂看着东方升起的月亮,声线轻佻。“东方未晞,颠倒裳衣。今天晚上就要开始。”   “是。”   阵法的绘制最好是用水银,可是这时候哪里去找,所以便用了人血代替。蒙恬下令将俘虏们杀头,霎时间灯火之下一片血海。一桶一桶的血被送到草野中,星魂一一验看着。   “国师大人,可以开始了吗?”蒙恬扶着剑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星魂并没有看他,而是注视着鲜红的血浆,说:“可以。”   “好。”蒙恬大手一挥,一队精干的士兵上前来,每人提起一桶血,跟随在星魂身后来到用沙土在绘雏形的音无身边。音无抹了抹头上的汗,示意他们按照自己画好的图案浇上血,星魂站在图形的中央,开始为阵法加上禁制,完善后便启动阵法。   站在烽火台上,蒙恬俯视着草原上的几个巨大圆阵,噙着笑意点点头,同星魂对视了一眼。“劳烦国师大人了。”   “哼。”星魂笑笑,没说话。剩下的就不再关他们的事了,回到营帐,星魂看到音无居然坐着就睡着了。“音无!”   惊醒过来,音无依旧觉得很疲惫。   “你怎么了?最近怎么都是这样的状态?”星魂皱着眉头坐在她对面。   “……大概是太累了。”   “太累?”星魂眸光闪动,明显不相信,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问,音无吞吞吐吐地也说不下去,索性也就不再说话,独自烦躁着。   战场上的气息显然是不同于咸阳的,更不同于桑海,安静地可怕,每一声更鼓都显得十分长,像是楚地的送魂歌。音无觉得好像有无数的魂魄在自己周围飘荡,无法睡安稳,她甚至有些想念背后的那片温暖……   战争……她真的很厌恶,不过既然身处其中,便挣脱不得。抬起手,看着自己的掌心,上面有一层茧子,盖住了她原本柔软的肌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现在又将有多少人死在用这双手绘出的死亡地标上。   第二天、第三天匈奴的骑兵都没有来犯,但是空气里的气息依旧紧绷。音无同星魂常常在这周围走着,肃杀的风刮过,瑟瑟的。偶尔音无会想起远在齐鲁之地的白凤,他会在做什么呢?是怎么样的心情呢?还有颜路,他还好吗?赤练呢,她又过得如何?遥远的苍天碧蓝如洗,连云也没有一朵。要是可以永远这么安宁该多好。可是星魂同音无的心境完全不同,这样无机质的宁静让他觉得颇为无聊,坐在最高的地方翻看《九歌》,他心不在焉。   第四天清晨起雾的时候,遥远的地平线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不是乌云,而是想将秦兵打得措手不及的匈奴人。   “总算是来了。”蒙恬轻轻一笑,“全军备战!”   云车被抬出,用铁索连接,一字排开在城墙下,手执牛皮盾牌的几排步兵密密匝匝地排在高高的车下,骑兵们混杂在步兵中间,弓箭手们在云车间的缝隙中引弓不发,紧张的气息笼罩在一片军阵中。   几个硕大的阵法隐没在草地中,静待猎物上钩。   马踏土地的声音逼近,像是雷鸣一般,还能看到在晨光中反射着光的刀刃,听到不亚于马蹄声的呐喊:“冲啊!”   气势汹汹地逼近,眼看着就近在咫尺了,但是秦军依旧没有动静。突然,跑在最前面的马腿一下子弯曲跌倒,随后的马因为这样突如其来的变化而来不及刹车,纷纷撞上去……匈奴阵营一下子乱了。而与此同时,绿色的草丛中泛起了血光,像是要吞没一切地把跌倒的骑兵和马包裹住,惨呼声此起彼伏……   蒙恬抽出了佩剑,大喝一声:“上!”云车迅速推进,冲一些破了阵法的散骑们立刻就被拖入了铜墙铁壁的车阵中,弓箭手们看准时机,密密麻麻的箭雨将匈奴人扎成了刺猬。被掩在后面骑兵步兵开始了冲杀,刀剑声弥漫了整片原野,处处都是惨呼和血色。   匈奴大败。   捷报传入咸阳宫,嬴政的嘴角翘起,吩咐左右:“即刻启程前往云中。”   “是。”    作者有话要说:  在断网的日子里奋力码完了五万字,我真是给自己跪了。终于可以更文,激动到手抖。。。 ☆、虚海   一   接到咸阳军报的蒙恬微微有些惊讶,皇帝居然要亲自前来,他潜意识里是不赞同的,一是因为无论如何,皇帝都不应该轻易离开都城,还是在扶苏公子和丞相都不在的时候;二是虽然得胜,但是边关情势不稳,潜在的危险并未消除,一旦出了事,谁能负起责任?所以蒙恬不敢声张这件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不久军营里便传遍了皇帝即将到达的消息。秦军军法,口舌者,斩立决。但是总不能一下子杀这么多人吧……   营帐内的星魂和音无自然是早早地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不过两人都没什么多余的反应,还在相对品茶,袅袅的青烟随着茶香溢满了整个营帐,但也遮不住隐隐的血腥。   边关恢复了暂时宁静,嬴政也下令加强布防,加紧修筑长城,而音无觉得,最好的长城是在人民的心中,而不是一道城墙。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嬴政到的时候是卯时,轻装简从的走进了军营,蒙恬将他迎入了主帐。这次会议音无没有去,因为没散去的腥气,她很想吐,精神也不好,只想休息。星魂离开的时候,看着她,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音无合上眼皮,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沉沉地睡去。   她是被一道柔和的光线唤醒的,感受到了明亮的光,音无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边适应着明亮,一边回复意识。   “你醒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音无发现自己裹着毛毡,被抱在嬴政的怀中。低温的风刮过脸颊,发丝遮挡了视线,她现在在烽火台上,面朝着东方,正是朝阳万里点燃城阙之时,高空传来了鸟鸣声,平原上旌旗猎猎,炊烟正升起。“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抱上来的,让你看看,我们的江山。”   “……我们?”音无觉得心头一紧,一只手拨开了她凌乱的头发,修长的手指指引着她向远处看去。   朝阳升起,彩云托着它,变幻着瑰丽的色彩,从橙红到玫瑰紫,层层叠叠,像是开满了天空的繁花。低伏的山峦被镀上了金红,失了原先的色彩,金灿灿的一片。苍鹰飞过,成了一点黑色。风吹过,草野起伏,像是海上的波涛。   “你看,是不是很美。”嬴政志得意满的模样,语气里全部都是骄傲。这是属于他的土地,是他留下征服烙印的地方,是他丰功伟绩的体现。他是第一个皇帝,是他开创了几百年未有的新景象,是他结束了一个时代,开辟了新的时代。看着如此壮丽的景象,怎么能不心潮澎湃?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看下去,一起站在最高处,欣赏只能由我们看的景象。”嬴政的话让音无猛地不安起来。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扶起来,张开双臂:“这是我们的天下。”   看着他的侧脸,音无的胸腔里翻腾起了不知名的情感……   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安的感觉……究竟怎么了?   “音无,我会把你封为皇后。”嬴政握住她的手,笑得很柔和。   随后,音无的心像是停跳了一般,她渐渐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不能这样……这件事不能发生。   二   回到咸阳之后,嬴政突然闲下来,音无只感觉他常常陪在自己身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自从嬴政说出封后的话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有了变化。说不出哪里变了,总之嬴政觉得音无走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心事重重,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可无论是谁都查不出原因。面对他的问话,音无也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似乎是没有精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除了整天盯着天问剑发呆。   “音无?”嬴政从竹简中抬起头来,烛火下的她看起来很憔悴。面前的粥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嬴政皱皱眉,轻声唤道。   “嗯?”好半天才回过神,音无转过眼睛看着他。   嬴政抿了抿唇,放下书简,伸出手去抹掉她嘴角的渣滓,音无轻轻一缩。“你怎么了?”   “唔……没事。”   在心底叹口气,嬴政忽的想到了丽姬知道荆轲作为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的那段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音无沉默,最终摇摇头。她确实有事想说,但是她不敢。目光再次落到天问剑上,她咬了咬嘴唇,握紧了手。最近一直在练习“返魂”的印伽,可以说不愧是最危险的术,就算是这样不用内力地练习,也会感受到力量的流失……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嬴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面容严肃,只听他说:“很累吗?要不要去休息?”   音无想了想,确实觉得困倦,便点点头,正想起身,一双臂膀已经将她圈在怀中,一下子便腾空而起。“我自己可以。”音无小声说道。嬴政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只能选择乖乖靠在他身上,音无半合着眼睛。被轻轻放在榻上,嬴政为她盖好被子,坐了一会儿,说:“先睡吧,我一会儿便过来陪你。”   其实音无真的很想说他别再过来了,但是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连睁眼都很困难。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才能要到天问出宫,但她觉得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太悲哀了。   嬴政不是个害怕失去的人,从他登上王位的那天开始,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但是不害怕不等于习惯失去,无论是谁,失去了什么都是不好受的。所以,嬴政找到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在意。可是,心常常是不听使唤的,不是意志能够主宰的,他依旧在乎很多东西,所以依旧在体味着失去的痛苦。他不想做一个无情无欲的人,可是这些东西常常会让他困扰。他的心很大,也很小。装得了天下,却很难装进一个人。而一旦装进去,便绝不会再取出来,除非他彻底地失去。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性格就是在自讨苦吃,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是君王,可以将痛苦埋藏在政务之下,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寂寞、孤独、思念以及渴望总会时不时地跑出来……凝视着熟睡的音无,嬴政想了很多。叹了口气,把这个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他闭上了眼睛。她是能够了解到自己内心的人,所以不想失去,但是有人告诉他,这也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她是留不住的。   “……陛下?”音无迷糊之中感觉到嬴政的目光,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音无。”他叫着她的名字,犹豫中吻上了她的面颊。像是蝴蝶停留在自己的脸上,音无轻轻笑了笑,别开了头。可是那人不依不挠地捧住了自己的脸,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枚小小的药丸,入口即化,甜甜的地滋润着自己的咽喉,入腹之后,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对。   嬴政本不想这么做,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了了,她好像马上就会消失一样,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方法能够留下她,所以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看到她乖乖吞下了那枚药丸,一种负罪感却突然漫上来……明显感到怀中人体温的上升,嬴政在她耳边轻声地问:“音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面颊微微泛红的女子皱了皱眉:“嗯、有点热……”   药力并不是很强,他怕伤到了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音无满足地蹭了蹭他的手。嬴政第一次这么小心地对待一个女子,把她的头发拨开到一边,摩挲着她颊边的肌肤。   “唔……”软软的一哼差点让他把持不住,音无扭了扭脖子,朝他怀中挤了挤,双手缩在他的胸前,像一只乖巧的兔子。   看着她的模样,他笑了笑,随后挑起了她的下巴,像那么多次他吻她那样吻上去,但是这是音无第一次那么温顺地没有反抗。可以听到唇间流泄出啧啧的水声,嬴政闭着眼睛,手顺着音无的身体缓缓地来回抚摸。摸到腰间,轻轻褪去她的衣衫,已经可以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了。   “音无……”他呼唤着她的名字,让她平躺在他身下,轻轻叼住她的耳垂。   “嗯……”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眨着迷蒙的眼睛有些不解的模样,然后伸出手臂,一只小手拨开嬴政的衣襟探进了他的胸口。因为思维的混乱,音无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怎么舒服怎么弄,对方冰冰凉凉的肌肤让她忍不住靠上去。嫌弃那层衣衫的碍事,音无皱着眉头开始拉扯,但是半天都没有拉开,只是把对方的领口弄得更乱,到后来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嬴政俯身看着她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亲亲她的眼皮,伸出手握住了那不安分的爪子,伸向了自己的腰带……   音无觉得很热很压抑,而一个凉凉的东西的触碰让自己很舒服,不由自主地便迎上去。嬴政的脸上依旧是冷静的神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绷得紧紧的。含住音无的樱唇,忘我地吮吸着,音无的手缠上他的脖颈,使劲地把他往下拉。   “音无……”嬴政有些气喘吁吁,开始轻咬她的玉颈。随着牙齿的一开一合,音无的身体颤动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刺激着他的神经。嘴唇沿着身线慢慢地滑下去,轻吻着她圆润的肩膀,她精致锁骨,她胸前的粉嫩……膝盖也挤进了她的双腿间,手不停歇地向下再向下,盖住了那片湿润……   “嗯啊……”仰着脖子,音无嘴巴里冒出声声叹息似的呻|吟,皱着眉头扭动着身体。嬴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头埋在音无的胸前,手指已经送入了她的体内……嬴政抬起眼睛看着双颊通红的她,那目光里含着水色,支起身子吻着她的眼皮,他抽出手,身体往前一送……   “啊!——”音无痛呼一声,接下来的声音便葬送在密不透风的吻中。   窗外是潇潇的风声,棠棣的枝条摇动着,发出的索索声盖过了宫殿里传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欢|爱声。烛光即将燃尽,两条交叠的人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最后同周遭的黑色融为一体。   真是个疯狂的夜晚……   累得抬不起眼皮,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疲惫……这种感觉,很熟悉……   睁开眼睛,看到两人的姿势,音无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红色的痕迹清晰入眼,到底昨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他居然都还留在她体内。直不起腰,抬不起腿,音无心底一片酸涩,眼泪刹不住闸似的奔涌。   嬴政在音无醒来后不久也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到她的泪眼。他一边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一边哑着声音说:“疼吗?”   音无抬起朦胧的泪眼,声音破碎:“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嬴政低头深深凝视着她,伸出手托起她的身体,音无短促地叫了一声,两人便分开了。然后她飞快地蜷缩起身体,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嬴政硬是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不过我会好好补偿你。”   这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音无闭上眼,咬着牙不说话。   “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吗?”   “已经发生的事,还能说什么?”音无低低地说,语气充满了萧瑟。   “我对你不好么?”   “……”   “我知道这也许会伤害你,但是我真的等不了了……音无,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想要离开。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完整地离开我,你必须记住我一辈子。”嬴政的话像刺一样扎进音无的心中。这个人,是多么缺乏安全感,蓦地有些心疼。“你说吧,你要什么,我全部都给你。”   音无的心颤了颤:“……真的?”   “包括自由。”   “……那,我要天问。”   “天问?”嬴政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要它干什么?”   音无突然笑:“陛下不愿意给音无便只当没有听到音无这番话吧。”   “……好,我给你。”   “多谢陛下。”   那飘渺的笑容让他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抓紧了她的手臂,嬴政觉得情绪有点失控。为什么,他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全部不见了?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陪伴着他吗?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为什么!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是不是要注定寂寞下去?长生不老……一个人的长生不老有什么意义?手握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陛下,你弄疼我了……”音无的声音让嬴政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掩藏住眸子的情绪,坐起身来,随后抱起了音无。“陛下!”   “去沐浴吧。”扯过被子将音无裹住,他朝宫殿深处的温泉走去,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开始清理一室的狼藉。   三   嬴政把天问剑交给她的时候,情绪有些不稳。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看着她抱住那柄沉沉的长剑,开口道:“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音无愣了愣,随即一笑:“如果还能回来得话……不过陛下忘了吗,你说过,音无注定归骨于皇陵啊。”   嬴政确实记得这句话,不过他最不想看到的也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的是活生生地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但是他还是笑了,说:“那还是别回来了。”   “……陛下说笑了。”音无的眸子闪动着奇异的光,把天问抱在怀中,她微微偏过头,“音无去了。”   嬴政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穿着劲装,浅月白的锦袍包住她的身体,原本宽大的袖口被绸带绑住,紫色的腰带系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雪白的靴子裹住她的脚,灰色的头发用白玉簪固定住,背影没入棠棣水红色的花舞中。   “你会原谅我吗?”嬴政很少问别人问题,但是他很想亲耳听到音无的回答,可惜音无听不到他的声音,背影消失在宫门后,嬴政似乎看到关门的瞬间,她回头笑了笑。   音无看向东方,任由秋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现在,她要前往玉皇之巅了。   白凤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虽然表面上看不怎么出来,可是赤练敏感地觉得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非常暴躁。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没法帮他,也不想帮他。谁让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但是每每看到白凤一个人长久地坐在海边,她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挺可怜。转念她又想着,音无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而一下子消失了呢?她有一次问了卫庄,但是那个人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只说:“白凤说音无会后悔,但是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他自己。”   直觉告诉赤练卫庄知道音无的行踪,但是她没有敢再问下去。白凤逗弄着谍翅鸟,表情却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轻松。赤练猜想着他会在什么时候按捺不住去找音无。   因为道家、蜀山的介入,桑海的局势变得紧张了很多,因为张良,流沙同墨家的关系暂时平衡,可是想来也无法维持多久。蒙恬和他的黄金火骑兵已经回到了桑海城,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动静。盖聂敏锐地察觉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嬴政钦定的东巡。而星魂被嬴政留在咸阳一段时间,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寻找不见的音无。咒印的联系突然变得非常浅薄,他只知道她在往东北方向走,却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音无终于来到了玉皇雪山脚下。进入初冬,雪山上已经开始飘雪,纷纷扬扬。音无的眼睛依旧没有好转,这让她在雪山上看一切都变得非常困难。哈了一口气,稍稍温暖了僵硬的手指,音无开始循着记忆登山。   一切,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张良面对赤练的询问说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   张良一笑:“殿下既然不相信在下的话,又何必要来问呢?而且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去干什么。”   赤练皱着眉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玉皇雪山……黑羽林?”   “殿下想到了什么?”   赤练觉得心头一跳:“你还知道其他的消息么?”   张良无奈一笑:“在下知道的也有限啊。”   “就这样吧。”赤练觉得音无到那里去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黑羽。这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白凤,她不是为了白凤,而是为了音无,她直觉她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在邯郸的星魂也知道了音无的行踪,他不知道音无要去干什么,还是飞快地往北走。   找到白凤的时候,他居然在喝酒!赤练皱着鼻子,踢开了他身边的酒瓶。喝了那么多,但是他还在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   “喂!”赤练叫他。   白凤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看她,半晌了才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听他的声音倒是很清醒,可是谁知道他有没有醉。“喂,你在干什么!”   白凤斜睨了她一眼:“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赤练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又不得不不说:“你就不问问音无去哪里了吗?你就不想去找找她吗?”   白凤正准备仰头喝酒,听了这话动作停了一下:“她走了,需要我关心?”   赤练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如果你不在乎她,就在这儿喝死吧!”   ……玉皇雪山?难不成她要去黑羽林?白凤想起了音无的话,她要去救羽儿……她不会真的找到方法了吧?!白凤心里一紧,飞快地起身,脑中一阵晕眩,甚至趔趄了几步。站起身来,召唤了雪雕,指引着它往北飞去。“快点!”   越到山巅就风雪就越大,音无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艰难地前进着。隐隐地已经可以看到一片被冰封住的树林,音无暗地里为自己鼓劲,又踏出了一串脚印。   黑羽林里的风雪渐渐小了,偶尔从树枝上掉下一团雪,可音无早已没有感觉,差不多冻僵了。抱紧了天问剑,音无往树林中心走去。   那里是一块巨大的冰壁,音无的手抚上去,努力地往里面看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太好了……找到了……浅浅一笑,音无握住了天问的剑柄,冰凉的温度,她的手有些颤抖,奋力运气流转全身,把内力注入到剑锋中,天问竟发出了嗡嗡的鸣响。吐出一口白气,音无用力将剑插入冰壁中。   吱嘎吱嘎……从冰口处开始蔓延一丝丝的裂纹,周围的一切都剧烈地颤动起来。音无脚下站立不稳,只能死死地握住剑柄。那颤动不知维持了多久,冰面开始落下细碎的冰渣,随后是大块大块的冰凌。   天问剑原本嵌入冰中,现在开始松动,音无用力一拔便拔了出来。退开几步,等待着冰壁的完全破裂,音无找到了冰冷的黑羽。他的面貌还是一样栩栩如生,似乎就是睡着了,连嘴唇都是红色的。音无摸摸他的脸,笑了笑:“我来救你了,羽儿……”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手有些哆嗦地握紧了天问剑,将黑羽平放在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剑,猛地朝腹部刺去。   “唔……”鲜红的液体冒着热气顺着剑尖滴下,落在雪地上。音无哆嗦着双唇,用力将剑□插在地上。直起身子,她的手掌被蓝色的光笼罩……   星魂比白凤早到,那个时候天象就已经开始异变了,彤云密布,雪风呼啸,星魂的心底出现了害怕的情绪。她到底要干什么?山顶上发出了耀眼的蓝光,巨大的花藤般的人影投射到黑云上……音无、音无!   白凤在空中飞快地飞着,凉风灌进他的胃里,让他想吐,可是他不能停……音无,千万不要出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怪你了,求求你,别出事!闭上眼睛,白凤简直想立刻跳下去,马上看到音无平安的模样。   可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偿所愿,白凤远远地就看见了山巅的崩塌,大雪里,积雪像是洪水一样地奔涌而下。   雪崩,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白凤睁大眼睛寻找着音无的身影,突然瞳孔一缩,“音无!!——”像一片叶子,那个身影在雪堆里起起落落。雪雕俯冲而下,但是飞奔而下的雪让它无法再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淹没在雪中。   “该死!”白凤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雪崩在一盏茶之后停下了,雪也停了,天地恢复了宁静,一个浅紫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疯狂地奔跑着……   “音无!音无你在哪儿!”   “音无!你回答我!”   “音无你在哪里!”   “音无!”   埋在深深的雪地里,音无已经意识模糊了,生命在缓缓地流逝。捂着腹部,滚烫的血液也已经快流干。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耳朵里隐约地捕捉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是凤儿吗?是你吗?……不可能,他不会来了……音无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成功了吗?羽儿醒了吗?她可以休息了吗……永远的。   对不起,对不起……辜负了太多的人……对不起……音无只感觉到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人的脸,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机勃勃的庭院,水红色的棠棣飞舞着,白衣的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向她挥挥手:“音无,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随后左手被轻轻地牵起。她转过脸,看到了久违的韩非。他温和地看着她,微笑:“小不点儿,爹来接你了,一起回家吧。”她看着韩非的笑脸,再看看嬴政不易察觉的温柔,说:“我要回家了,再见。”韩非带着她转过身,走向了远方的一片红色的花海……   “音无!你在哪儿!音无!——”白凤精疲力竭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绝望地呼喊,“音无……音无……”他无助地看向四周,突然发现有一片蓝色的光一闪而过,他猛地跳起来跑过去,“音无!音无!”到达那个地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奋力地往下挖,一下又一下,指尖冰冷,僵得没有知觉,他只有一个念头——音无在下面,他要救她。   白凤不断地向下挖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周围。雪雕不知何时来到了白凤身边,巨大的爪子也帮助主人挖掘着……不知重复这样的动作多久,白凤已经仅凭着毅力在行动,终于,他发现了一束灰色的头发。   “……音无!”他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再挖几下,便露出了音无的脸,挂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地躺在雪里,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微光。白凤简直快哭出来,在雪雕的帮助下,终于把音无从雪里抱出来。   音无浑身僵硬,腹部的血蔓延了一大片,紫色的腰带已经变成黑色。白凤将她抱在怀里,手剧烈地颤抖:“音无,你醒醒……音无!”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音无!”他晃着她的肩膀,怀着绝望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彻底抛下了我!音无!!”然后下一个瞬间,身体被一股外力狠狠地击打,他整个人飞出去,再砸向雪地。   “咳——”白凤捂住痛处,直起半个身子看过去,他发现音无在星魂的怀里。他站起来,跑过去,然后星魂手一挥,紫光一闪,他再次跌倒在地。轻功、内力,在这一刻通通离开了他,他就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名动天下的白凤凰。“你把她还给我!”   星魂紧紧搂住音无的肩膀,心脏的跳动趋近一个冰点……她死了?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死了?都是白凤的错!如果不是为了他,音无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步?   “你把她还给我!”   “你滚开!白凤,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如果不是你,一切又怎么会发生!”星魂愤怒地掀起一片雪朝他砸去。   白凤一愣,眼神阴沉了几分:“你到底要怎么样!”   “如果不是遇到你,音无怎么会不回来!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要叛逃阴阳家,接受那一年追杀的条件!不是你,她也不会被我们逼得去寻找这种禁术要去救回你弟弟!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嬴政知晓,也不会进宫去!更不会被你伤成这样!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会依旧在阴阳家,依旧是湘夫人,她会有平平静静的一生!……白凤,我要你后悔一辈子!愧疚永永远远!”星魂冷笑一声,周身泛起紫色的光,眨眼睛的功夫,雪地上的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白凤惊愕地注视着周围的空空荡荡:“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回来!你把音无还给我!星魂!你给我回来!音无!——”   然后,白凤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哥。”   “羽儿?!”   四   黑羽回来了,他真的重新活过来了,但是他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大概是“返魂”的副作用。黑羽告诉了白凤真相,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音无那么多年,生生地恨了她那么多年。   音无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白凤开始疯狂地寻找,就像当初她寻找着救活黑羽的方法。她用命换回了黑羽,可是却永远离开了他。   白凤偶尔会想,这样真的值得吗?如果让他选择,他会选择音无还是黑羽。天平的任何一方都是无可衡量的,他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他硬闯了一次蜃楼,甚至找到了星魂,看到的也只是一段幻象,星魂抱着音无坐在一片紫色的火海中,火焰舔舐着两人的身体,而消失的只有音无。   “没想到你胆子居然这么大,能找到这里。”星魂冷笑着站在他的身后。   “音无呢?”白凤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毫无感情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音无呢?”白凤转过头俯视着身旁的星魂。   星魂挑起嘴角轻蔑地笑了:“她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她了。死心吧!”   “那我就一直找,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或者一辈子,直到我没法再动。”白凤的笑容让人看得内心发毛。   星魂冷哼了一声:“随你便。”   寻找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一个太孤独的过程。一场没有结果的寻找,让人备受煎熬。白凤不知道音无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于是他真的如星魂所说,后悔着,愧疚着,然后思念着……而他永远也无法找到音无,是因为,她在皇陵。   嬴政真如他所说把音无葬在了还未修好的骊山陵寝中。沉睡在冰棺里的音无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穿着大红的宫服,抹上了胭脂,梳着最高贵的发髻,依旧美丽,却没有了生气。嬴政注视着她的脸,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音无,你最终还是属于我的。”   “在这里睡吧,等着我。”   “等我来陪你看这山川湖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音无。”   他仿佛听到有人轻声地回应他:“好。”嘴角牵起笑容,嬴政在她的额头落下轻飘飘地一吻,留下她隐没在黑暗中等待。   一定,要等我。   公元前210年,千古一帝秦始皇病逝于沙丘,葬于骊山秦始皇陵。   他和音无终于得以在地下长相伴。      一   接到咸阳军报的蒙恬微微有些惊讶,皇帝居然要亲自前来,他潜意识里是不赞同的,一是因为无论如何,皇帝都不应该轻易离开都城,还是在扶苏公子和丞相都不在的时候;二是虽然得胜,但是边关情势不稳,潜在的危险并未消除,一旦出了事,谁能负起责任?所以蒙恬不敢声张这件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不久军营里便传遍了皇帝即将到达的消息。秦军军法,口舌者,斩立决。但是总不能一下子杀这么多人吧……   营帐内的星魂和音无自然是早早地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不过两人都没什么多余的反应,还在相对品茶,袅袅的青烟随着茶香溢满了整个营帐,但也遮不住隐隐的血腥。   边关恢复了暂时宁静,嬴政也下令加强布防,加紧修筑长城,而音无觉得,最好的长城是在人民的心中,而不是一道城墙。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嬴政到的时候是卯时,轻装简从的走进了军营,蒙恬将他迎入了主帐。这次会议音无没有去,因为没散去的腥气,她很想吐,精神也不好,只想休息。星魂离开的时候,看着她,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音无合上眼皮,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沉沉地睡去。   她是被一道柔和的光线唤醒的,感受到了明亮的光,音无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边适应着明亮,一边回复意识。   “你醒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音无发现自己裹着毛毡,被抱在嬴政的怀中。低温的风刮过脸颊,发丝遮挡了视线,她现在在烽火台上,面朝着东方,正是朝阳万里点燃城阙之时,高空传来了鸟鸣声,平原上旌旗猎猎,炊烟正升起。“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抱上来的,让你看看,我们的江山。”   “……我们?”音无觉得心头一紧,一只手拨开了她凌乱的头发,修长的手指指引着她向远处看去。   朝阳升起,彩云托着它,变幻着瑰丽的色彩,从橙红到玫瑰紫,层层叠叠,像是开满了天空的繁花。低伏的山峦被镀上了金红,失了原先的色彩,金灿灿的一片。苍鹰飞过,成了一点黑色。风吹过,草野起伏,像是海上的波涛。   “你看,是不是很美。”嬴政志得意满的模样,语气里全部都是骄傲。这是属于他的土地,是他留下征服烙印的地方,是他丰功伟绩的体现。他是第一个皇帝,是他开创了几百年未有的新景象,是他结束了一个时代,开辟了新的时代。看着如此壮丽的景象,怎么能不心潮澎湃?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看下去,一起站在最高处,欣赏只能由我们看的景象。”嬴政的话让音无猛地不安起来。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扶起来,张开双臂:“这是我们的天下。”   看着他的侧脸,音无的胸腔里翻腾起了不知名的情感……   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安的感觉……究竟怎么了?   “音无,我会把你封为皇后。”嬴政握住她的手,笑得很柔和。   随后,音无的心像是停跳了一般,她渐渐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不能这样……这件事不能发生。   二   回到咸阳之后,嬴政突然闲下来,音无只感觉他常常陪在自己身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自从嬴政说出封后的话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有了变化。说不出哪里变了,总之嬴政觉得音无走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心事重重,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可无论是谁都查不出原因。面对他的问话,音无也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似乎是没有精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除了整天盯着天问剑发呆。   “音无?”嬴政从竹简中抬起头来,烛火下的她看起来很憔悴。面前的粥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嬴政皱皱眉,轻声唤道。   “嗯?”好半天才回过神,音无转过眼睛看着他。   嬴政抿了抿唇,放下书简,伸出手去抹掉她嘴角的渣滓,音无轻轻一缩。“你怎么了?”   “唔……没事。”   在心底叹口气,嬴政忽的想到了丽姬知道荆轲作为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的那段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音无沉默,最终摇摇头。她确实有事想说,但是她不敢。目光再次落到天问剑上,她咬了咬嘴唇,握紧了手。最近一直在练习“返魂”的印伽,可以说不愧是最危险的术,就算是这样不用内力地练习,也会感受到力量的流失……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嬴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面容严肃,只听他说:“很累吗?要不要去休息?”   音无想了想,确实觉得困倦,便点点头,正想起身,一双臂膀已经将她圈在怀中,一下子便腾空而起。“我自己可以。”音无小声说道。嬴政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只能选择乖乖靠在他身上,音无半合着眼睛。被轻轻放在榻上,嬴政为她盖好被子,坐了一会儿,说:“先睡吧,我一会儿便过来陪你。”   其实音无真的很想说他别再过来了,但是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连睁眼都很困难。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才能要到天问出宫,但她觉得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太悲哀了。   嬴政不是个害怕失去的人,从他登上王位的那天开始,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但是不害怕不等于习惯失去,无论是谁,失去了什么都是不好受的。所以,嬴政找到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在意。可是,心常常是不听使唤的,不是意志能够主宰的,他依旧在乎很多东西,所以依旧在体味着失去的痛苦。他不想做一个无情无欲的人,可是这些东西常常会让他困扰。他的心很大,也很小。装得了天下,却很难装进一个人。而一旦装进去,便绝不会再取出来,除非他彻底地失去。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性格就是在自讨苦吃,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是君王,可以将痛苦埋藏在政务之下,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寂寞、孤独、思念以及渴望总会时不时地跑出来……凝视着熟睡的音无,嬴政想了很多。叹了口气,把这个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他闭上了眼睛。她是能够了解到自己内心的人,所以不想失去,但是有人告诉他,这也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她是留不住的。   “……陛下?”音无迷糊之中感觉到嬴政的目光,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音无。”他叫着她的名字,犹豫中吻上了她的面颊。像是蝴蝶停留在自己的脸上,音无轻轻笑了笑,别开了头。可是那人不依不挠地捧住了自己的脸,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枚小小的药丸,入口即化,甜甜的地滋润着自己的咽喉,入腹之后,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对。   嬴政本不想这么做,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了了,她好像马上就会消失一样,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方法能够留下她,所以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看到她乖乖吞下了那枚药丸,一种负罪感却突然漫上来……明显感到怀中人体温的上升,嬴政在她耳边轻声地问:“音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面颊微微泛红的女子皱了皱眉:“嗯、有点热……”   药力并不是很强,他怕伤到了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音无满足地蹭了蹭他的手。嬴政第一次这么小心地对待一个女子,把她的头发拨开到一边,摩挲着她颊边的肌肤。   “唔……”软软的一哼差点让他把持不住,音无扭了扭脖子,朝他怀中挤了挤,双手缩在他的胸前,像一只乖巧的兔子。   看着她的模样,他笑了笑,随后挑起了她的下巴,像那么多次他吻她那样吻上去,但是这是音无第一次那么温顺地没有反抗。可以听到唇间流泄出啧啧的水声,嬴政闭着眼睛,手顺着音无的身体缓缓地来回抚摸。摸到腰间,轻轻褪去她的衣衫,已经可以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了。   “音无……”他呼唤着她的名字,让她平躺在他身下,轻轻叼住她的耳垂。   “嗯……”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眨着迷蒙的眼睛有些不解的模样,然后伸出手臂,一只小手拨开嬴政的衣襟探进了他的胸口。因为思维的混乱,音无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怎么舒服怎么弄,对方冰冰凉凉的肌肤让她忍不住靠上去。嫌弃那层衣衫的碍事,音无皱着眉头开始拉扯,但是半天都没有拉开,只是把对方的领口弄得更乱,到后来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嬴政俯身看着她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亲亲她的眼皮,伸出手握住了那不安分的爪子,伸向了自己的腰带……   音无觉得很热很压抑,而一个凉凉的东西的触碰让自己很舒服,不由自主地便迎上去。嬴政的脸上依旧是冷静的神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绷得紧紧的。含住音无的樱唇,忘我地吮吸着,音无的手缠上他的脖颈,使劲地把他往下拉。   “音无……”嬴政有些气喘吁吁,开始轻咬她的玉颈。随着牙齿的一开一合,音无的身体颤动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刺激着他的神经。嘴唇沿着身线慢慢地滑下去,轻吻着她圆润的肩膀,她精致锁骨,她胸前的粉嫩……膝盖也挤进了她的双腿间,手不停歇地向下再向下,盖住了那片湿润……   “嗯啊……”仰着脖子,音无嘴巴里冒出声声叹息似的呻|吟,皱着眉头扭动着身体。嬴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头埋在音无的胸前,手指已经送入了她的体内……嬴政抬起眼睛看着双颊通红的她,那目光里含着水色,支起身子吻着她的眼皮,他抽出手,身体往前一送……   “啊!——”音无痛呼一声,接下来的声音便葬送在密不透风的吻中。   窗外是潇潇的风声,棠棣的枝条摇动着,发出的索索声盖过了宫殿里传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欢|爱声。烛光即将燃尽,两条交叠的人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最后同周遭的黑色融为一体。   真是个疯狂的夜晚……   累得抬不起眼皮,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疲惫……这种感觉,很熟悉……   睁开眼睛,看到两人的姿势,音无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红色的痕迹清晰入眼,到底昨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他居然都还留在她体内。直不起腰,抬不起腿,音无心底一片酸涩,眼泪刹不住闸似的奔涌。   嬴政在音无醒来后不久也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到她的泪眼。他一边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一边哑着声音说:“疼吗?”   音无抬起朦胧的泪眼,声音破碎:“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嬴政低头深深凝视着她,伸出手托起她的身体,音无短促地叫了一声,两人便分开了。然后她飞快地蜷缩起身体,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嬴政硬是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不过我会好好补偿你。”   这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音无闭上眼,咬着牙不说话。   “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吗?”   “已经发生的事,还能说什么?”音无低低地说,语气充满了萧瑟。   “我对你不好么?”   “……”   “我知道这也许会伤害你,但是我真的等不了了……音无,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想要离开。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完整地离开我,你必须记住我一辈子。”嬴政的话像刺一样扎进音无的心中。这个人,是多么缺乏安全感,蓦地有些心疼。“你说吧,你要什么,我全部都给你。”   音无的心颤了颤:“……真的?”   “包括自由。”   “……那,我要天问。”   “天问?”嬴政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要它干什么?”   音无突然笑:“陛下不愿意给音无便只当没有听到音无这番话吧。”   “……好,我给你。”   “多谢陛下。”   那飘渺的笑容让他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抓紧了她的手臂,嬴政觉得情绪有点失控。为什么,他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全部不见了?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陪伴着他吗?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为什么!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是不是要注定寂寞下去?长生不老……一个人的长生不老有什么意义?手握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陛下,你弄疼我了……”音无的声音让嬴政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掩藏住眸子的情绪,坐起身来,随后抱起了音无。“陛下!”   “去沐浴吧。”扯过被子将音无裹住,他朝宫殿深处的温泉走去,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开始清理一室的狼藉。   三   嬴政把天问剑交给她的时候,情绪有些不稳。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看着她抱住那柄沉沉的长剑,开口道:“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音无愣了愣,随即一笑:“如果还能回来得话……不过陛下忘了吗,你说过,音无注定归骨于皇陵啊。”   嬴政确实记得这句话,不过他最不想看到的也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的是活生生地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但是他还是笑了,说:“那还是别回来了。”   “……陛下说笑了。”音无的眸子闪动着奇异的光,把天问抱在怀中,她微微偏过头,“音无去了。”   嬴政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穿着劲装,浅月白的锦袍包住她的身体,原本宽大的袖口被绸带绑住,紫色的腰带系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雪白的靴子裹住她的脚,灰色的头发用白玉簪固定住,背影没入棠棣水红色的花舞中。   “你会原谅我吗?”嬴政很少问别人问题,但是他很想亲耳听到音无的回答,可惜音无听不到他的声音,背影消失在宫门后,嬴政似乎看到关门的瞬间,她回头笑了笑。   音无看向东方,任由秋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现在,她要前往玉皇之巅了。   白凤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虽然表面上看不怎么出来,可是赤练敏感地觉得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非常暴躁。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没法帮他,也不想帮他。谁让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但是每每看到白凤一个人长久地坐在海边,她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挺可怜。转念她又想着,音无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而一下子消失了呢?她有一次问了卫庄,但是那个人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只说:“白凤说音无会后悔,但是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他自己。”   直觉告诉赤练卫庄知道音无的行踪,但是她没有敢再问下去。白凤逗弄着谍翅鸟,表情却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轻松。赤练猜想着他会在什么时候按捺不住去找音无。   因为道家、蜀山的介入,桑海的局势变得紧张了很多,因为张良,流沙同墨家的关系暂时平衡,可是想来也无法维持多久。蒙恬和他的黄金火骑兵已经回到了桑海城,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动静。盖聂敏锐地察觉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嬴政钦定的东巡。而星魂被嬴政留在咸阳一段时间,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寻找不见的音无。咒印的联系突然变得非常浅薄,他只知道她在往东北方向走,却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音无终于来到了玉皇雪山脚下。进入初冬,雪山上已经开始飘雪,纷纷扬扬。音无的眼睛依旧没有好转,这让她在雪山上看一切都变得非常困难。哈了一口气,稍稍温暖了僵硬的手指,音无开始循着记忆登山。   一切,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张良面对赤练的询问说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   张良一笑:“殿下既然不相信在下的话,又何必要来问呢?而且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去干什么。”   赤练皱着眉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玉皇雪山……黑羽林?”   “殿下想到了什么?”   赤练觉得心头一跳:“你还知道其他的消息么?”   张良无奈一笑:“在下知道的也有限啊。”   “就这样吧。”赤练觉得音无到那里去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黑羽。这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白凤,她不是为了白凤,而是为了音无,她直觉她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在邯郸的星魂也知道了音无的行踪,他不知道音无要去干什么,还是飞快地往北走。   找到白凤的时候,他居然在喝酒!赤练皱着鼻子,踢开了他身边的酒瓶。喝了那么多,但是他还在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   “喂!”赤练叫他。   白凤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看她,半晌了才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听他的声音倒是很清醒,可是谁知道他有没有醉。“喂,你在干什么!”   白凤斜睨了她一眼:“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赤练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又不得不不说:“你就不问问音无去哪里了吗?你就不想去找找她吗?”   白凤正准备仰头喝酒,听了这话动作停了一下:“她走了,需要我关心?”   赤练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如果你不在乎她,就在这儿喝死吧!”   ……玉皇雪山?难不成她要去黑羽林?白凤想起了音无的话,她要去救羽儿……她不会真的找到方法了吧?!白凤心里一紧,飞快地起身,脑中一阵晕眩,甚至趔趄了几步。站起身来,召唤了雪雕,指引着它往北飞去。“快点!”   越到山巅就风雪就越大,音无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艰难地前进着。隐隐地已经可以看到一片被冰封住的树林,音无暗地里为自己鼓劲,又踏出了一串脚印。   黑羽林里的风雪渐渐小了,偶尔从树枝上掉下一团雪,可音无早已没有感觉,差不多冻僵了。抱紧了天问剑,音无往树林中心走去。   那里是一块巨大的冰壁,音无的手抚上去,努力地往里面看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太好了……找到了……浅浅一笑,音无握住了天问的剑柄,冰凉的温度,她的手有些颤抖,奋力运气流转全身,把内力注入到剑锋中,天问竟发出了嗡嗡的鸣响。吐出一口白气,音无用力将剑插入冰壁中。   吱嘎吱嘎……从冰口处开始蔓延一丝丝的裂纹,周围的一切都剧烈地颤动起来。音无脚下站立不稳,只能死死地握住剑柄。那颤动不知维持了多久,冰面开始落下细碎的冰渣,随后是大块大块的冰凌。   天问剑原本嵌入冰中,现在开始松动,音无用力一拔便拔了出来。退开几步,等待着冰壁的完全破裂,音无找到了冰冷的黑羽。他的面貌还是一样栩栩如生,似乎就是睡着了,连嘴唇都是红色的。音无摸摸他的脸,笑了笑:“我来救你了,羽儿……”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手有些哆嗦地握紧了天问剑,将黑羽平放在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剑,猛地朝腹部刺去。   “唔……”鲜红的液体冒着热气顺着剑尖滴下,落在雪地上。音无哆嗦着双唇,用力将剑□插在地上。直起身子,她的手掌被蓝色的光笼罩……   星魂比白凤早到,那个时候天象就已经开始异变了,彤云密布,雪风呼啸,星魂的心底出现了害怕的情绪。她到底要干什么?山顶上发出了耀眼的蓝光,巨大的花藤般的人影投射到黑云上……音无、音无!   白凤在空中飞快地飞着,凉风灌进他的胃里,让他想吐,可是他不能停……音无,千万不要出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怪你了,求求你,别出事!闭上眼睛,白凤简直想立刻跳下去,马上看到音无平安的模样。   可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偿所愿,白凤远远地就看见了山巅的崩塌,大雪里,积雪像是洪水一样地奔涌而下。   雪崩,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白凤睁大眼睛寻找着音无的身影,突然瞳孔一缩,“音无!!——”像一片叶子,那个身影在雪堆里起起落落。雪雕俯冲而下,但是飞奔而下的雪让它无法再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淹没在雪中。   “该死!”白凤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雪崩在一盏茶之后停下了,雪也停了,天地恢复了宁静,一个浅紫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疯狂地奔跑着……   “音无!音无你在哪儿!”   “音无!你回答我!”   “音无你在哪里!”   “音无!”   埋在深深的雪地里,音无已经意识模糊了,生命在缓缓地流逝。捂着腹部,滚烫的血液也已经快流干。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耳朵里隐约地捕捉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是凤儿吗?是你吗?……不可能,他不会来了……音无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成功了吗?羽儿醒了吗?她可以休息了吗……永远的。   对不起,对不起……辜负了太多的人……对不起……音无只感觉到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人的脸,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机勃勃的庭院,水红色的棠棣飞舞着,白衣的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向她挥挥手:“音无,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随后左手被轻轻地牵起。她转过脸,看到了久违的韩非。他温和地看着她,微笑:“小不点儿,爹来接你了,一起回家吧。”她看着韩非的笑脸,再看看嬴政不易察觉的温柔,说:“我要回家了,再见。”韩非带着她转过身,走向了远方的一片红色的花海……   “音无!你在哪儿!音无!——”白凤精疲力竭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绝望地呼喊,“音无……音无……”他无助地看向四周,突然发现有一片蓝色的光一闪而过,他猛地跳起来跑过去,“音无!音无!”到达那个地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奋力地往下挖,一下又一下,指尖冰冷,僵得没有知觉,他只有一个念头——音无在下面,他要救她。   白凤不断地向下挖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周围。雪雕不知何时来到了白凤身边,巨大的爪子也帮助主人挖掘着……不知重复这样的动作多久,白凤已经仅凭着毅力在行动,终于,他发现了一束灰色的头发。   “……音无!”他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再挖几下,便露出了音无的脸,挂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地躺在雪里,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微光。白凤简直快哭出来,在雪雕的帮助下,终于把音无从雪里抱出来。   音无浑身僵硬,腹部的血蔓延了一大片,紫色的腰带已经变成黑色。白凤将她抱在怀里,手剧烈地颤抖:“音无,你醒醒……音无!”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音无!”他晃着她的肩膀,怀着绝望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彻底抛下了我!音无!!”然后下一个瞬间,身体被一股外力狠狠地击打,他整个人飞出去,再砸向雪地。   “咳——”白凤捂住痛处,直起半个身子看过去,他发现音无在星魂的怀里。他站起来,跑过去,然后星魂手一挥,紫光一闪,他再次跌倒在地。轻功、内力,在这一刻通通离开了他,他就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名动天下的白凤凰。“你把她还给我!”   星魂紧紧搂住音无的肩膀,心脏的跳动趋近一个冰点……她死了?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死了?都是白凤的错!如果不是为了他,音无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步?   “你把她还给我!”   “你滚开!白凤,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如果不是你,一切又怎么会发生!”星魂愤怒地掀起一片雪朝他砸去。   白凤一愣,眼神阴沉了几分:“你到底要怎么样!”   “如果不是遇到你,音无怎么会不回来!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要叛逃阴阳家,接受那一年追杀的条件!不是你,她也不会被我们逼得去寻找这种禁术要去救回你弟弟!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嬴政知晓,也不会进宫去!更不会被你伤成这样!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会依旧在阴阳家,依旧是湘夫人,她会有平平静静的一生!……白凤,我要你后悔一辈子!愧疚永永远远!”星魂冷笑一声,周身泛起紫色的光,眨眼睛的功夫,雪地上的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白凤惊愕地注视着周围的空空荡荡:“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回来!你把音无还给我!星魂!你给我回来!音无!——”   然后,白凤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哥。”   “羽儿?!”   四   黑羽回来了,他真的重新活过来了,但是他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大概是“返魂”的副作用。黑羽告诉了白凤真相,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音无那么多年,生生地恨了她那么多年。   音无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白凤开始疯狂地寻找,就像当初她寻找着救活黑羽的方法。她用命换回了黑羽,可是却永远离开了他。   白凤偶尔会想,这样真的值得吗?如果让他选择,他会选择音无还是黑羽。天平的任何一方都是无可衡量的,他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他硬闯了一次蜃楼,甚至找到了星魂,看到的也只是一段幻象,星魂抱着音无坐在一片紫色的火海中,火焰舔舐着两人的身体,而消失的只有音无。   “没想到你胆子居然这么大,能找到这里。”星魂冷笑着站在他的身后。   “音无呢?”白凤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毫无感情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音无呢?”白凤转过头俯视着身旁的星魂。   星魂挑起嘴角轻蔑地笑了:“她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她了。死心吧!”   “那我就一直找,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或者一辈子,直到我没法再动。”白凤的笑容让人看得内心发毛。   星魂冷哼了一声:“随你便。”   寻找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一个太孤独的过程。一场没有结果的寻找,让人备受煎熬。白凤不知道音无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于是他真的如星魂所说,后悔着,愧疚着,然后思念着……而他永远也无法找到音无,是因为,她在皇陵。   嬴政真如他所说把音无葬在了还未修好的骊山陵寝中。沉睡在冰棺里的音无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穿着大红的宫服,抹上了胭脂,梳着最高贵的发髻,依旧美丽,却没有了生气。嬴政注视着她的脸,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音无,你最终还是属于我的。”   “在这里睡吧,等着我。”   “等我来陪你看这山川湖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音无。”   他仿佛听到有人轻声地回应他:“好。”嘴角牵起笑容,嬴政在她的额头落下轻飘飘地一吻,留下她隐没在黑暗中等待。   一定,要等我。   公元前210年,千古一帝秦始皇病逝于沙丘,葬于骊山秦始皇陵。   他和音无终于得以在地下长相伴。      一   接到咸阳军报的蒙恬微微有些惊讶,皇帝居然要亲自前来,他潜意识里是不赞同的,一是因为无论如何,皇帝都不应该轻易离开都城,还是在扶苏公子和丞相都不在的时候;二是虽然得胜,但是边关情势不稳,潜在的危险并未消除,一旦出了事,谁能负起责任?所以蒙恬不敢声张这件事情。可是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不久军营里便传遍了皇帝即将到达的消息。秦军军法,口舌者,斩立决。但是总不能一下子杀这么多人吧……   营帐内的星魂和音无自然是早早地就知道了这一消息,不过两人都没什么多余的反应,还在相对品茶,袅袅的青烟随着茶香溢满了整个营帐,但也遮不住隐隐的血腥。   边关恢复了暂时宁静,嬴政也下令加强布防,加紧修筑长城,而音无觉得,最好的长城是在人民的心中,而不是一道城墙。不过现在也不可能做到这样。   嬴政到的时候是卯时,轻装简从的走进了军营,蒙恬将他迎入了主帐。这次会议音无没有去,因为没散去的腥气,她很想吐,精神也不好,只想休息。星魂离开的时候,看着她,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音无合上眼皮,用被子把自己裹紧,沉沉地睡去。   她是被一道柔和的光线唤醒的,感受到了明亮的光,音无慢慢地睁开眼睛,一边适应着明亮,一边回复意识。   “你醒了?”低沉的男声在耳边响起。   “?”音无发现自己裹着毛毡,被抱在嬴政的怀中。低温的风刮过脸颊,发丝遮挡了视线,她现在在烽火台上,面朝着东方,正是朝阳万里点燃城阙之时,高空传来了鸟鸣声,平原上旌旗猎猎,炊烟正升起。“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抱上来的,让你看看,我们的江山。”   “……我们?”音无觉得心头一紧,一只手拨开了她凌乱的头发,修长的手指指引着她向远处看去。   朝阳升起,彩云托着它,变幻着瑰丽的色彩,从橙红到玫瑰紫,层层叠叠,像是开满了天空的繁花。低伏的山峦被镀上了金红,失了原先的色彩,金灿灿的一片。苍鹰飞过,成了一点黑色。风吹过,草野起伏,像是海上的波涛。   “你看,是不是很美。”嬴政志得意满的模样,语气里全部都是骄傲。这是属于他的土地,是他留下征服烙印的地方,是他丰功伟绩的体现。他是第一个皇帝,是他开创了几百年未有的新景象,是他结束了一个时代,开辟了新的时代。看着如此壮丽的景象,怎么能不心潮澎湃?   “以后,我们可以一直看下去,一起站在最高处,欣赏只能由我们看的景象。”嬴政的话让音无猛地不安起来。他牵起她的手,把她扶起来,张开双臂:“这是我们的天下。”   看着他的侧脸,音无的胸腔里翻腾起了不知名的情感……   为什么……会有如此不安的感觉……究竟怎么了?   “音无,我会把你封为皇后。”嬴政握住她的手,笑得很柔和。   随后,音无的心像是停跳了一般,她渐渐地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不能这样……这件事不能发生。   二   回到咸阳之后,嬴政突然闲下来,音无只感觉他常常陪在自己身边,这让她觉得很不自在。自从嬴政说出封后的话之后,两人的相处模式似乎就有了变化。说不出哪里变了,总之嬴政觉得音无走神的情况越来越严重,越来越心事重重,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可无论是谁都查不出原因。面对他的问话,音无也爱理不理的样子,她似乎是没有精力再去做多余的事情——除了整天盯着天问剑发呆。   “音无?”嬴政从竹简中抬起头来,烛火下的她看起来很憔悴。面前的粥丝毫没有减少的迹象,嬴政皱皱眉,轻声唤道。   “嗯?”好半天才回过神,音无转过眼睛看着他。   嬴政抿了抿唇,放下书简,伸出手去抹掉她嘴角的渣滓,音无轻轻一缩。“你怎么了?”   “唔……没事。”   在心底叹口气,嬴政忽的想到了丽姬知道荆轲作为燕国的使臣来到秦国的那段时间,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有事一定要告诉我。”   “……”音无沉默,最终摇摇头。她确实有事想说,但是她不敢。目光再次落到天问剑上,她咬了咬嘴唇,握紧了手。最近一直在练习“返魂”的印伽,可以说不愧是最危险的术,就算是这样不用内力地练习,也会感受到力量的流失……这样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嬴政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面容严肃,只听他说:“很累吗?要不要去休息?”   音无想了想,确实觉得困倦,便点点头,正想起身,一双臂膀已经将她圈在怀中,一下子便腾空而起。“我自己可以。”音无小声说道。嬴政没有理会,继续往前走。只能选择乖乖靠在他身上,音无半合着眼睛。被轻轻放在榻上,嬴政为她盖好被子,坐了一会儿,说:“先睡吧,我一会儿便过来陪你。”   其实音无真的很想说他别再过来了,但是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连睁眼都很困难。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才能要到天问出宫,但她觉得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太悲哀了。   嬴政不是个害怕失去的人,从他登上王位的那天开始,就做好了失去的准备。但是不害怕不等于习惯失去,无论是谁,失去了什么都是不好受的。所以,嬴政找到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在意。可是,心常常是不听使唤的,不是意志能够主宰的,他依旧在乎很多东西,所以依旧在体味着失去的痛苦。他不想做一个无情无欲的人,可是这些东西常常会让他困扰。他的心很大,也很小。装得了天下,却很难装进一个人。而一旦装进去,便绝不会再取出来,除非他彻底地失去。他觉得自己这样的性格就是在自讨苦吃,但是他管不了那么多。他是君王,可以将痛苦埋藏在政务之下,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寂寞、孤独、思念以及渴望总会时不时地跑出来……凝视着熟睡的音无,嬴政想了很多。叹了口气,把这个女子紧紧抱在怀中,他闭上了眼睛。她是能够了解到自己内心的人,所以不想失去,但是有人告诉他,这也是注定会失去的东西。她是留不住的。   “……陛下?”音无迷糊之中感觉到嬴政的目光,觉得不舒服,扭了扭身子,调整到一个舒服的位置。   “音无。”他叫着她的名字,犹豫中吻上了她的面颊。像是蝴蝶停留在自己的脸上,音无轻轻笑了笑,别开了头。可是那人不依不挠地捧住了自己的脸,往自己的嘴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枚小小的药丸,入口即化,甜甜的地滋润着自己的咽喉,入腹之后,感觉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对。   嬴政本不想这么做,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等不了了,她好像马上就会消失一样,他不知道能用什么方法能够留下她,所以选择了最极端的方法……看到她乖乖吞下了那枚药丸,一种负罪感却突然漫上来……明显感到怀中人体温的上升,嬴政在她耳边轻声地问:“音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面颊微微泛红的女子皱了皱眉:“嗯、有点热……”   药力并不是很强,他怕伤到了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音无满足地蹭了蹭他的手。嬴政第一次这么小心地对待一个女子,把她的头发拨开到一边,摩挲着她颊边的肌肤。   “唔……”软软的一哼差点让他把持不住,音无扭了扭脖子,朝他怀中挤了挤,双手缩在他的胸前,像一只乖巧的兔子。   看着她的模样,他笑了笑,随后挑起了她的下巴,像那么多次他吻她那样吻上去,但是这是音无第一次那么温顺地没有反抗。可以听到唇间流泄出啧啧的水声,嬴政闭着眼睛,手顺着音无的身体缓缓地来回抚摸。摸到腰间,轻轻褪去她的衣衫,已经可以明显感受到她身体的变化了。   “音无……”他呼唤着她的名字,让她平躺在他身下,轻轻叼住她的耳垂。   “嗯……”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眨着迷蒙的眼睛有些不解的模样,然后伸出手臂,一只小手拨开嬴政的衣襟探进了他的胸口。因为思维的混乱,音无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怎么舒服怎么弄,对方冰冰凉凉的肌肤让她忍不住靠上去。嫌弃那层衣衫的碍事,音无皱着眉头开始拉扯,但是半天都没有拉开,只是把对方的领口弄得更乱,到后来已经有点恼羞成怒。嬴政俯身看着她的样子,觉得非常可爱。亲亲她的眼皮,伸出手握住了那不安分的爪子,伸向了自己的腰带……   音无觉得很热很压抑,而一个凉凉的东西的触碰让自己很舒服,不由自主地便迎上去。嬴政的脸上依旧是冷静的神色,可是他的身体已经绷得紧紧的。含住音无的樱唇,忘我地吮吸着,音无的手缠上他的脖颈,使劲地把他往下拉。   “音无……”嬴政有些气喘吁吁,开始轻咬她的玉颈。随着牙齿的一开一合,音无的身体颤动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刺激着他的神经。嘴唇沿着身线慢慢地滑下去,轻吻着她圆润的肩膀,她精致锁骨,她胸前的粉嫩……膝盖也挤进了她的双腿间,手不停歇地向下再向下,盖住了那片湿润……   “嗯啊……”仰着脖子,音无嘴巴里冒出声声叹息似的呻|吟,皱着眉头扭动着身体。嬴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头埋在音无的胸前,手指已经送入了她的体内……嬴政抬起眼睛看着双颊通红的她,那目光里含着水色,支起身子吻着她的眼皮,他抽出手,身体往前一送……   “啊!——”音无痛呼一声,接下来的声音便葬送在密不透风的吻中。   窗外是潇潇的风声,棠棣的枝条摇动着,发出的索索声盖过了宫殿里传出的令人面红耳赤的欢|爱声。烛光即将燃尽,两条交叠的人影越来越暗越来越暗,最后同周遭的黑色融为一体。   真是个疯狂的夜晚……   累得抬不起眼皮,可是这不是一般的疲惫……这种感觉,很熟悉……   睁开眼睛,看到两人的姿势,音无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红色的痕迹清晰入眼,到底昨晚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他居然都还留在她体内。直不起腰,抬不起腿,音无心底一片酸涩,眼泪刹不住闸似的奔涌。   嬴政在音无醒来后不久也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到她的泪眼。他一边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一边哑着声音说:“疼吗?”   音无抬起朦胧的泪眼,声音破碎:“你答应过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嬴政低头深深凝视着她,伸出手托起她的身体,音无短促地叫了一声,两人便分开了。然后她飞快地蜷缩起身体,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嬴政硬是把她拉过来,紧紧抱住:“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不过我会好好补偿你。”   这有什么用?能有什么用?音无闭上眼,咬着牙不说话。   “你到现在都不愿意吗?”   “已经发生的事,还能说什么?”音无低低地说,语气充满了萧瑟。   “我对你不好么?”   “……”   “我知道这也许会伤害你,但是我真的等不了了……音无,你的心,根本不在这里,你想要离开。可是我也不会允许你完整地离开我,你必须记住我一辈子。”嬴政的话像刺一样扎进音无的心中。这个人,是多么缺乏安全感,蓦地有些心疼。“你说吧,你要什么,我全部都给你。”   音无的心颤了颤:“……真的?”   “包括自由。”   “……那,我要天问。”   “天问?”嬴政转过头来看着她,“你要它干什么?”   音无突然笑:“陛下不愿意给音无便只当没有听到音无这番话吧。”   “……好,我给你。”   “多谢陛下。”   那飘渺的笑容让他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抓紧了她的手臂,嬴政觉得情绪有点失控。为什么,他在意的东西一件一件地全部不见了?难道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一直陪伴着他吗?好不容易再次找到了,为什么!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他是不是要注定寂寞下去?长生不老……一个人的长生不老有什么意义?手握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陛下,你弄疼我了……”音无的声音让嬴政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掩藏住眸子的情绪,坐起身来,随后抱起了音无。“陛下!”   “去沐浴吧。”扯过被子将音无裹住,他朝宫殿深处的温泉走去,鱼贯而入的宫女们开始清理一室的狼藉。   三   嬴政把天问剑交给她的时候,情绪有些不稳。他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看着她抱住那柄沉沉的长剑,开口道:“你这一去,还会回来吗?”   音无愣了愣,随即一笑:“如果还能回来得话……不过陛下忘了吗,你说过,音无注定归骨于皇陵啊。”   嬴政确实记得这句话,不过他最不想看到的也是这个结局。他想要的是活生生地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尸体。但是他还是笑了,说:“那还是别回来了。”   “……陛下说笑了。”音无的眸子闪动着奇异的光,把天问抱在怀中,她微微偏过头,“音无去了。”   嬴政点点头,看着她转身的背影。穿着劲装,浅月白的锦袍包住她的身体,原本宽大的袖口被绸带绑住,紫色的腰带系住她盈盈一握的纤腰,雪白的靴子裹住她的脚,灰色的头发用白玉簪固定住,背影没入棠棣水红色的花舞中。   “你会原谅我吗?”嬴政很少问别人问题,但是他很想亲耳听到音无的回答,可惜音无听不到他的声音,背影消失在宫门后,嬴政似乎看到关门的瞬间,她回头笑了笑。   音无看向东方,任由秋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现在,她要前往玉皇之巅了。   白凤很是消沉了一阵子,虽然表面上看不怎么出来,可是赤练敏感地觉得他的情绪变得起伏不定,非常暴躁。她大概能猜到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没法帮他,也不想帮他。谁让他是她最讨厌的人?但是每每看到白凤一个人长久地坐在海边,她就觉得这个人其实挺可怜。转念她又想着,音无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而一下子消失了呢?她有一次问了卫庄,但是那个人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只说:“白凤说音无会后悔,但是最后后悔的一定是他自己。”   直觉告诉赤练卫庄知道音无的行踪,但是她没有敢再问下去。白凤逗弄着谍翅鸟,表情却不再是以前那样的轻松。赤练猜想着他会在什么时候按捺不住去找音无。   因为道家、蜀山的介入,桑海的局势变得紧张了很多,因为张良,流沙同墨家的关系暂时平衡,可是想来也无法维持多久。蒙恬和他的黄金火骑兵已经回到了桑海城,可是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了动静。盖聂敏锐地察觉到会有什么大事发生……比如嬴政钦定的东巡。而星魂被嬴政留在咸阳一段时间,后来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寻找不见的音无。咒印的联系突然变得非常浅薄,他只知道她在往东北方向走,却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儿。   经过一个月的长途跋涉,音无终于来到了玉皇雪山脚下。进入初冬,雪山上已经开始飘雪,纷纷扬扬。音无的眼睛依旧没有好转,这让她在雪山上看一切都变得非常困难。哈了一口气,稍稍温暖了僵硬的手指,音无开始循着记忆登山。   一切,终于可以有个结果了。   “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张良面对赤练的询问说出了这句话。   “你怎么知道?”   张良一笑:“殿下既然不相信在下的话,又何必要来问呢?而且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要去干什么。”   赤练皱着眉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说:“玉皇雪山……黑羽林?”   “殿下想到了什么?”   赤练觉得心头一跳:“你还知道其他的消息么?”   张良无奈一笑:“在下知道的也有限啊。”   “就这样吧。”赤练觉得音无到那里去只有一个目的,便是黑羽。这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白凤,她不是为了白凤,而是为了音无,她直觉她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远在邯郸的星魂也知道了音无的行踪,他不知道音无要去干什么,还是飞快地往北走。   找到白凤的时候,他居然在喝酒!赤练皱着鼻子,踢开了他身边的酒瓶。喝了那么多,但是他还在不停地往自己嘴里灌。   “喂!”赤练叫他。   白凤反应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看她,半晌了才说:“是你。你来干什么?”   听他的声音倒是很清醒,可是谁知道他有没有醉。“喂,你在干什么!”   白凤斜睨了她一眼:“用你管?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   赤练不想跟他说话,可是又不得不不说:“你就不问问音无去哪里了吗?你就不想去找找她吗?”   白凤正准备仰头喝酒,听了这话动作停了一下:“她走了,需要我关心?”   赤练觉得气不打一处来:“音无去了玉皇雪山!如果你不在乎她,就在这儿喝死吧!”   ……玉皇雪山?难不成她要去黑羽林?白凤想起了音无的话,她要去救羽儿……她不会真的找到方法了吧?!白凤心里一紧,飞快地起身,脑中一阵晕眩,甚至趔趄了几步。站起身来,召唤了雪雕,指引着它往北飞去。“快点!”   越到山巅就风雪就越大,音无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艰难地前进着。隐隐地已经可以看到一片被冰封住的树林,音无暗地里为自己鼓劲,又踏出了一串脚印。   黑羽林里的风雪渐渐小了,偶尔从树枝上掉下一团雪,可音无早已没有感觉,差不多冻僵了。抱紧了天问剑,音无往树林中心走去。   那里是一块巨大的冰壁,音无的手抚上去,努力地往里面看去,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太好了……找到了……浅浅一笑,音无握住了天问的剑柄,冰凉的温度,她的手有些颤抖,奋力运气流转全身,把内力注入到剑锋中,天问竟发出了嗡嗡的鸣响。吐出一口白气,音无用力将剑插入冰壁中。   吱嘎吱嘎……从冰口处开始蔓延一丝丝的裂纹,周围的一切都剧烈地颤动起来。音无脚下站立不稳,只能死死地握住剑柄。那颤动不知维持了多久,冰面开始落下细碎的冰渣,随后是大块大块的冰凌。   天问剑原本嵌入冰中,现在开始松动,音无用力一拔便拔了出来。退开几步,等待着冰壁的完全破裂,音无找到了冰冷的黑羽。他的面貌还是一样栩栩如生,似乎就是睡着了,连嘴唇都是红色的。音无摸摸他的脸,笑了笑:“我来救你了,羽儿……”说着眼泪就掉下来。手有些哆嗦地握紧了天问剑,将黑羽平放在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拿起剑,猛地朝腹部刺去。   “唔……”鲜红的液体冒着热气顺着剑尖滴下,落在雪地上。音无哆嗦着双唇,用力将剑□插在地上。直起身子,她的手掌被蓝色的光笼罩……   星魂比白凤早到,那个时候天象就已经开始异变了,彤云密布,雪风呼啸,星魂的心底出现了害怕的情绪。她到底要干什么?山顶上发出了耀眼的蓝光,巨大的花藤般的人影投射到黑云上……音无、音无!   白凤在空中飞快地飞着,凉风灌进他的胃里,让他想吐,可是他不能停……音无,千万不要出事!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怪你了,求求你,别出事!闭上眼睛,白凤简直想立刻跳下去,马上看到音无平安的模样。   可是,很多事情都不能得偿所愿,白凤远远地就看见了山巅的崩塌,大雪里,积雪像是洪水一样地奔涌而下。   雪崩,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白凤睁大眼睛寻找着音无的身影,突然瞳孔一缩,“音无!!——”像一片叶子,那个身影在雪堆里起起落落。雪雕俯冲而下,但是飞奔而下的雪让它无法再靠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淹没在雪中。   “该死!”白凤狠狠地捏紧了拳头。   雪崩在一盏茶之后停下了,雪也停了,天地恢复了宁静,一个浅紫色的身影在雪地上疯狂地奔跑着……   “音无!音无你在哪儿!”   “音无!你回答我!”   “音无你在哪里!”   “音无!”   埋在深深的雪地里,音无已经意识模糊了,生命在缓缓地流逝。捂着腹部,滚烫的血液也已经快流干。半闭着眼睛,艰难地呼吸。耳朵里隐约地捕捉到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是凤儿吗?是你吗?……不可能,他不会来了……音无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成功了吗?羽儿醒了吗?她可以休息了吗……永远的。   对不起,对不起……辜负了太多的人……对不起……音无只感觉到脑子里闪过了无数人的脸,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生机勃勃的庭院,水红色的棠棣飞舞着,白衣的嬴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向她挥挥手:“音无,过来。”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随后左手被轻轻地牵起。她转过脸,看到了久违的韩非。他温和地看着她,微笑:“小不点儿,爹来接你了,一起回家吧。”她看着韩非的笑脸,再看看嬴政不易察觉的温柔,说:“我要回家了,再见。”韩非带着她转过身,走向了远方的一片红色的花海……   “音无!你在哪儿!音无!——”白凤精疲力竭地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绝望地呼喊,“音无……音无……”他无助地看向四周,突然发现有一片蓝色的光一闪而过,他猛地跳起来跑过去,“音无!音无!”到达那个地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奋力地往下挖,一下又一下,指尖冰冷,僵得没有知觉,他只有一个念头——音无在下面,他要救她。   白凤不断地向下挖着,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周围。雪雕不知何时来到了白凤身边,巨大的爪子也帮助主人挖掘着……不知重复这样的动作多久,白凤已经仅凭着毅力在行动,终于,他发现了一束灰色的头发。   “……音无!”他激动地叫着她的名字,再挖几下,便露出了音无的脸,挂着淡淡的微笑,静静地躺在雪里,脸上似乎泛着一层微光。白凤简直快哭出来,在雪雕的帮助下,终于把音无从雪里抱出来。   音无浑身僵硬,腹部的血蔓延了一大片,紫色的腰带已经变成黑色。白凤将她抱在怀里,手剧烈地颤抖:“音无,你醒醒……音无!”没有呼吸,没有心跳……“音无!”他晃着她的肩膀,怀着绝望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彻底抛下了我!音无!!”然后下一个瞬间,身体被一股外力狠狠地击打,他整个人飞出去,再砸向雪地。   “咳——”白凤捂住痛处,直起半个身子看过去,他发现音无在星魂的怀里。他站起来,跑过去,然后星魂手一挥,紫光一闪,他再次跌倒在地。轻功、内力,在这一刻通通离开了他,他就像一个普通人,而不是名动天下的白凤凰。“你把她还给我!”   星魂紧紧搂住音无的肩膀,心脏的跳动趋近一个冰点……她死了?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死了?都是白凤的错!如果不是为了他,音无怎么可能到这种地步?   “你把她还给我!”   “你滚开!白凤,你有什么资格说这个话,如果不是你,一切又怎么会发生!”星魂愤怒地掀起一片雪朝他砸去。   白凤一愣,眼神阴沉了几分:“你到底要怎么样!”   “如果不是遇到你,音无怎么会不回来!不是为了你,她怎么会要叛逃阴阳家,接受那一年追杀的条件!不是你,她也不会被我们逼得去寻找这种禁术要去救回你弟弟!如果不是你,她不会被嬴政知晓,也不会进宫去!更不会被你伤成这样!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会依旧在阴阳家,依旧是湘夫人,她会有平平静静的一生!……白凤,我要你后悔一辈子!愧疚永永远远!”星魂冷笑一声,周身泛起紫色的光,眨眼睛的功夫,雪地上的两人就不见了踪影。   白凤惊愕地注视着周围的空空荡荡:“不是这样的,不是!你回来!你把音无还给我!星魂!你给我回来!音无!——”   然后,白凤听到一个久违的声音:“……哥。”   “羽儿?!”   四   黑羽回来了,他真的重新活过来了,但是他的身体变得非常虚弱,大概是“返魂”的副作用。黑羽告诉了白凤真相,他才知道自己误会了音无那么多年,生生地恨了她那么多年。   音无彻彻底底地消失了,白凤开始疯狂地寻找,就像当初她寻找着救活黑羽的方法。她用命换回了黑羽,可是却永远离开了他。   白凤偶尔会想,这样真的值得吗?如果让他选择,他会选择音无还是黑羽。天平的任何一方都是无可衡量的,他无法舍弃任何一个。他硬闯了一次蜃楼,甚至找到了星魂,看到的也只是一段幻象,星魂抱着音无坐在一片紫色的火海中,火焰舔舐着两人的身体,而消失的只有音无。   “没想到你胆子居然这么大,能找到这里。”星魂冷笑着站在他的身后。   “音无呢?”白凤注视着眼前的景象,毫无感情地问。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音无呢?”白凤转过头俯视着身旁的星魂。   星魂挑起嘴角轻蔑地笑了:“她在一个你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你一辈子都不会见到她了。死心吧!”   “那我就一直找,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或者一辈子,直到我没法再动。”白凤的笑容让人看得内心发毛。   星魂冷哼了一声:“随你便。”   寻找是一个太漫长的过程,一个太孤独的过程。一场没有结果的寻找,让人备受煎熬。白凤不知道音无那两年是怎么过来的,于是他真的如星魂所说,后悔着,愧疚着,然后思念着……而他永远也无法找到音无,是因为,她在皇陵。   嬴政真如他所说把音无葬在了还未修好的骊山陵寝中。沉睡在冰棺里的音无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穿着大红的宫服,抹上了胭脂,梳着最高贵的发髻,依旧美丽,却没有了生气。嬴政注视着她的脸,握着那只冰凉的手,很久没有说一句话。   “音无,你最终还是属于我的。”   “在这里睡吧,等着我。”   “等我来陪你看这山川湖海,一起到另一个世界。”   “音无。”   他仿佛听到有人轻声地回应他:“好。”嘴角牵起笑容,嬴政在她的额头落下轻飘飘地一吻,留下她隐没在黑暗中等待。   一定,要等我。   公元前210年,千古一帝秦始皇病逝于沙丘,葬于骊山秦始皇陵。   他和音无终于得以在地下长相伴。    作者有话要说:  完了哦完了哦,终于写完了!!感谢大家的支持,纪总是没规律地更新,大家估计看得也很辛苦。写得不好,大家提提意见吧,以后纪一定会努力的!哦,另外,第三章追远其实没有写完。。。也不知道大家注意到没有,以后会抽时间更的。。。原稿留在家了,欲哭无泪。。。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Deadly紫珞】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